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華
“黃鸝住久混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1917年春天,當資耀華就要離別故鄉湖南耒陽市田心鋪資家坳時,一股親切而悲涼的詩意涌上了他的心頭。“山上路旁,一草一木,好像都在向我點頭,留戀惜別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在送他的堂哥的頻頻催促下,他踉踉蹌蹌,一步一回頭,灑淚踏上了去日本留學之路。
資耀華,中國銀行界耆宿,著名金融學家,金融文化界的泰斗級人物。他生于1900年,親身經歷三個時代,早年留學日本并畢業于京都帝國大學經濟學院,后又兩度赴美國研究和考察,得到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老板陳光甫賞識,歷任調查部主任、天津分行經理、華北管轄行總負責人,是二十世紀上半葉華資銀行中的杰出人物。解放后,任上海商業銀行總經理、公私合營銀行總管理處副董事長兼副總經理。1959年起任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參事室主任,直至1996年去世。他是第一至七屆全國政協委員,還是民建中央常委。其專著《貨幣論》、《國際匯兌之理論與實務》、《英美銀行制度論》、《信托及信托公司論》,大都出版于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在當時屬于前沿,對中國銀行業的發展有較大的理論建樹和實用價值;其主編《清代貨幣史資料》、《中華民國貨幣史資料》、《清代外債史資料》,為解放以后主要心血結晶,為金融史領域重要參考資料。
資耀華在金融文化領域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國內至今無人能望其項背,這也是他備受世人推崇的原因。然而少有人注意到的是,他為中國培育了三個優秀女兒,她們在各自領域卓有建樹,成名成家。資耀華一生奉行“規規矩矩做人,認認真真做事”的原則,不事張揚,做人低調,達于極致,近乎迂闊,其在外界的名聲甚至遠不如他的三個女兒。
在資耀華1990年完成、2005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自傳《世紀足音——凡人小事八十年》中,有多處涉及家人的篇幅,并配有大量的圖片,從中可以看出他頗重親情,是一個家庭觀念很重的男人。書末附有資家三姐妹的回憶文章:資中筠《殘缺的追憶》、資華筠《寫在父親的回憶錄再版之前》、資民筠《點滴回憶》,她們說起自己的父親言語中都很驕傲。資中筠曾戲稱“家徒四壁”,因為不掛字畫也沒有什么古董擺設。她說:“小時候父親扮演的是‘游戲伴侶’,總是盡可能抽時間陪我們三姐妹玩,但對于原則性的問題從來不縱容。例如遲到、懶惰還有說謊,這些都是他極度厭惡的。所以,我們三姐妹從小就養成了嚴格守時的習慣,受用終身。父母離開我們的日子愈加久遠,愈發感到那不成文的家訓是我們挺直腰板做人的精神支柱,是父親留給我們惟一的財富。”
父親資耀華是一位卓然有成的銀行家和金融學家,母親童益君也是精通英文的開明女性,資家三姐妹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家教:愛國,自強,理性,誠信,蔑視權貴,崇尚學問,厭惡紈绔子弟,主張女子獨立。
在世人的印象中,資家三姐妹數資華筠的名氣最大,因為她是一個著名舞蹈家,在網上的一份資料《名人之后》中,提到“資華筠,著名金融學家資耀華之女”。其實,資家三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燈”。
資中筠1930年生于上海,1951畢業于清華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精通英、法文。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她在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工作期間,訪問過亞、歐、非、拉美等幾十個國家,參加國際會議與民間往來。1956年至1959年常駐維也納,擔任世界和平理事會書記處中國書記的助手及翻譯。1959年回國后曾擔任毛主席、周總理等國家領導人的翻譯。1971年后在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負責對美工作,參加了尼克松訪華以及隨后的美國參、眾兩院領導人訪華團的全程接待工作,并參加了基辛格若干次訪華的接待工作。1980年調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美國研究室工作。1982年至1983年任普林斯頓大學國際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1985年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所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1992年至1998年參與創辦中華美國學會和《美國研究》雜志并任主編。1993年發起并主持創辦中美關系史研究會,任第一、二屆會長。1992年任華盛頓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研究員,曾應邀在美國十幾家大學演講。1994年任敦巴頓橡樹會議與聯合國國際研討會榮譽委員。
