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玲

最近10年,中國民眾對于社會不公平問題的關注點從結果不平等(如收入差距)逐步擴展到機會不平等(如教育機會、就業機會不平等),教育機會不平等甚至被認為是導致一系列不平等的根源。2012年,《無聲的革命:北京大學和蘇州大學學生社會來源研究1952~2002》一文發表后,曾引發社會關于“寒門是否難出貴子”的爭論。
這一爭論關注的是,進入精英大學——教育等級體系的象牙塔頂端的機會不平等,是否要比進入普通大學或其他較低層次教育機構的機會不平等更嚴重?權力因素是否在其中發揮了作用、影響了機會的公平競爭?
本文采用全國抽樣調查數據對“80后”教育狀況進行分析后發現,最近10多年,盡管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擴大高等教育規模、減免中小學學費、增加大學助學金和獎學金數額等政策,為促進教育公平提供了契機,但城鄉教育差距加劇、優質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等問題依然存在,從“80后”的教育經歷來看,教育機會不平等程度沒有明顯下降。
大學擴招主要受益者
中國是最近幾十年教育擴張速度最快的國家之一,“80后”無疑是教育迅速擴張的最大受益者,他們的受教育機會遠超過前幾代人。
在2858個接受調查的“80后”中,98.2%進入學校系統接受教育,接受小學教育的2807人中有88.8%升入初中,接受初中教育的2493人中有52.7%升入高中、職高、技校或中專,接受高中教育的1315人中有50.6%考入大學。總的來說,這一代人普遍享有基礎教育機會,初中教育接近普及,不過,高中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淘汰率較高。2858人當中不到半數的人接受了高中教育,不到1/4的人接受了高等教育。但與前幾代人相比,“80后”接受高中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比例極大提高,其初中教育機會也比前幾代人有大幅增長。
綜合來看,“80后”的教育機會增長最為突出,基礎教育在前幾代人當中已經普及,而小學升初中和初中進入高中這兩個階段,前幾代人的機會增長較為緩慢,直到“80后”這代人兩階段的升學率才有大幅度增長。
高中升大學的機會在“70后”之前基本沒有增長,而且有所波動,“70后”上大學的機會增長幅度較大,“80后”繼續上升。不過,雖然“70后”的高中教育升入大學比例上升較快,但其小學升初中和初中進入高中的比例遠低于“80后”,所以“70后”大學毛入學率(10.9%)遠低于“80后”(23.3%),“70后”之前幾代人的大學毛入學率更低。“80后”上大學機會猛增,主要得益于大學擴招政策,這使“80后”上大學機會比前代人翻一倍多,“80后”是大學擴招政策主要受益者。
升學機會與家庭背景
教育機會在短期內迅猛增長為教育機會分配的平等化提供了良好契機,原本機會較少的社會弱勢群體有可能在機會數量猛增的情況下分享到新的機會。但更需要關注的是那些沒有享受到機會增長的人,那些失敗者和被淘汰者為什么在機會猛增時仍被淘汰出局?
人們最關注的是城鄉間和階層間的教育機會不平等。本文分析了“80后”各階段的升學者與出局者的父親職業背景(代表階層地位)和戶口身份(代表城鄉身份)比例,以及“80后”總體的父親職業和父親戶口比例分布。
目前,仍有少量“80后”未能上學,占“80后”總數的1.8%。這些人絕大多數來自農村,少量來自城鎮工人家庭,未升入初中者情況類似。“80后”接受初中教育時正是推進九年義務教育的時期,初中教育的普及率提高很快,但還有約1/10的人未獲初中教育,這批人很可能長期停留于社會底層。
由初中進入高中這個關口是當前教育機會分化的關鍵點。接受了初中教育的“80后”中,接近半數未能通過這個關口而終止教育歷程。他們中有89.8%來自農村,66.7%出生于農民家庭,21.4%來自工人家庭,其他階層家庭子女只占很少比例。這一構成與未接受教育的人和未升入初中的人類似,即絕大多數為農民子弟和少量工人子弟。
