石勇

陳盼,31歲做過媒體、寫過書,和丈夫一起經營水果電商,近期從事可穿戴設備公司的工作。下班后到公司附近的位于 5 星級酒店 29 層一所高端發廊理發,但還是覺得自己不算是中產,還想換更大的房子和更好的車。圖 / 鐘智
早在去年11月,政府就提醒,2015年,中國經濟下行的壓力可能進一步顯現。換句話說,市場擴張的腳步,不再像過去那樣大踏步向前,而是已經變慢。
現在,我們已經感受到了這個變慢的腳步,可能會意味著什么。
中國在政治、經濟、社會等領域,已經和有必要進入一個“新常態”。作為經濟和社會,或許還有政治變化風向的重要指標,現在的中產階層,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呢?
美國碼頭工人哲學家霍弗說:“歷史這個游戲的玩家一般都是社會的最上層和最下層,占大多數的中間層次只有站在臺下看戲的份。”對于現在的中國來說,這句話讓人深思。
過去的只能回憶,也僅僅是回憶,有的過去并沒有未來。
想起來,中產階層出現在中國社會的地平線上,就像是一個夢幻。
開始,他們像是異域的東西,顯得陌生,神秘,高大上;繼而,成為一種社會時尚;而到現在,褪盡魅力,進入了存在的一個“新常態”。
在20世紀50年代,經過羅斯福新政重塑經濟社會結構后的美國,就已經進入“中產階層社會”了。而在中國,如果要給出一個時間點的話,那么,中產階層作為一個從西方而來的社會學概念,引起討論是從20世紀90年代“春天的故事”后開始的。
它之所以火,是因為中國社會正在從傳統的社會結構向現代化轉型,而現代化的標志之一,正是中產階層的存在。
十幾二十年過去了,到今天我們似乎突然間才發現,“中產階層社會”仍然只存在于對未來的想象中,而中產階層,面對中國社會的一切,其實也相當弱小。
20世紀90年代末,在北上廣深的一些高檔寫字樓,已經有一些外企管理人員的身影,供學者們想象一下中國的中產階層應該是什么樣子。但這個概念真正找到對應的社會階層,是在21世紀初才開始的。
中產階層在當時,主要用于指稱這些群體:在星巴克里喝咖啡的人,出入于高檔寫字樓的人,外企、私企里的管理人員、技術人員,私營企業主……
現在回頭看一下,這些人引領了2000年代的風尚和社會選擇。尤其是2000年代的前幾年,做一個公司白領,其吸引力并不比擠進體制內做一個公務員的吸引力差多少。年輕人認為市場可以給自己提供足夠的機會,還沒有認為自己只能去尋找體制的庇護。
所以,在過去的那些年,中產階層如官方媒體所表示贊賞的,展現出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對未來充滿想象。他們也頻頻用一些很有時尚意味的消費來刷存在感,建構自我認同。
那個時候,學者們關于中產階層的一個討論,形成了媒體話題,進入大眾視野。這個話題的經典表述是:中產階層擴大的話,中國就可以形成一個“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型社會結構”,也即“中產階層社會”。這樣,我們的社會就會更加穩定。
這個媒體話題,把對中產階層的闡述和想象,跟中國改革的宏大目標聯系在了一起。中產階層不再僅僅是市場和經濟結構的社會產物了,也不再僅僅是去星巴克裝高大上,而是具有推動政治改革、讓公民權益得到更好保障的內涵。
但2008年后,階層固化成為一個突出問題,市場和經濟結構的風險加大,往中產階層的通道變得狹窄。一套房幾乎就可以消滅一個中產。
一晃,十幾二十年過去了,到今天我們似乎突然間才發現,“中產階層社會”仍然只存在于對未來的想象中,而中產階層,面對中國社會的一切,其實也相當弱小。
他們已經有了另一種存在。
一直到今天,有些人并不認同自己是中產階層,日子過得那么苦逼,房貸、教育、醫療、生活的壓力,透支著他們的健康。說自己是中產,實在有些苦澀,有些幽默。
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們仍然意識到自己跟社會上層、社會下層是不同的,后兩者也意識到跟他們的不一樣。
這意味著,無論怎么樣,那么多年來,他們關于自己是中產階層的自我認同,已經建構完成了。不認為自己是,并不是矯情,而是在生活的壓力中,在“下墜”的威脅中的一種無奈。
有一個問題很重要,體制內的公務員、事業單位職工是中產階層嗎?
回答很艱難。
任何一個大規模、復雜的社會,都有“上、中、下”這3個層級結構,沒有才是奇怪了。不同的只是每個層級在這個結構中的比例如何,是中層占多數嗎,還是下層占多數?