作為一個國際關系學家,資中筠著有與主編《追根溯源—美國對華政策的緣起和發展:1945—1950》、《戰后美國外交史:從杜魯門到里根》、《冷眼向洋:百年風云啟示錄》、《散財之道:美國現代公益基金會書評》以及學術論文集《資中筠集》等。
在專業研究之余,她還將自己的所感、所思信筆寫成散文、隨筆,而且眼界開闊,題材廣泛,文筆優美,感情真摯,字里行間透露出對吾土吾民的關愛,對民族命運的憂思,對文明和正義的呼喚,彰顯了一位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胸懷。她迄今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學海岸邊》、《錦瑟無端》、《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斗室中的天下》。同時,她還從事翻譯工作,譯著有法國巴爾扎克的《公務員》、《浪蕩王孫》、《農民》,美國薇拉·凱的《啊,拓荒者!》,英國阿蘭·德波頓的《哲學的慰藉》,在讀者中有著較好的口碑。
2011年10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結集出版《資中筠自選集》(含《坐觀天下》、《感時憂世》、《士人風骨》、《不盡之思》、《閑情記美》),著名學者何方、楊繼繩、余世存、崔衛平等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著名經濟學家、中國社科院副院長于光遠先生擅長散文寫作,名篇《我姓……》涉及到當時中國正在發生的關于姓社姓資爭論的大問題,最后一段這樣寫道:“在這里我必須申明,我雖不記得《百家姓》中有沒有‘資’這個姓,但是我確實知道中國有姓‘資’的家族。我就知道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的一位所長姓‘資’。她姓資同我姓于完全是相同的原因。如果我的父系祖先姓‘資’,那么不由我選擇,也只有姓‘資’。我也就無法因為自己是地地道道的社會主義者而拒絕‘資’這個姓了。”于先生所說的這位姓資的所長就是資中筠。
1983年,資中筠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1991年被授予“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稱號,2004年獲“資深翻譯家”稱號,2006年中國社科院授予榮譽學部委員,2009年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2010年11月26日,她與郭漢城、周汝昌、馮其庸、李希凡、范曾、劉夢溪六位在戲曲、紅學、舞蹈、美術以及思想史等領域取得豐碩學術成果的專家學者,同被中國藝術研究院聘為首批終身研究員。
順便說一句,她的丈夫陳樂民也非常有名,兩人同齡,相識相愛于維也納。陳樂民是一位歐洲問題專家,是在中國首倡“歐洲學”觀念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所長,兼任歐洲學會會長,著作等身。2007年6月27日,《南方都市報》以四個整版介紹了這一對文化老人、精神貴族。
資華筠1936年生于天津,自幼學習舞蹈、鋼琴。1950年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舞蹈團少年班,接受過戴愛蓮、巴蘭諾娃、劉玉芳等名師的指導。翌年參加第三屆(柏林)世界青年聯歡節舞蹈比賽,表演集體舞《西藏舞》獲金質獎章。后來分配到中央歌舞團,主演的《飛天》是我國二十世紀三十二個舞蹈經典作品之一。她的名字還和一長串膾炙人口的舞蹈《孔雀舞》、《長虹頌》、《思鄉曲》、《金梭與銀梭》等緊密相連,獲得過文化部授予的“優秀表演獎”。1992年被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欄目作為“東方之子”專題報道。1997年,作為中國惟一代表參加國際奧林匹克藝術委員會,被推舉為首屆執委。
資華筠1987年起任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所長,主持國家九五——十五重點科研項目《國民素質教育中舞蹈美育訓材科學化探討》和《中國當代舞蹈精粹》(科研電視片)。她帶博士,寫論文,學術著作出了六、七本,《中國舞蹈》獲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繁榮中的憂思——舞蹈創作現狀思考》獲中國文聯第四屆文藝評論獎一等獎。