在高中升入大學的關口,又有約半數人出局,僅有不到1/4的“80后”通過各層關口成為優勝者,進入大學殿堂。比較每一級過關者的家庭背景分布比例——進入小學的人、由小學升入初中的人、由初中進入高中的人和由高中升入大學的人,可以發現,隨著教育層次的提高,家庭背景的層次也逐級提高,白領家庭背景和城鎮家庭背景的比例不斷上升,而農民家庭背景和農村人的比例持續下降。
統計顯示,管理人員和專業人員子女在競爭大學教育機會中優勢明顯,他們在上大學的人中的比例約為在“80后”總體比例的3倍,辦事人員子女也有些優勢,工人和個體自雇人員子女上大學比例接近,未顯示明顯優勢或劣勢;但農民子弟劣勢突出,他們在上大學的人中的比例遠低于其在“80后”總體中比例。
各階段升學者與未升學者出身背景的比較顯示,盡管“80后”的教育機會增長很快,但機會分配的不平等相當突出,城鄉間的教育鴻溝較深,管理人員階層與專業人員階層的教育機會優勢明顯,農民階層處于最為劣勢的狀態。2%的未接受教育的“80后”和11%的小學文化水平的“80后”來自底層家庭,這些人大多數是農村人。在初中進入高中階段和高中升入大學被淘汰出局的也多數來自農村。
很明顯,當前最突出的教育機會不平等是城鄉之間的教育機會差異,教育機會的城鄉差異既是城鄉社會經濟差距的后果,同時也進一步強化了城鄉社會經濟差距,并且通過代際傳遞使城鄉差距得以長期維持。
大學教育的階層差異
那么,精英大學的教育機會是否比普通大學更加不平等?似乎越好的學校入學機會或越優質的教育機會越為特權階層占據,而寒門子弟獲取這類機會的可能性越來越少。這意味著,即使在相同的教育階段也存在等級分化。在高等教育階段,不同大學的文憑含金量不同,在勞動力市場上的價值和回報差異較大;同樣,在高中階段,進入普通高中還是職業教育學校對于個人發展意義也有所不同。
比較高中階段兩類學校的差異,選擇是否進入高中以及選擇進入哪類高中是當前中國教育分層的關鍵點,也是考察升學機會不平等的一個始點。在完成初中教育后,這些人面前有3個選擇:放棄繼續升學機會,升學進入普通高中,升學進入職高/技校/中專。
47.3%的初中畢業生或初中輟學者放棄繼續求學,他們當中89.8%來自農村,66.7%是農民子弟,21.4%是工人子弟,其他階層的子女則較少。52.7%的初中畢業生繼續升學,一部分進入普通高中,另一部分選擇職業教育。比較這兩部分人的家庭背景發現,管理人員和專業人員子女更多選擇普通高中,專業人員和辦事人員子女選擇職業教育的比例略高于總體比例,個體自雇人員和工人子女對這兩類教育的選擇接近總體比例,而農民子女在這兩類教育中的比例都大大低于他們在總體中的比例。
可以看出,進入高中階段出現了3個層次的教育分化,不同的社會階層選擇了不同的個人教育發展路徑:上層和中上階層(管理人員和中高層專業人員)子女大多數進入普通高中,然后考入大學;中下階層(辦事人員、低層專業人員、農村專業技術人員等)在子女考大學希望較小的情況下會選擇職業教育,掌握一定的專業技能后再進入勞動力市場;農民子女在考大學希望較小的情況下較傾向于放棄升學,直接進入勞動力市場,外出務工。
在高等教育階段,大學本科與大學專科階層差異類似,管理人員和專業人員子女考入本科的比例分別為其在總體中比例的4.5和3.9倍,表明這兩個階層在競爭本科大學教育機會方面具有明顯優勢;其他階層(除農民階層)子女沒有顯示明顯優勢或劣勢,而農民子女則在這兩類高等教育機會的競爭中都處于劣勢地位,在大專中的比例高于其大本中的比例。
從本科教育機會的階層差異明顯大于專科這一事實推斷,精英大學教育機會的階層不平等可能高于普通大學,管理人員和專業人員子女競爭精英大學教育機會的優勢可能更明顯。
“權力”干擾教育機會分配
分析顯示,在高中教育方面,對于“70后” 升入高中/職高/技校/中專的機會來說,管理人員子女是農民子女的2.9倍,辦事人員子女是其1.5倍,個體/自雇人員子女是其1.7倍,工人子弟與農民子弟差異不明顯,專業人員子女與農民子女升學機會也無明顯差異。但如果把城鄉專業人員區分開,城市專業人員子女升學機會遠高于農民子女,而鄉村專業人員(如鄉村教師、醫生、農機技術人員等)子女的升學機會與農民則差異不大。
父親的教育水平對子女能否進入高中有顯著影響,平均而言父親多接受一年教育,子女升學機會提高19%。在這一階段,“80后”與“70后”相比所遭遇的階層之間和城鄉之間的不平等并沒有減少,但也沒有增加。
