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8名旁聽生集結,成為上海戲劇學院第一屆名正言順的旁聽生,將和19名正式生一起學習聲、臺、形、表等專業課程。在這群自帶青春荷爾蒙的學生背后,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教育實驗,抑或真人秀?
看到湖南衛視與上海戲劇學院《一年級》旁聽生全國招募通知時,宋妍霏才從韓國做完練習生回來不久,簽約新公司的她正在拍戲。在韓國訓練了3年,沒機會上大學,平日看著以前的朋友發狀態感嘆大學生活她只能眼巴巴地羨慕,現在可以去體驗一把大學生活,即使只有100天,她也很樂意地報了名。
邢菲剛從軍區文工團退伍,練了十多年雜技,再也不想繼續了。爸媽一心想讓她當兵,她一心想“去外面看看”,看到微博推送,軟磨硬泡,爸媽終于放行了。
在快手社區里,秋智宇是個紅人。他真名呂紹聰,剛剛高三。這位編導口中“看一眼,想一年”的少年剛開始還以為節目通知是詐騙。
邵明明剛上大一,在綿陽師范學院學音樂。教學方式和學習內容他都不喜歡,軍訓完了找輔導員退學想學表演,一聽輔導員說退學了考不上新的學校就沒學歷了,他就打消了念頭。招募通知一發布他就報了名。復試的時候,明星教師佟大為分別對每一個人說“你被淘汰了”,輪到他時他賴著不走,不停耍賴要留下來。最后把佟大為逼走了。
加上出演過《我是路人甲》的橫漂萬國鵬、體育生佟夢實、“網紅”張予曦、性格靦腆的趙順然,8名旁聽生集結,成為上海戲劇學院第一屆名正言順的旁聽生,未來的100天,他們將和19名正式生一起學習聲、臺、形、表等專業課程。在這群自帶青春荷爾蒙的學生背后,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教育試驗,抑或青春偶像真人秀?

《一年級·小學季》結束后,徐晴團隊就開始討論新一季《一年級》如何做。當時的湖南衛視,學齡前的節目有《爸爸去哪兒》,小學生的節目有剛剛結束的《一年級·小學季》,中學生有《變形計》,在此前選秀節目停辦后,大學生群體失去了特定的關照,湖南衛視就將目標瞄準了大學一年級。
每年藝考都會爆出很多頭條新聞,藝術院校也是離明星最近的地方,藝術類的學生高顏值、高能量,表達情感的方式也比一般大學生更為激烈,是素人真人秀理想的對象。藝術院校一年級的大方向就這么確定了。
在摸底藝考學生時,徐晴她們發現,大部分藝考生通過了藝考培訓機構培訓,藝考一道坎、高考一道坎,同樣的分數標準讓這撥人特色趨同,盡管千里挑一,但仍覺個性不足。與學校溝通時,上戲希望通過開放倒逼學校內部改革。隨著“明星班”越來越少,畢業生在社會立足難度加大,改革勢在必行。藝術院校向來有旁聽生存在,只是從未得到過官方承認。雙方討論,將旁聽生制度作為上戲的正式制度,招募一批特色鮮明的學生,也給正式生一種刺激,讓他們明白:很多人進不了這個門,但他們希望獲得同樣的教育資源或者機會,并且機會到來時做得并不會比正式生差。
在這種制度下,上戲成立了“表演實驗班”,包括14個表演本科、5個音樂劇本科和7個旁聽生。旁聽生是“野生”的,正式生是“家養”的。既然是野生,那就要足夠“野”,個性一定足夠鮮明,背景足夠豐富。于是,徐晴團隊分赴全國找人,加上主動報名,吸引了一大批有志于表演的年輕人。經過初試復試,韓國練習生、雜技團成員、橫漂群演、大學體育生、網紅、高三學生、大一在讀生……一群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加入了這個班級,從加入那天起,兩個群體性格迥異,狀況連連。
