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芷君
民主并不能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要帶領緬甸發生真正的變化,民盟最后的敵人正是亟需改革的自己
從20多年前在人群中阿媽(昂山素季)他被選中那天起,Thein?Saw的人生便和阿媽緊緊相連。
暮色降臨在仰光街頭,一個便衣警察緊緊尾隨在他身后,一種即將被逮捕的恐懼在Thein?Saw內心不斷膨脹。

他迅速做了一個與常人相反的決定——沒有驚慌失措,或者落荒而逃,而是放慢了腳步,沿著積水的人行道,走過貧民窟隨意搭建的帳篷、茶館和靜坐在路邊乞討的老人。他漫不經心地走著,朝最近的人群走去,一輛公交車幸運地出現了。他跳上車,吹口哨、四處張望,便衣警察也跟了上來,他故意裝作沒看到。在車子開動的一剎那,Thein?Saw從車窗跳了出去。
等到汽車帶著便衣警察走遠,Thein?Saw把手伸進口袋,碰到一張揉皺的紙條——在阿媽還被軟禁的日日夜夜,Thein?Saw要將她的話傳播出去。
如果他被抓住,阿媽的口信將被軍方截獲。好運不會一直相伴,他招募的十余個民盟青年,陸續被投入監獄。Thein?Saw很幸運,良好的家庭條件使他可以在躲避追捕的同時,不需流落街頭。
“我們并不一定會被逮捕,但活得太累了。”很多年后,再談起過去,Thein?Saw已是談笑風生。
皮膚黝黑、眼神深邃、頭發凌亂、嘴角常叼支煙,三十歲出頭的Thein?Saw已經在民盟為阿媽工作了13年。
1990年,緬甸民眾的不滿情緒在第一次民主選舉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反對軍方專制的民主運動此起彼伏。剛成立數月、由昂山素季擔任秘書長的緬甸全國民主聯盟(簡稱“民盟”)則在選舉中獲得80%以上的選票。
昂山素季的治國理念通過民盟的平臺傳播出去,大多數是在闡述民主的概念:什么是代議制政府,為什么要提高教育、改善衛生醫療,什么是聯邦制。同時,在著作中,昂山素季不只一次指出,民主制度只能慢慢地在緬甸生根發芽。
時任軍政府首腦蘇貌很快宣布選舉無效,民盟被宣布為非法組織,民盟高層則被悉數投入監獄,或軟禁在家。在長達二十余年的時間里,民盟無法正常地像一個政黨組織展開工作——年輕成員被秘密警察問話,乃至被逮捕,其家人、朋友也將飽經騷擾,以致在飯桌上提起“民盟”都會引來懷疑的目光。
即便在最艱難的時刻,Thein?Saw仍然成功維持了一個三十余人的散布全國的青年網絡。當阿媽處于軟禁狀態,這個青年網絡轉入地下,隨后用各種方法把獄中阿媽的口信,傳遞到全國各個角落。
早期的口信是通過阿媽的物資采購員Moe?Linn,他每日給阿媽送糧食補給,借機傳信。為了不讓軍政府發現,口信的傳遞進行得非常小心、緩慢。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Thein?Saw并不知道他的鄰居已經是他的專職監察者。從早到晚,鄰居需要事無巨細地在泛黃的筆記本上記錄下Thein?Saw的一切行為——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或許有朝一日,這些記錄將成為治罪的證物。Thein?Saw對他的鄰居卻沒有恨意,他向對方微笑,主動告知自己每天的行程。如果出門,他會主動跟鄰居打招呼,示意對方“今日不需趴在窗口看守”。
當逮捕令最終下達的時候,Thein?Saw的鄰居提前告訴了他,他由此逃過牢獄之苦。昂山素季的物資采購員Moe?Linn的母親Daw?Khin?Yi深知兒子從事的事業極其危險,丈夫去世后,他們母兒子相依為命,但她從不干預兒子的行為,唯獨擔心“我越來越老了,日后可能沒法到監獄去看你”。