在高等教育階段,同等條件下“70后”父親職業所導致的升學機會差異只體現在管理人員子女、個體/自雇人員子女與農民子女之間的差距上,專業人員、辦事人員和工人子女與農民子女的升學機會則沒有明顯差異。父親的教育水平對子女上大學機會的影響顯著,父親多接受一年教育,其子女上大學的機會提升22%。城鄉之間上大學機會差異也很大,城鎮人上大學機會是農村人的4倍。在高等教育階段,“80后”與“70后”在上述幾方面的不平等程度沒有變化,階層之間與城鄉之間的不平等沒有下降,也沒有增加。分析結果表明,“80后”群體中的教育機會不平等沒有明顯減少,前一代人的不平等在這一代延續。
值得注意的是家庭的階層背景(父親職業)對教育機會的影響。不同職業人群子女上大學機會、上高中機會的差異主要由家庭文化資源(父母教育水平)和城鄉因素導致。專業人員子女升學機會多于其他階層,主要是因為這一階層文化水平較高;工人子女升學機會比農民子女多,主要是城鄉差距所導致的后果。
但在控制父親教育作用和城鄉差異情況下,管理人員階層顯示出極強優勢,表明權力的確干擾了教育機會分配。不過,這里所說的“權力”,并非單指官員特權或政府公權力,本文界定的“管理人員”包括黨政機關、事業單位負責人、各類企業中高層經理人員和企業主,該群體在社會分層中是社會經濟地位最高階層,因擁有管理權而具有較大社會影響力。
“90”教育不平等更嚴重?
在“80后”群體中,城里人上大學的機會是農村人的4倍,城里人接受高中教育的機會是農村人的4.7倍,一些來自農村的“80后”沒有接受小學和初中教育。在小學升入初中、初中進入高中、高中升入大學等層層關口(加上初中階段和高中階段的輟學),大批農民子弟被淘汰出局。多數突破層層關口的農民子弟進入的是二、三流大學,即使獲得大學文憑,還面臨更難突破的關口——找到有發展、穩定的工作,的確是“寒門難出貴子”。
此外,優勢地位家庭的子女的確有更多機會獲得優質教育機會。初中畢業后,他們更多選擇進入普通高中,更可能進入比較好的大學獲得高附加值的大學文憑,為獲得較好的工作崗位奠定基礎。中間及中間偏下階層子女有較多機會考入二、三流大學,如果在中學階段覺得考大學成功率較低,他們會選擇中等職業教育,畢業后尋求一份技術工人崗位或低層白領工作。農民子女如果初中階段成績太差而考大學希望不大,只有部分人會選擇中等職業教育,而多數人則放棄升學機會,離開學校外出打工,或者停留在縣城和集鎮無所事事。教育路徑選擇顯示出明顯的階層分化。
在高中教育和高等教育機會競爭中,管理人員顯示出超越其他階層的優勢。不過,專業人員子女獲得教育機會比例與管理人員子女相差不多(略低于管理人員子女),其背后的機制是家庭文化資本的作用。在排除家庭文化資本作用情況下,管理人員仍表現出很大優勢。
顯然,教育機會不平等現象可能加劇。“80后”基本完成學校教育,對“80后”教育機會不平等狀況的分析,反映的是過去10年的教育機會分配情況;當下正在接受學校教育的是“90后”。在“80后”接受教育期間,民眾對教育機會不平等的主要批評是針對高考錄取分數線的地區差別及由此導致的大學錄取機會的地區不平等。但近幾年人們對于教育機會不平等的感知要強烈得多,這是否表明“90后”遭遇的教育機會不平等比“80后”更嚴重?
當前,教育改革雖然取得了巨大成效,但需更加關注教育不平等問題。自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中國教育改革的一個重心是建立和完善一套制度體系——日益嚴格化的逐級考試制度和學校等級分類系統,這一制度同時也帶來一些不平等后果。嚴格的考試制度雖然提供了機會公平競爭的途徑——分數面前人人平等,但實際上競爭過程并非絕對公平。擁有較多資源的優勢群體會通過各種方式為其子女爭取更多教育機會,幫助其在競爭中成功;而弱勢群體,特別是農民子弟則處于劣勢地位,他們更可能在層層考試選拔過程中被淘汰。
如此競爭的結果很可能導致父輩中的階層不平等和城鄉不平等在子輩身上延續甚至強化,從而導致更加不平等的社會結果。為了避免這樣的后果,在實施嚴格競爭考試制度時,需采取手段扶助教育機會競爭中的弱勢群體,降低其教育成本和失敗風險,提高他們的教育回報率,激發這些人的教育進取心,從而控制和弱化考試競爭所導致的城鄉和階層教育機會差異,使教育發揮促進社會公平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