排劇的時候,正式生字正腔圓念臺詞,導演聽到就會生氣:干嘛呢,說人話。每到這時候,邢菲就會慶幸自己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但大多數時候,他們有些自卑。邢菲還記得,第一堂聲樂課要求唱歌,前面19個人都挺正常的,一到萬國鵬畫風就轉了,他走上臺唱了首《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呂紹聰唱國歌,宋妍霏來了段rap……每次到考試的時候,更是基本上被正式生“碾壓”。
形體老師周楠認為,旁聽生的“野”表現在上課態度上,第一節形體課她走進教室,誰是旁聽生誰是正式生一眼就感覺得到。旁聽生行為散漫,舉止浮躁,“我覺得一個正式的學生,正正經經站在課堂,嚴肅聽老師講完每句話,如果這個過程中掐著胳膊叉著腰,穿個外套還交頭接耳,我會覺得你是社會人,沒有經過正兒八經的篩選。”為此,周楠在第一節課就嚴格規定了形體課的“規章制度”。
在助教袁姍姍印象里,旁聽生比她讀書時聰明很多。看到正式生里的葛洧吟等女孩,和當年的自己很像,懵懵的。旁聽生有些社會經驗,做事兒也成熟一些。
而在聲樂老師余笛看來,這群人的“野”在于他們會主動“挑戰”老師,遇上事兒反應比正式生更強烈。呂紹聰最開始上聲樂課時,一對一輔導,他就是不開口,說自己一唱就想死。這種事兒是余笛此前從未遇到過的。“現在很多大學同學都會去揣摩老師想要什么結果,我再去迎合。但旁聽生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
“我們到上戲的方式不一樣,他們通過專業的學習訓練、經過三試考上了上戲,我們只是拿夢想去試試這個機會,人物狀態不一樣。進入專業學習我們發現,我們什么都不會,我們會特別特別自卑,覺得他們非常非常優秀。后來才知道,其實他們也覺得我們優秀。這也是一個誤會的產生點。”邵明明回憶。
雙方的矛盾在一次外拍過程中集中爆發,佟夢實、宋妍霏和正式生葛洧吟一起去云南進行職業體驗,因名額限制最終只有兩人能夠有體驗機會,排名第一的葛洧吟看著佟夢實和宋妍霏相互推讓心里不是滋味,深感被排斥在外,在鏡頭前徹底崩潰。
監制夏青發現,節目最開始,正式生是有一些優越感的,旁聽生只是“節目組”,雙方有天然的敵意在。這種敵意隨著日常相處逐漸消磨并轉化為互相欣賞,“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也都是孩子。你有你的優勢,我有我的。”曾經有過激烈矛盾的宋妍霏和葛洧吟成了很好的朋友,宋妍霏羨慕葛洧吟唱音樂劇的專業嗓子,葛洧吟眼中的宋妍霏就像女神一樣散發著光芒,自己怎么都比不上。

甄別制度在藝術類院校普遍存在。夏青在北京廣播學院讀書的時候,第一年是“試讀”,試讀過了才算正式學生,這一年戶口都不能轉,處處低人一等。周楠在上海戲劇學院念書的時候,一年級結束會甄別一次。而余笛在上海音樂學院念書時,一年級甄別一次,三年級甄別一次,整個4年無比緊張。
在這個班級中,甄別制度也是懸在他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100天的節目錄制過程中,將進行幾次甄別考試,若是旁聽生排名墊底,則直接離開上戲。若正式生排名墊底,先降為旁聽生,下次還是墊底,則離開。
對于一個節目來說,甄別制度是天然的激勵點。總導演徐晴當然不會放過這一點:“既然這是實驗班,那我們就把規則定得嚴苛一點。你得到了節目的陪伴,那就要付出更多的東西,不然你得到的一切就真的太輕松了。”
出于節目效果和教學需要,節目組請來了佟大為、袁姍姍、黃志忠、劉蕓分別擔任表演老師、助教、臺詞老師和形體老師,佟大為兼任這個班的班主任。從教學的角度考慮,現在藝術院校殿堂級的老師青黃不接,留在學校當老師的人可能沒有演過戲,但還得教學生演戲。佟大為畢業于上戲,袁姍姍畢業于北電,黃志忠和劉蕓都曾在中戲就讀。擁有科班背景的明星有豐富的理論和實踐經驗,這是傳統的老師可能欠缺的。由于藝術院校多為小班化教學,即使25人也會分組上課,旁聽生因此都分在了明星教師課上,全新教師的全新上課方式,針對全新的學生,頗有“試驗”的色彩。
