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螢火蟲

張明萌

“9月21日晚上，我死了?！?7年前的動畫片里，失去了妹妹節子的少年清太，冷冷地宣布自己的死亡，語調平淡，仿佛只是一次尋常的合眼。在這部流傳甚廣的動畫片《螢火蟲之墓》中，導演高畑勲借助原著作者野坂昭如的筆勾勒出一個戰中日本沉重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明滅的螢火蟲、夏日微醺的風、防空洞前搖晃的秋千、糖果盒子里甜甜的水，貢獻了為數不多的美好，只可惜在兄妹雙亡的結局下，所有的美好都是虛幻，如同轉瞬即逝的螢火。

小說內容源于野坂昭如中學期間遭遇的神戶大空襲。他帶著一歲多的干妹妹逃難，并未像小說中的清太那樣竭盡所能照料妹妹，反而因受不了妹妹的苦惱而拍打她。就在戰爭結束一個星期后，妹妹因營養不良離開人世，那天，福井鄉村通電限制解除，收拾妹妹遺體時，野坂昭如發現整個村子明亮起來，那是他們期盼多日的光明——是真實的、足夠的光，而非螢火蟲的微光?？晒饷骰貋砹?，妹妹卻離開了。她瘦弱的模樣一直印刻在野坂昭如的記憶中。帶著懊悔和傷痛，他創作了半自傳體小說《螢火蟲之墓》，這和他的多篇小說于1967年一同出版，成為日本人眼中“通過不同人的視角描繪那時的日本”的代表作。同年，他的《螢火蟲之墓》和《美國羊棲菜》獲得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直木獎。

野坂昭如幾乎從不重讀讓他成名的《螢火蟲之墓》，這部作品讓他絕望。“它是如此虛偽，清太一定認為妹妹是個負擔，如果不是她，他可以更好地逃脫。就像我當年那樣，妹妹死的時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氣，我不用再背著一個孩子四處游蕩，也不用再在深夜被她的哭聲吵醒了。”

即使出版了書，還拍成動畫，野坂昭如的愧疚仍未消除，不經意間他總會想到，年輕的自己為什么沒有慷慨地把食物分給妹妹，而是自己吃掉?！昂芏鄷r候我沒法把最真實的自己寫進小說中。清太在我筆下成了更好的人，我試圖在他身上彌補我做不到的一切?！?/p>

悲傷坎坷的青年時期過后，野坂昭如進入了活躍的創作期。早在上世紀50年代，他就成了日本小有名氣的作詞家，還進行了一些劇本創作，以阿木由紀夫為筆名批量生產小故事。他甚至當過一陣子歌手，唱法國小曲，還是原參議院議員。他曾搜集黃色電影在自家聚眾放映，1963年，處女作《黃色大師》發表，或多或少有這段經歷的痕跡。作為作家，他首次獲得日本文壇的關注，然后到1967年一舉成名。

在之后的大段時光中，野坂昭如身兼數職，不僅在多個報刊開設專欄，還繼續歌詞創作和音樂演出，但他最愛的依舊是文字。他的個人主頁停留在2003年，他寫道：“4點起來，突然想把已經寫好的內容重新寫過，筆放到一邊，腦袋昏沉沉的。6點半，清除了庭院里的草，全是用手扯的。50年前吧，在禪寺里用手除了半年的草，已經習慣了。如果用刀割草，總覺得突然把草割斷了很沒有情意呢。哎呀，越著急越寫不出東西……”

12年后，他終于不用著急寫東西了。2015年12月9日，野坂昭如于當地時間9日晚10點37分左右因心力衰竭在東京一家醫院去世，享年85歲?；蛟S在另一個時空，他對逝去的自己說過一句：“12月9日晚上，我死了”——就像清太曾對自己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