這場看似無止境的斗爭在4年前戛然而止。2011年,緬甸軍政府修改了憲法,保證軍方可充分干預政治后,把政治權力移交給由前軍方四號頭目吳登盛帶領的文官政府。一年之后,昂山素季也被釋放。2012年,民盟參與緬甸國會換屆選舉,并拿下45個國會議席中的43席。
“從1989年至今,我們已經走過二十余年,在早期,一些人認為Ko?Ko?Gyi、Min?Ko?Hlaing等人和昂山素季一樣,都是國家領袖。隨著時間流逝,人們認定只有昂山素季才能成為政治領袖,其他人可以成為社區的領導者。”緬甸現任國會議員PMT開了一個玩笑,“民盟減去昂山素季等于零。”

11月16日,緬甸仰光,緬甸全國民主聯盟領袖昂山素季在議會選舉后首次參加議會會議
民盟以合法組織的身份參加2012年換屆選舉,并成為緬甸國會的最大反對黨,但它并沒有從一個圍繞昂山素季的民主組織,蛻變成擁有成熟組織架構的政黨。至今,這仍是民盟乃至緬甸民主力量發展的最大軟肋。
“2012年換屆選舉時,我們看到一些問題,一些決策的制定建立在個人關系上。彼時,民盟尚未建立任何決策制度,內部運作非常混亂。這是兩個原因造成的,一個是軍政府長期壓制發展,民盟缺乏有知識、有能力的人;另外很多人也在討論,民盟內部存在新老斷層,”談起決策體制,Thein?Saw嚴肅地說。
“我們必須承認民盟現在仍是輸家,即便所有人都支持我們。我們很希望修改憲法,以求建立聯邦制度。我們問自己聯邦制度到底是什么,聯邦制表示容忍不同,為此,我們需要把民盟制度化,各項決策必須實施建立在事實上,而非個人興趣。”
民盟青年調研組的存在,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2012年換屆選舉后,Thein?Saw擔任該組織的負責人,作為民盟的非官方青年調研機構,他們每周抄送媒體新聞觀察以及有關經濟、法制建設等重大議題的內參報告。這些內參被投送到包括昂山素季在內的民盟高層手中,希望輔助后者在決策時有更多的參考依據,而不是聽從個人關系或者謠言。
臨近11月初的緬甸大選前夕,仰光街頭遍布著民盟的孔雀旗幟。只要有昂山素季出席的活動,民眾總能迅速趕到現場。有的村莊擠出一輛破舊的皮卡車,載著偏遠地區的支持者前往聚會地點,農民騎著牛來到活動現場,山區民眾則徒步兩小時,只為見阿媽一面。
阿媽一來,活動現場頓時變成一片狂歡的海洋。從少年到80歲老人,都跟隨者民盟精選的歌曲搖動身體,讓人恍惚感覺這不是一貫保守、壓抑情感的緬甸,而是身處充滿激情的泰國紅衫軍游行隊伍中。
盡管昂山素季和民盟多名中執委都深信民盟將贏得選舉,但沒有人有把握說再次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在地方國會席位上,我們應該能夠拿下7到8個省的絕大多數席位,”昂山素季的經濟政策顧問U?Han?Thar?Myint在選舉前對我說,他認為民盟在撣邦、克欽邦、若開邦、孟邦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將沒有競爭優勢。
大選結果出乎他的預料——民盟不但在聯邦議院中大勝現任執政黨“聯邦鞏固與發展黨”(簡稱“鞏發黨”),而且在地方議院也贏得了除若開邦之外的所有少數民族選區。當緬甸選舉委員會正式承認民盟獲得壓倒性的絕大多數議席后,民盟數名中執委高層,那些曾經的政治犯,在一個隱密的私人場合上大醉了一場。
此情此景,與25年前非常相似。民盟贏得八成以上議席,民眾圍繞在民盟總部3層的紅色舊閣樓前,用幾近沙啞的歡呼聲,狂熱地慶祝勝利。但這一次,“敵人們的反應”讓民盟成員頗感意外。鞏發黨很快承認了選舉失利,緬甸總統吳登盛以及三軍總司令敏昂來再次強調將保證國家政權平穩移交。