因此,從所處的社會層級上,公務員、事業單位職工肯定是社會的中間階層。但似乎無法直接把他們和中產階層畫等號。因為,中間階層在一個社會的任何歷史時期都有,和“中產階層”是否出現無關。
換句話說,中產階層作為一個社會階層,是和市場,和經濟結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后者是中產階層的乳汁,正是吸吮了它們而茁壯成長,一斷奶,中產階層也就“下墜”到社會下層了。
但公務員、事業單位職工是依托于體制而存在。市場、經濟結構的變化,直接影響到中產階層是否擴大,是否“下墜”,和公務員、事業單位職工并不直接相關。
所以,僅僅從社會經濟地位上,公務員、事業單位職工當然也屬于中產,或者反過來說,中產階層和公務員、事業單位職工一樣,當然也是社會的中間階層。但是,從中產階層這個概念出現的第一天開始,對它就不是這樣去思考的。
2003年,《求是》雜志有篇文章關注到了中產階層的存在,把其視為和體制內的人員,以及傳統的工人農民相區分的“新社會階層”。雖然文章是從官方角度去看問題,但無疑是準確的。
之所以要澄清這一點,是因為,在中產階層占多數的社會階層結構里,社會要穩定得多,因為它可以確保市場和經濟結構是很有活力和力量的,能夠在政治、社會、經濟結構之間保持相對的平衡;而僅僅是中間層級占多數的社會層級結構,則不一定,因為后者的區分,可能是根據體制內、體制外來的,市場、經濟結構可能相對會比較弱小,不足以打造社會結構的穩定。
而我們目前面臨的一個大的挑戰,就是經濟結構的風險對社會結構的威脅。
所以,在中產階層“下墜”,而整個中間階層因為體制或別的力量,看上去并沒有縮小的情況下,并不是對社會的穩定,社會良性演化沒有影響。中產階層的命運沉浮,其實是社會命運的直接折射,是能夠規范到“中國接下來該怎么走?”的一個大問題。
但在今天,從作為一種存在來說,再從社會轉型的角度去觀察中產階層,探討“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型社會結構”,不僅過時,而且也沒有意思了。

磊子,31歲站在布里斯班汽車旅館房間門前的包頭人磊子,是一家裝修公司的老板,也是內蒙古球迷協會會長、中國龍之隊球迷會副會長。此次前往澳大利亞全程跟隨支持中國隊的亞洲杯比賽,在中國對烏茲別克斯坦的小組賽上,還被亞足聯評選為單場最佳球迷。圖 / 丁亦釩
問題意識已經變了。
政治、社會、經濟氛圍的變化,導致了他們心態的變化。過去的那種意氣風發,高歌猛進漸漸消失,焦慮和無力感不時襲來。
因此,和中國發展要進入“新常態”一樣,他們也需要慢下來,停留下來看一下,看一下自己,看一下身邊人,看一下這個世界,重新調整自己跟自己、跟他人、跟世界的關系,打開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探索讓自己得以更好地存在的空間,包括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空間。就像我們前面講的,進入存在的一種“新常態”。
所以,需要先在心理上撤退,撤到自己的內心,自己的生活中。然后,再從內心,再從生活出發,去和這個世界打交道,去嘗試發現另一種在過去沒有很好地體驗、探索的東西。哪怕,去體驗、探索這樣的東西,僅僅是對不符合自己價值觀,具有壓抑性的東西的一種消極抵抗。
這個“新常態”的出現,寓意深遠。
當然,它是受到政治變化影響的。但現實的情況是,目前中產階層的存在,尚不足以可能去履行它應該具有的那種政治社會功能。這意味著他們中大部分人必須把自己還原成為純粹的經濟動物和生活動物,關心賺錢,關心生活即可。但中產階層和社會下層的不同就在于,他們不可能僅僅是這樣存在的,賺錢和生活并不能解決他們安身立命的問題。當無法去改變其他什么的時候,那么,就需要從自身的提升中去改變。
而社會結構在變化中,也調整了中產階層跟其他階層的關系。他人的命運,也可能就是自己的命運,但是,當關心別人的命運受挫時,最需要的,可能已經是關心自己的命運,更何況,本來就已有朝不保夕的感覺。
有一點很重要,那么多年來,事實上中產階層已經建構出他們的自我認同了,不再需要通過消費,通過某些商業味極濃的文化趣味去建構自我。換句話說,他們不再需要把自己展現于整個社會的面前讓別人來認出自己,而是已經可以靜下心來,在精神上,在身體上去提升自己,生活進入了一個靜態。所以,跑步健身、中醫養生、對孩子進行不同于應試教育的教育,漸成中產階層的集體選擇。這是一種比較自然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他們在重新建構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系,并希望能夠走得更遠。
他們能夠走得更遠嗎?這種存在的新常態,是在中產階層作為一股社會和經濟力量,在找到推動整個社會向前的新的方式前,所出現的一個自我提升階段嗎?對此無法直接回答。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希望背后,就是這個社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