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犯時代錯誤

吳建民

6月初我去歐洲出席一場國際會議，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在會上評論進入新世紀以來的美國外交政策時，他說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是犯了大錯誤，美國在處理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以下簡稱亞投行）的問題上犯了小錯誤。其實，進入新世紀以來美國在外交上犯的錯誤不止這兩個。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是錯的，打利比亞也是錯的。今天中東和北非地區成為全球動蕩、局部戰爭、沖突和仇恨的中心。敘利亞的內戰已經造成了40萬人死亡，近千萬人淪為難民；在伊拉克，盟軍與伊斯蘭國的戰爭打得如火如荼；在也門，阿拉伯聯軍與胡塞武裝的戰爭在持續；利比亞成為各派武裝力量角逐廝殺的戰場。整個中東地區的面貌正在發生大變化，昔日的中東和北非已經一去不復返。這個地區的亂局在很大程度是美國造成的，眼下還看不到亂局結束的前景，有人估計要持續一代人，遭殃的是這個地區的人民。

約瑟夫·奈教授在指出美國外交上錯誤的同時，并沒有分析美國為什么會犯這樣的錯誤。我以為根本原因是美國人誤判了當今的時代。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主題，主題不同，游戲規則也就不一樣。20世紀很長的時期是在戰爭與革命中度過的，這個時候的游戲規則是零和博弈。兩次世界大戰是這樣，一方一定要把另外一方打敗，讓對方投降才會罷休；革命也是這樣，一個階級一定要通過暴力行動推翻對方的統治，才會停下來。

然而二戰結束后，人類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兩次世界大戰教育了人類，人類認識到再也不能這樣打下去了。與此同時，核武器的出現對爆發世界大戰起到了很強的制約作用。全球化的推進，使得世界各國之間的關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相互依存，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誰也離不開誰。再加上人類面臨的共同挑戰，諸如氣候變化、恐怖主義、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擴散、流行病、自然災害、跨國犯罪等。這些挑戰是如此嚴峻，一個國家不論如何強大，根本無法單獨應對這些挑戰。十分明顯，在上述因素的推動下，時代主題變了，從戰爭與革命演變為和平與發展。

隨著時代主題的變化，游戲規則也發生了變化，從零和博弈演變為合作共贏。游戲規則變了，意味著老辦法行不通了，這是國際關系中最深刻的變化。

在零和博弈統治世界的時候，戰爭曾經是威力無比的。國與國之間發生了爭端，如果通過外交途徑無法得到解決，那就訴諸武力，通過戰爭來解決。交戰的雙方對于戰爭的結果也都認了。但是，時代主題變了，游戲規則變了，戰爭解決不了問題了，這是國際關系中一個嶄新的現象。

然而，進入新世紀以來美國發動的兩場半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和利比亞戰爭。解決了什么問題嗎？不僅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反而越打越亂，越打問題越多，越打越復雜。

亞投行與伊拉克戰爭的情況是不一樣的，但美國犯錯的根源是一樣的。美國從零和博弈的觀點出發，認為中國倡議成立亞投行是為了挖美國所主導的現存國際金融機構的墻腳。其實我們是現存國際金融機構的成員，而且我們也從中獲益，為什么要挖自己的墻腳呢？我們提出籌建亞投行的根本原因，就是基礎設施薄弱是亞洲經濟的短板。如果這個短板得到了改善，將會給亞洲經濟增長提供源源不絕的動力。亞洲經濟持續增長是亞洲需要的，也是全世界所需要的。我們是從合作共贏的角度提出這個倡議，美國抱著零和博弈的思維當然看錯了。

中國在提出籌建亞投行的時候，是與美國保持聯系與溝通的，希望美國能作為創始成員國參加亞投行。但是美國不僅自己拒絕參加，還試圖阻止其盟友參加，結果弄巧成拙。美國的一些盟友看清了形勢，紛紛作為創始成員國加入了亞投行，致使美國的處境十分尷尬。

零和博弈的思維為什么總是主導美國外交政策呢？我以為是兩個因素造成的：

一是既得利益者集團在作祟。長期的零和博弈使得美國等一些國家形成了強大的軍事工業集團，這些人是既得利益者，他們唯恐天下不亂、不緊張。他們到處煽風點火，因為他們能夠從緊張、動蕩、局部戰爭中獲取巨額利潤。他們過去是這樣做的，今后還會繼續這樣干下去。

另一個原因是慣性思維的結果。零和博弈作為長期的、主導的游戲規則形成了強大的思維慣性。人們的思想往往落后于變化的實際，盡管時代主題變了，游戲規則變了，情況變了，但人們的頭腦依然停留在過去，還是用舊思維來指導今天的行動。

近一段時間以來，中美關系成為國際輿論關注的焦點。因為這對雙邊關系非常重要，不僅會影響中美兩國，而且會影響21世紀的世界。

2014年11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美國總統奧巴馬在北京瀛臺對話十分成功。這次首腦會議達成了27項協議，受到國際輿論的肯定與贊揚。2015年9月習主席還將應奧巴馬總統的邀請赴美國進行國事訪問，現在距離習主席訪美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然而此時，國際上和中國國內都出現了一些引人注目的現象：

一是在2015年4月26日至5月2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訪問美國、2015年5月8日至10日習主席訪問俄羅斯之后，由美國刮起了一陣風潮，認為在地平線上正在呈現出“新的兩極體制”，以美日為一方，中俄為另一方。雙方的“新冷戰”已經開始。

這種論調完全是子虛烏有、空穴來風。因為盡管美日之間有軍事同盟，這種同盟已經存在了60多年，最近還有所加強。然而，中俄之間是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盡管關系很好，但沒有結成軍事同盟。不結盟是中國外交的一條根本原則。打冷戰要有兩個方面才打得起來，美日結盟，中俄不結盟，新冷戰又從何談起！

值得注意的是，近來中國國內也出現一種輿論，認為中美關系正在發生“質的變化”。意味著中美將會走向對抗和沖突。事情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2013年6月，習主席和奧巴馬總統在安納伯格莊園達成的重要共識是中美將絕不重蹈昔日守成大國和新興大國必然走向戰爭的老路。中美兩國要致力于構建“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新型大國關系。兩國領導人的共識，反映了兩國政府的意愿，也符合兩國人民乃至世界人民的根本利益。難道這種共識一下子都煙消云散、不作數了嗎？

斷言要出現“新冷戰”也好，斷言中美關系正在發生“質的變化”也好，從根本上說都是在抱著零和思維不放的結果。世界變了，時代主題變了，游戲規則變了，看錯時代可是一個極大的錯誤。美國人看錯了時代，倒了大霉，中國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世界正處在一個過渡時期，新舊兩種思想的較量，合作共贏與零和博弈的較量，將會是長期的、反復的。我們今天所看到的較量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對此我們必須要有長期的思想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