在選舉結果出爐不久后,緬甸現任議會議長吳瑞曼便在個人社交網絡上承認選舉失敗,并向對手表示祝賀。吳瑞曼曾是鞏發黨內呼聲最高的總統候選人,被視為黨內“改革派”。在今年8月,他被撤去黨主席的職務,原因包括與昂山素季公開結盟,并企圖在國會中修改緬甸憲法。
“每個政黨都有自己的戰略和利益,但為了國家利益,我們需要合作,并相互妥協,歷史告訴我們,必須如此。”吳瑞曼多次強調,“現在是時候為了國家,把黨的利益和個人利益放下。”
在選舉結果產生后,吳瑞曼與昂山素季共進行了7次單獨會面,內容并沒有對外公布。一名要求匿名的知情者表示,吳瑞曼協助昂山素季完成了與前軍方首腦丹瑞的見面,并與后者達成了重要政治協議。丹瑞在會面后宣布,承認昂山素季為緬甸的未來領導人,呼吁軍方支持昂山素季的領導。
對許多緬甸人來說,丹瑞與昂山素季的會面難以置信。在丹瑞掌政軍政府時期,昂山素季的名字甚至不能被公開提起,緬甸官員以及官方媒體用“夫人”(The?Lady)指代素季,因為提起她的名字,也會使人們想起國父昂山。過去,緬甸官員們廣泛流傳說,丹瑞不允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昂山素季。
多數緬甸民眾對昂山素季與丹瑞媾和表示支持與理解——緬甸深受尊長文化影響,沒有人會懷疑,丹瑞仍在軍中掌握重要甚至決定性的權力。不過吳瑞曼的遭遇也警醒人們,如果軍人和鞏發黨的政治目標受到威脅,軍方依然能夠強制收回權力,保證民主是“可控的”。
當前,緬甸的民主改革似乎沿著一條順利的路徑前進,但長期研究緬甸民主進程與少數民族權利的英國觀察家Benedict?Rogers認為,民主改革如果表現得太順利,也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實際上,軍方的權力并沒有被消除,他們甚至可以隨時收回一切。與此同時,民盟的支持度或許并不如想象中樂觀與穩固。
“我本以為(選舉中)會產生更多暴力沖突,也以為少數民族政黨會在大選中表現得更好。我去到克欽調研,詢問他們為什么不把票投給當地的少數民族政黨,他們的回答讓我很驚訝。他們告訴我,如果選擇當地人,我們能得到幾個國會議員,但如果我們想要新政府,我們必須選擇民盟,”Benedict?Rogers回憶說。
一些緬族年輕人也有同樣的想法。“我們相信素季,但不是麻木地支持民盟,這個國家迫切需要的是改變,民盟可以帶給我們改變。”在距離昂山素季選區Kaw?Hmu數公里遠的餐廳Dream?Land,?當地青年Saw?Yan?Hlaing如此解釋他對民盟的看法。
Kaw?Hmu是一個有約8萬登記選民人口的小鎮,昂山素季選擇在此競選議員。2008年,地處河旁的Kaw?Hmu遭受臺風納吉斯吹襲,成為重災區。2012年后,昂山素季多次到當地考察,地方官員隨之對小鎮予以財政傾斜——在鎮中心,幾乎沒有車輛行走的馬路換成了4條車道的柏油路,但素季到不了的偏遠山區改變則很小。
昂山素季重視教育,2014年她的個人基金捐助當地新建起一所長期有電力供應、有空調的醫護培訓中心。然而,當地醫療教育依然欠缺,失業率仍舊高企,兒童即便有了新學校,讀不起書導致輟學的情況依舊十分普遍。此外,Kaw?Hmu因昂山素季而盛名在外,不少外國游客慕名而來,抬高了當地物價,當地農民卻未能從旅游經濟中受益。
村長U?Maung?Myint坦承,昂山素季選區被稱為緬甸近年來發展最快的農村,但發展問題仍困擾著絕大多數人:“改變的速度有點慢,一名成年男性在村里工作一日只能賺3000元(緬幣,約15元人民幣);女性則只能賺兩千,我們希望改變來得更快一些。”
眼下,外界對民盟的最大關注點是誰將代替昂山素季出任總統。
