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公資產拍賣的隱秘江湖

王燕青

新一輪司法改革下，政府部門、法院、商業企業、傳統拍賣行都在博弈，重塑利益格局

“這么好玩的東西，怎么沒被你做得全世界都知道！”在一刀的印象里，這是馬云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批評”自己。

“一刀”本名盧維興，原是淘寶網公關總監，后在淘寶營銷產品事業部擔任總經理，分管拍賣業務。按照阿里集團慣例，每個人都有一個源自武俠小說的“花名”。”一刀”是馬云給盧維興取的，取自《雪山飛狐》里胡斐的豪邁與俠骨柔情。

“在阿里集團內部有一個定位。從業務體量來講，（排名依次是）淘寶、天貓、拍賣、聚劃算。但從好玩的角度，拍賣排第一。”盧維興知道馬云的意思，“說我（原來）做公關的（這次）沒有把業務推出去。”

在這巨額的交易數據中，最隱秘的業務是包括“司法拍賣”在內的涉公資產互聯網拍賣。

涉公資產拍賣包括政府部門和司法部門，本身就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隱秘市場。據中國拍賣行業協會（以下簡稱“中拍協”）數據，2013年，拍賣行業總成交金額是7001.72億元，其中政府部門委托拍賣業務成交額為3649.29億元，司法部門委托拍賣業務成交額為1259.02億元，政府和司法兩塊業務占整個拍賣行業的70.1%;2014年，這4個數字分別為5556.4億元、2672.95億元、949.65億元和65.19%。

馬云正在重塑涉公資產拍賣市場。最先試水的是法院系統的司法拍賣。截至2015年12月，全國已有1150家法院入駐淘寶網司法拍賣平臺，占全國3500多家法院的33%。

傳統的司法拍賣采取法院委托拍賣行交易的形式。過去很多年，由于監管不到位和制度缺陷，司法拍賣成為部分法官與拍賣公司聯手食利的私人地盤。公開數據顯示，全國落馬的法官中有近70%與司法拍賣有關。原最高院副院長黃松有、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原副院長張弢、原重慶市高院執行局長烏小青、原青島市中院副院長劉青峰、原長沙市中院副院長唐吉凱和原湖南省高院院長吳振漢等人落馬都與此有一定關系。

與此同時，各地政府部門也開始嘗試用淘寶網拍賣資產，比如大連海關、陜西省政府和安徽省政府等地方政府部門。

“跟政府部門打交道，說難很難。他們想法很獨特，說難聽點就是有自己的利益判斷。”盧維興明白政府部門有自己的方法論，“只要打準了他的主要矛盾、主要訴求就可以了。”

“司法陽光化、司法為民”是淘寶認定的大趨勢，“（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這幾年反復強調的就那幾點。這不是司法系統自己的想法，是推進陽光化的一個必然趨勢。如果你能想得明白這一點，你就明白他為什么要找你。”

2012年春節，浙江省高院院長齊奇找到了馬云。此前，他在全省法院院長工作會議上明確提出了，應該讓司法拍賣陽光化。傳統的委托拍賣弊端觸發了司法拍賣改革，并被納入最高院頒布的《人民法院第三個五年改革綱要（2009-2013）》中。

在齊奇為浙江探索新模式前，重慶、上海已經形成了新的改革模式。“重慶最早嘗試，電子屏加現場拍賣的模式，報名的時候可以網上報名，但是拍的時候只能到現場拍。”這種模式對傳統模式的改革不是很徹底，依然不能杜絕傳統拍賣中出現的串標圍標問題，盧維興意識到的第二個問題還是“利益糾葛”，“它（這種模式）是西南聯合產權交易所來入住的，要抽傭。”

齊奇的想法是“要將司法拍賣直接推上互聯網”。政策也為他的思路提供了窗口。當年元旦，最高法正式頒布實施《關于人民法院委托評估、拍賣工作的若干規定》，其中第四條規定：法院委托的拍賣活動應在有關管理部門確定的統一交易場所或網絡平臺上進行，另有規定的除外。“或網絡平臺”5個字成為改革的司法保障。

上海最早探索互聯網拍賣模式。上海地區的拍賣行聯合起來做了一個網站，但效果甚微。囿于技術薄弱，這個拍賣網站無法實現真正的線上交易，積累的用戶數量也很少。齊奇想到了馬云——龐大的技術團隊，現成的支付工具支付寶，也有流量入口。他與馬云商定，在淘寶網上開設“司法拍賣”平臺，淘寶網提供技術和入口。馬云都沒有意識到，這將開啟司法拍賣最為徹底的一場互聯網改革。

“如果你明白它的訴求在哪里，你就知道你能提供什么，如果能服務好，一定會找你。如果不能服務好，它扭頭找別人。”這是盧維興理解的他們與政府的關系，“說句實話，如果不是從（司法改革）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寧可不做。”盧維興具體分管司法拍賣，身處一線的他比馬云更能體會到江湖險惡，“得罪太多人。”