1988年,中國藝術研究院立項“舞蹈生態學”。1991年,資華筠出版了《舞蹈生態學導論》,被世界人文科學研究交流中心列入1994年一百部新藏書,認為是“中國當代唯理性藝術論的代表論著”。二十多年過去了,這門學科所建立的基礎理論,全面應用于舞蹈研究、教學、評論、實地考察等,經受了實踐的驗證,也在實踐中豐富提高。2012年10月,她與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王寧合著出版了《舞蹈生態學》,三年多的寫作歷程,她是在與白血病、白內障作斗爭中完成的。在中國舞蹈家協會、北京舞蹈學院和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的首發式上,她坦言:“身體逐漸衰竭,思想空前奔涌,到定稿校對階段,更是為病毒性神經炎所困擾”,支撐著她繼續堅持下來的,源于周邊的友誼以及思考的快樂。中國文聯黨組書記、副主席趙實認為,從翩若驚鴻的體態之美到靜水深流的智慧之美,資華筠先生這種華麗的轉身,體現出了大家風范,“是一位將大氣、靈氣和才氣完美融合的大家”,“她上演了一場真正的飛天,不僅是藝術的升華,更是生命的升華”,“《舞蹈生態學》堪稱中國舞蹈史上的一座學術豐碑”。
她同時還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散文家。1992年,五十好幾的人率先置換電腦,成為第一批換筆者,如今她電腦打字飛快。追思感懷,藝札書評,社會雜談,異域拾零,散文集一口氣出了四本,其中《胖嫂啊,你在哪里》一文被收入《華夏二十世紀經典散文》。在她的文章里,找不到炫耀成就的夸飾之詞,聽不見口若懸河的賣弄或居高臨下的經驗傳授,觸目可見的多是對別的舞蹈演員藝術造詣的贊美,談到自己時,則反復陳述自身條件不好,舞蹈稟賦平凡,接下來就盡數自己成長中有過哪些人的扶掖,字里行間充盈著寬厚惠德之美。
資華筠曾任全國政協第五至十屆委員,現在是中國舞蹈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國家一級演員,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從十四歲當上舞蹈演員,到耳順之年成為我國舞蹈領域唯一兼有藝術與學術雙項正高級職稱者,在這條漫長的人生追求的道路上,資華筠憑藉的是頑強不息的自學奮斗。她的人生信條是“Never say too late”(永遠不要說太晚)。
資民筠1938年生于天津。在她之前,資家已有了兩個女兒,因此大家盼望第三個是個男孩。因她是個早產兒,助產士一下子沒有看清,高興地叫道:“是個弟弟。”可再一看不對,嘆了口氣說:“又是個妹妹。”資耀華聽后一點也不在意,把她高高地舉起來說:“我喜歡女孩,女孩子好。”這對資母來說也是極大的安慰。不僅如此,資父生怕人家歧視這個第三個女孩,一反他從不顧家務的習慣,常常來看她,甚至連換尿布的事都要過問。資父在家一般比較嚴肅,而對老三總是和顏悅色,眷顧有加,這也說明資耀華確實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所以,資家三姐妹后來理所當然地“巾幗不讓須眉”。
資民筠畢業于北京大學,后在北大地球物理系任教二十年,期間曾赴歐洲諸國做訪問學者兩年及參加有關國際學術會議,1988年轉入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科技室,擔任院比較藝術中心研究員。她是中國空間科學學會和中國地球物理學會會員,《藝術科技》雜志特約編委及特邀撰稿人,發表論文(包括英文)五十余篇,曾獲國家教委科技進步獎。她參與了二姐資華筠主持的《舞蹈生態學》的編撰工作,與海內外華人學者合著的《空間物理進展》一書,獲得第五屆全國優秀科技圖書特別獎。
由于家學淵源和姐妹互相砥礪,資民筠也愛好寫作。因她長期從事科學研究和教學,所以寫起文章來相比于其他作家往往有著無法比擬的優勢。她著有《航天器史》、《走向空間》、《科學發現及其所包含的秘學方法》、《真與美的長河》、《真與美的跨世紀交響樂:高科技文化生活趣談》等著作,學界認為參考資料很豐富,對問題的分析很深刻,并提出了不少新的見解。她還寫有科學幻想小說、科學小說、科學童話、科學小品等,其中科幻小說《伊甸城的毀滅》曾獲“中國科幻小說銀河獎”。
十幾年前,資民筠就開始關注音樂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并以此為題寫了一本小書。按照她的觀點,音樂與自然之間若要發生關聯必須有一個中介,這個中介就是人類,因為音樂是屬于人類特有的一種藝術形式。然而,2001年美國《科學》周刊雜志重點推介的一篇研究報告卻動搖了她的觀點。這篇研究報告的題目叫作《自然的自然音樂與音樂的自然》,是由幾位在音樂學、心理學、生物學和海洋學等不同領域工作的學者共同完成的科研成果。該成果的核心觀點是:除了人類,在其他生物中也有音樂的存在。循著這個線索,2011年,資民筠與中央音樂學院韓寶強博士重新寫作出版《音樂與自然》。不妨摘選一段供讀者欣賞:“音樂存在節奏合乎人的自然,而節奏也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人的自然,比如餐廳中常常有音樂伴奏,曲目的選擇則很有講究。宴席通常在節奏緩慢的抒情音樂伴奏下進行,這音樂使人悠然自得,大家邊進食、邊聊天,愉快和諧。情侶們坐在有抒情音樂伴奏的餐館中,更增加了幾分柔情蜜意。但是快餐店卻萬萬不能用這樣的音樂帶,否則用餐者進餐速度上不去,其結果是餐桌老是空不出來,于是快餐店的生意會大受影響。事實上,快餐店老板們早就注意到音樂節奏對人的行為節奏的影響,他們總選用快節奏的輕音樂作餐館的環境音樂,在這種音樂節奏的影響下,用餐者的進食速度自然而然地快了起來。”這樣的文字是不是讓人感覺身心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