“現在昂山素季身邊只有兩個人可以隨時接觸到她,”緬甸伊江新聞社英文主編Kyaw?Zaw?Moe一邊說,一邊強調性地豎起兩只手指。當天晚上,他和其中一人、昂山素季私人醫生Tin?Myo?Win見面。后者對他表示,如果民盟需要他,他愿意接受總統職位。
“我明白這是一個無奈的做法,”緬甸記者網絡秘書長Zayar?Hlaing說,“但我們抗爭了這么久,就是為了抵抗傀儡政府,現在昂山素季需要一個她自己的傀儡總統,我在感情上很難接受。”
素季似乎也在為這一舉動熄火,在選舉前夕,她罕見地給予印度和美國的媒體兩次獨家專訪,又在家中召開記者會,對外宣布民盟一旦勝選,自己將“在政府之上工作”。“憲法沒有禁止,一個政黨首腦不能領導政府元首,”素季看似輕松地說,“(民盟推選出的總統)將沒有任何權力。”
與此同時,3名知情者表示,丹瑞在與素季見面時,答應將修改阻止她當選總統的憲法第59條的條例。民盟發言人Win?Htein本月初曾表示,素季將在5年內,通過修憲,當選總統。這將使昂山素季擁有管理緬甸的正當性。
不過,民盟依舊運行著舊有的素季“一言堂”式的決策模式。
11月28日,民盟在仰光召開勝選后第一次大會。參與會議的民盟新當選議員被告知,必須在12月13日回到自己所在選區,撿起地上的垃圾。所有人都必須熟練背誦2008年緬甸憲法和民盟的內部法規,民盟將就此進行一次考核,不及格者或將面臨彈劾。
議員Soe?Soe?Myint感到沮喪,會議上昂山素季的態度讓她明白,她將無法自行制定針對自己選區的最佳政策,而必須聽從黨的指揮。
“即便我們是緬甸最大的民主政黨,我們的決策方式依然非常不民主,你甚至可以說,我們的決策方式非常獨裁。”?她直白地說,不少民盟新生代議員與她有著同樣的困惑,在私下聚會地場所,一些民盟議員開玩笑質疑,今后,民盟將帶領緬甸走進“民主式獨裁”。
“民盟的年輕人需要面對許多挑戰,不但缺少資金、能力,還需要面對來自政府以及民盟領導層的挑戰,”民盟新當選議員Pom?Pom說,“(直到現在)民盟的新生代與老人之間仍有巨大的執政理念差異,老一代領導層不希望年輕成員與政治流亡者、88學生(“緬甸全國88學生運動組織”簡稱)等其他政治團體或少數民族政黨有任何接觸,以免為民盟帶來任何麻煩。”
在昂山素季未被釋放前,同是地下非法組織的民盟曾與88學生組織稱兄道弟,合作無間,共同抵抗一個強大的敵人。
88學生組織發言人Nyan?Linn表示:“我們與一些民盟成員有很久的合作歷史,所以一些民盟成員認為,即便88學生組織領袖以民盟成員身份參選,也不會有問題,但現實是民盟一些成員不希望這么做。我們與其他泛民力量以及少數民族政黨已經有一些合作,但我們很少獲得昂山素季的支持,或者從她那獲得任何響應。”
作為與民盟齊名的政治團體,88學生組織早前宣布,將在2015年大選后,成立新的政黨,參加下屆選舉。“我們或許也會參加下一屆中期選舉。”?Nyan?Linn說,“昂山素季相信,民盟可以通過大選解決緬甸所有問題。但88學生組織認為,民盟應該更多與少數民族政黨、少數民族領袖合作。我們擔心,昂山素季過后,緬甸將沒有任何民主派領袖。”
Nyan?Linn認為,民盟能夠贏得選舉將有利于推動國家民主化進程,“表面上軍方有25%的席位,但實際上,任何政府部門都有大量的軍方力量。”
“即便民盟贏得大選,仍然無法徹底改變這一局面。”坐在88學生組織二樓的辦公室,Nyan?Lin看著窗外,語調緩慢地說,“我們需要3到4次選舉,才能慢慢改變這種基本局面。”
并不是所有民盟成員都反對阿媽的管治方式,對Naing?Ngan?Lin?來說,民盟給了他政治生命。“我們需要忠誠于我們的政黨,相信我們的領袖。不要忘了,現在我們獲得了權力,并不是因為我們自己的能力,而是因為黨的領袖。我們希望團結在她身邊。”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