“很多拍賣行會下意識地認為是淘寶網搶了我的生意。”這讓盧維興很無奈，他一遍又一遍給失去委托拍賣權的拍賣行講解淘寶司法拍賣的模式。這套模式是浙江省高院和淘寶網組建了共同的項目團隊，通過半年時間梳理。浙江省高院工作人員參與設計了網絡拍賣的規則與流程。為了保證用戶的隱私和平臺的穩定，盧維興還專門組建了30人的技術團隊負責產品開發，“它的要求跟一般的商業拍賣很不一樣。”

改革最大的力度是，淘寶網“司法拍賣”頻道正式上線后將對所有法院開放，并且實行零傭金政策。

王念是中山法院變現庭負責拍賣的法官。他從一開始就關注到淘寶網上線的“司法拍賣”平臺，但在不熟悉整個操作流程的情況下，他一直處于觀望和論證階段，“傳統拍賣傭金是5%，全部給拍賣公司。”

盧維興和王念都意識到，改革已經到了不得不改的階段。

“傳統拍賣很難解決的問題就是圍標串標。你必須是在一個固定場所，你去那里開拍。很多人暴力相威脅。”

“誒，這個東西你也看上了啊？我們也看上了！”

“兄弟，待會兒我舉牌的時候你看清楚了啊！”

“穿黑衣服很壯的人。”

這幾乎成為灰色地帶的江湖規矩，“到現場，你發現門很難進的，拍賣行不給你好臉色看。來了以后旁邊還有人說三道四。”盧維興了解得越多，越感到打破阻力的艱難。

王念想過解決辦法：派法官去現場盯，“還是沒法根本上解決問題。”他記得有一次拍賣二手車，“人家就把那些（想拍的）人架出去不讓你出價。”在他的印象里，其中一個被架出去的人執意要拍，最后被打了一頓，“你心知肚明但是舉證非常困難。”

“現在整個拍賣行里，（威脅的情況）還是很普遍。”盧維興一定要在淘寶網“司法拍賣”平臺完全保護競拍人的隱私，不然一定會出現這種情況，“你別買了啊，買了我收拾你！給你打電話你還錄音？你錄音沒事，我到你家門口來，我知道你的身份證也知道你家在哪。”

在傳統拍賣模式里，最難把控的是拍賣準入門檻。這本是人人機會均等的事。“提前一天發布信息（的權利）掌握在拍賣行手里，我們（法官）只能在拍賣環節介入。”王念對此表示無能為力。盧維興也說，“如果不想讓你知道，他就找一個很破的報紙，邊角落（公示）。還有更狠的，因為還是有競爭，星期一要拍，星期天公示。我提前一天公示了，讓你想來都來不及;第三個你來是不是，我找一個很偏的地方，讓你來都來不了。”

灰色地帶的不可控因素有時也讓法院和拍賣行兩敗俱傷。“z私下跟那些人溝通，私下把低價弄過來，（騙你）說跟法院有什么關系，其實跟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控制信息、提升報名通道、減少信息暴露、最低價成交，王念希望互聯網司法拍賣平臺能真正陽光化，并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些暴露出的問題。

“淘寶第一拍”出現在2012年7月9日。浙江省寧波市北侖區法院、鄞州區法院分別拍賣了一輛寶馬730轎車、一輛三菱歐藍德轎車。首拍之前，浙江高院考慮到輿論壓力和新模式的不確定性，沒有選擇在杭州地區試行，而是選擇了寧波市鄞州區和北侖區兩家法院。這兩家法院案源充足、結案率高、控制力強，無疑是改革試點最理想的單位。

首拍成功給了王念很大的信心。他專門寫了一份調研報告，并和同事們一起去浙江高院和淘寶本部實地考察了一圈。

“司法拍賣就像在淘寶開一家網店，淘寶網把店鋪給你，法院就像店小二。”盧維興給王念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便于他理解這個平臺。

“傳統思維里很多法官、法律界人士覺得法院應該是很高冷的部門，去當店小二是很多人都不接受的。”王念覺得，改革之初，“很多人會覺得還是傳統的好，最大的思維限制還是覺得一個商業公司要做這個事肯定有目的。”

相熟的拍賣行互相打聽，“到底是法官們上傳的還是淘寶上傳的？”

最強烈的質疑在淘寶模式從浙江向外推行時涌現。

2013年年初，許前飛由云南高院調任江蘇高院院長。上任后，他便開始著手進行司法拍賣制度改革工作。在一次長三角高院院長論壇上，齊奇介紹了淘寶模式的改革。許前飛隨即就派時任江蘇高院副院長褚紅軍去找一刀，“當時他詢問了各種細節。（最難的是）他要說服江蘇省商務廳、江蘇省分管副省長。”