邢菲原以為參與節目錄制,又是真人秀,那一定能玩個游戲,做做任務輕輕松松就可以了。沒想到周一到周五都在苦學,每天早上出晨功,壓腿上表演課。佟大為和袁姍姍每天都在課程內容上煞費苦心,模仿動物解放天性、帶到大街上壁咚路人、請藝人好友來授課、體驗影視劇拍攝現場……黃志忠用“黃氏教學法”把孩子們震得一愣一愣,有一期節目他還請來了好友胡軍,在課上讓男生們把自己的化妝品全砸了,裸著上身念臺詞,教他們“男人該是什么樣”。幾個男生身子很硬,劉蕓幫著壓韌帶,一壓就是3個小時……除去本來就有的常規課程之外,旁聽生們還有不少外拍活動,職業體驗、橫漂群演……密密麻麻的安排讓他們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做這個節目,開發了一個新的教學模式,我們4個老師更多的是從自己的經驗上面來談。比如他們前段時間有見劇組,我們就會告訴他們見組的時候應該要怎樣、不應該怎樣,怎么樣能夠贏得導演對你的喜歡。這些東西可能在專業老師那邊學不到的。”袁姍姍說。
按計劃,這批學生在100天的學習時間內要修完大學4年的內容,考慮到他們零基礎,還要進行一些鋪墊。如何實現呢?邵明明說:“我們要把正式生進學校之前的東西、進學校學的東西和他們還沒有學到的東西全部學過來,我們的方式會更殘酷一些。”
第一次甄別來得很突然。上戲給的旁聽生名額只有7個,但最初招了8個人。他們比正式生早幾天來到學校,在正式開學前有一位同學就要離開。在表演課上,佟大為和黃志忠因對課程內容不滿產生激烈沖突,黃志忠扔飛凳子摔門而去,其他老師也奪門而出。在旁聽生們不知所措的時候,佟大為告訴他們,剛剛是一場戲,第一場甄別就是還原剛剛那場沖突。就這樣,真實與表演讓人難以分辨。最后趙順然離開了。
突如其來的離別讓旁聽生感覺到這里來得不容易,想留下更不容易。邵明明的話或許能代表旁聽生的想法:“你要適應環境和制度,適應快節奏的生活,你要把每天學的東西全部消化掉,你才能在這里生存下去。如果你做不到,那好,能適應的人太多了,你排隊吧。你走了,你后面還有五千人、五萬人,中國那么多想進演藝事業的人都渴望著這次機會,你不能適應了你就快結束,別耽誤別人的學習生活。”
“甄別制度是真的要激發他們,并不是我要把誰搞走,不是為了甄別而甄別。當你真的做不到或者有大缺陷的時候,甄別你是對你負責任。”在夏青眼里,學校每一次甄別都很慎重。由專業老師出題,明星老師最初在甄別考試上只能旁聽。
盡管目前節目呈現出的考試結果正式生大多優于旁聽生,但他們仍然十分害怕被甄別。葛洧吟聽說新的甄別制度后十分擔憂,正式生們并不知道旁聽生的實力,只覺得他們“都很有來頭”。而正式生的水平招進來的時候都是相當的,真有一個甄別出去了,那其他人也很危險。即使專業課老師對他們信心滿滿,多次安慰說,“你們不可能被甄別出去的,畢竟還有兩次機會”,他們也抱有疑慮。
從現實表現來看,正式生在應考方面高出一籌,按著傳統的應試教育路子走上來,他們積累了足夠的應變能力。能夠考進上戲,本身就具有了一定的基本水平。以往的正式生被甄別,大多不是因為專業成績差而是行為懶散或者違反校規。在攝影機的記錄下,他們也不敢有一絲松懈,旁聽生的努力激發了他們的斗志,兩撥人奮力向前,實驗班的競爭氣息愈發濃厚。良好的基礎加上足夠的努力,正式生愈發讓旁聽生難以追趕,在最初幾次甄別,排在最后的都是旁聽生。但第三次甄別中,宋妍霏拿到全班第一,讓正式生心里都“哇”了一聲。另一種教學方式算是有了些成果,這也驗證了徐晴所說的:“他們只是沒有機會,有了機會他們會珍惜,珍惜的結果是和你做得一樣好,甚至比你做得更好。”
甄別之后還能留下的旁聽生,可在第二年高考免去藝考初試,如果參加高考達標,則能夠進入上海戲劇學院就讀。這學期的課業成績計入正式學分。

老師給學員們上課