許前飛的改革魄力比齊奇更大。2013年12月，江蘇高院要求2014年1月1日之前受理的執行實施案件，被執行財產尚未委托拍賣的，以及2014年1月1日之后受理的執行實施案件需要拍賣的，一律進行網上拍賣。僅僅一個月，江蘇全省三級法院全部入駐淘寶司法拍賣平臺，成為全國首個實現100%網拍率的省份。河南、福建兩省高院也開始效仿。四省強制要求省內高院、中院和基層法院全部加入淘寶網。

盧維興記得剛開始試行時，馬云說過一句話，“既然做了就做好，不要虛頭巴腦的。表面上做了實際上沒投入，產品不好，經常出問題。”他手下有一個10人組的團隊專門負責平臺的服務工作，“司法拍賣（在淘寶）是凈虧大戶。技術維護、人力支出都是一個巨大的費用。”這組人員沒有常規的KPI考核，盧維興告訴他們，“作為企業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一個企業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是要賺錢的。”

面對拍賣行的質疑，盧維興曾跟他們說，“如果你們能跟淘寶一樣免費，我就用你的，同時用你和淘寶。一句話拍賣行就不說話走了，因為拍賣行一定要賺錢。”

浙江、江蘇、河南、福建四省司法拍賣入駐淘寶網之后取得了明顯的成效。2014年，四省司法拍賣金額分別為224.17億元、111億元、16.39億元、21.9億元;浙江、江蘇兩省節省傭金分別為5億元、4億元;在平均溢價率上，浙江為42.11%、河南為44.67%、福建為23.1%。

高溢價率、高成交額和零傭金對于司法拍賣的執行人和被執行人來說都是好事。“司法拍賣和正常的商業拍賣其實是兩個概念司法拍賣是為了保證案件執行，是為了保證案件利益雙方的利益最大化，打官司都是要脫一層皮的，資產都會受損的。”盧維興說，這是司法拍賣的淘寶模式得到擁護的直接原因。

2014年3月21日，嘉興市開明中學網拍45%的股權。從早上10點開始，5個網絡競拍者開始搶拍，經過2335次競價輪次，到第二天凌晨2點半才落錘。最終的成交價為3647.3萬元，超過起拍價近86倍。2335次競價輪次也超過2010年傳統拍賣行業創下的1053次的歷史之最。

“他們質疑說這是司法拍賣的開倒車，很多工作回到法院，增加納稅人的錢。”王念至今記憶猶新，“還有一個擔憂是淘寶網的性質問題。”司法拍賣“淘寶模式”遭到整個傳統拍賣行業的集體抵制。

中拍協數據顯示，2014年全國傳統行業進行的司法拍賣總金額為949.65億元，比2013年減少了1259.02億元。而浙江、江蘇、河南、福建四省通過淘寶網進行的司法拍賣總金額373.46億元，占到傳統司法拍賣總金額的39.3%。如果其他省份也跟進司法拍賣“淘寶模式”，整個傳統司法拍賣市場就面臨徹底消失的危險。

王念所在的中山地區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中山本地有一家拍賣行叫蘇富比，與法國拍賣行蘇富比同名。曾經，后者有意收購前者，被拒絕了。實施網拍后，中山蘇富比傍大腿去了。

“中山的拍賣行不團結，我們（實施網拍）的速度也很快。”王念想，即使不成功，頂多回到原狀，那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江蘇高院政策推行力度最大，它受到的抵制也最激烈。2014年，江蘇省南通市通寶拍賣、豪威拍賣、天勤拍賣、星海拍賣等11家拍賣行聯名向南通市中院遞交了一封“緊急報告”，要求抵制淘寶網。

浙江省拍賣行業也組織各種會議對淘寶網進行聲討。中拍協更是在商務部的支持下，著手起草《網絡拍賣規程》，以規范電子商務行為對拍賣業的侵蝕。

“這是改革的陣痛。”盧維興也在尋找平衡點，“給傳統拍賣行很多出路。有些做工藝品、藝術品、奢侈品拍賣的，我們也拉他進來做，讓他們賺錢。”拍賣行之間交流時，他們也意識到網拍是方向，從長遠來看，他們也必須尋找出路。“就像失戀了，只有自己走出來。”

王念每過一個階段都會總結一些司法拍賣觸網的經驗。他更注重現實操作層面，比如法院內部重塑工作流程，與其他行政部門的交接、跨地區拍賣的溝通，“如果沒有把程序捋順，體驗感會非常不好，還會遇到很多證明你媽是你媽這種事情。”而在傳統的拍賣模式下，拍賣行已經建立了一個“熟人社會”，“他們經常走這些流程，他會熟悉，熟人好辦事。”

對于盧維興來說，時間剛剛好。在他眼里，拍賣是一種交易方式，社會資源最優化配置的一種方式，“我們看的是這個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