邢菲每天早上起來都會收到編導的微信:記得戴麥,上電池。所有旁聽生和部分正式生已經習慣了麥克風掛在身上了。即使采訪的時候,他們也不忘隔一會兒摸一摸,看看麥是否掉了——別忘了,這是一場真人秀。
節目組在上海戲劇學院90畝的校園里,安裝了88個攝像頭,兩個學生宿舍就各有12個,草叢里,燈柱上,門梁下,防不勝防。邵明明開始還想在鏡頭前注意下自己的形象,等第一期播出后,發現好多攝像機位置想都想不到,在密布的監控下,所有偽裝都無用。主創了《變形計》以及去年的小學《一年級》等紀實類節目的徐晴團隊,希望最大程度的記錄學生的真實。湖南衛視還在上海戲劇學院搭了一個機房,實時監控,在10分鐘車程之外的閘北租了一個機房進行剪輯。為方便兩百多名工作人員的日常起居,他們還在學校機房樓上搭了一個食堂,廚子是從長沙帶過去的。
因為拍攝對象是大學生,徐晴希望能夠營造出大學的“夢幻感”。在開學前,他們對上戲進行了一些裝修,路燈全部換過一遍,到了深夜校道上也會有暖洋洋的光;宿舍改裝過,兩臺空調一個加濕器,中間大桌子兩邊6張單人床,整體精裝;形體教室翻修了一輪,窗明幾凈,精致不少;毓秀樓的會客廳抽走了原有的大長桌,圍上一圈上海味道的沙發……
在以甄別為主線的真人秀框架下,這群孩子的生活就在唯美夢幻和殘酷現實之間游移。好不容易進了大學校園,邢菲憧憬著談好多場戀愛,曠好多節課,交好多朋友,青春向上,風華正茂。就算是錄節目,也是綜藝感強于真實感,可這么多期節目看下來,越看越嚴肅,每一期都有沖突,為了這個吵架,為了那個爭執,很不習慣。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就是她親身經歷的事情。
第一期宋妍霏就因甄別和趙順然關系緊密,后幾期佟夢實又多次向她示好。3個人之間充滿了曖昧的氣息。呂紹聰不想唱歌被佟大為拖去街頭賣藝,邢菲因為不自信屢次崩潰,葛洧吟難以融入旁聽生爆發激烈沖突,袁雨萱和佟大為吵完隔幾期又和劉蕓吵……每個人都有一條自己的主線,圍繞著甄別鋪天蓋地地涌過來,有時甚至會讓人疑惑,這到底是有臺本的真人秀還是演技很好的偶像劇。
旁聽生本來個性出彩,且社會人行為具有連貫性,發生了爭執一定會有挽回的行動,有放有收本身就構成了故事的邏輯鏈。于是,導演組根據老師的課程安排,對幾位學生的反應做出預判。比如第二次甄別考英語,邢菲連字母都不會讀,導演組推測她會有所行動。當她主動找搭檔高旻睿吃飯,導演組會建議選一個光線亮一點的地方方便拍攝——徐晴說,這是導演組對拍攝干預的極限。
2000:1的素材量也讓剪輯頗為困難,只能在兼具看點和緊湊結構的要求下取舍。邵明明在胡軍和黃志忠的表演課上嚎啕大哭,絮絮叨叨說了一長串如何不淘汰呂紹聰又能讓他自己留下來的話,剪輯到最后就只剩下黃志忠問:“你簽不簽字?”他答:“我簽!”
“我們剪出來的一定是中心意思。情緒有放大,但在電視上呈現,放大了一些,你才是正常的點。這是做節目的規律。”夏青這樣解釋。這也是節目中激烈沖突一個接一個的原因。一年級像一場偶像養成,一個素人在藝術院校里,通過各種歷練慢慢成長,有個性、有擔當、有才華,或許可以通過這檔節目脫穎而出。同時也在教化,什么樣的人才能成為偶像。夏青的感受是:“漂亮的孩子多了,長得好的孩子多了,通過養成你會發現,不是憑空捏了一個偶像,而是讓你看到了偶像養成的過程。”
在形似偶像劇的節目下,徐晴更想呈現的,是成為明星的艱難,“教育在中國永遠都是一個有剛性需求的話題,永遠都有。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想探尋真正的藝術院校是怎么培養人的,就像一年級的甄別,你在甄別別人,別人也在甄別你,這3個月就是現實的反應,也是濃縮的青春奮斗史。也想告訴觀眾,機會總是有的,你有想法、有熱愛,行還是不行,我們告訴你。這些不是生活在海市蜃樓里的東西,只要足夠努力,機會真的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