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啟教育改革

朱永新

今天的中國正處于轉型時期，社會問題紛繁復雜，而最受關注的還是教育問題，因為它關系到每個家庭，也關系到國家的發展前途。由于不少問題漸成積重難返之勢，使得國人對現行教育缺乏信心。

只有解決現實存在的各種問題，才能實現教育的更好發展。否則，教育，就會背離教育的本意，在歧途上越走越遠。這需要我們以問題意識為導向，理性地思考和總結教育最主要的問題，分析問題產生的原因，積極研究解決之道。

在我看來，中國教育最突出、公眾意見最大的是兩大問題：一個是公平問題，一個是質量問題。

中國教育不公平的最突出表現，就是教育發展不平衡。長期以來，中國教育走的是一條“效率優先”的道路，這是當年學習蘇聯教育制度的產物。在教育還不普及的情況下，教育資源分配實行傾斜政策，具體表現是：在各個教育階段中，教育資源向作為精英教育的高等教育傾斜；在同一教育階段中，教育資源向好校、名校傾斜；在城鄉之間，教育資源向城市傾斜。教育資源配置的不均衡，導致中國教育發展長期處于不均衡狀態。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教育迅速發展，在很短時間內普及了義務教育，實現了高等教育的大眾化，這在很多國家往往要花近百年的時間才能夠實現。教育快速發展本來是糾正教育資源不均衡的好機會，遺憾的是，這種快速發展在一定程度上是以犧牲公平為代價的。一些地方政府熱衷追求教育GDP，背后是一種追求效率的沖動，區域、城鄉、校際的差距不是縮小了，而是比改革之前拉大了，由此產生了一系列問題。例如，由于學校和學校之間存在差距，優質資源集中在重點學校或示范校，引起了家長們對高品質學校的追捧，隨之產生了“擇校熱”，“擇校熱”又進一步加劇了教育不公平。如果所有的學校尤其是公立學校的資源配置基本均衡，至少在基礎教育階段就不會出現“擇校熱”這種不正常的現象。

教育發展不平衡是教育資源配置不均衡的結果。教育資源配置不能以市場為主，而應實行政府與市場兩條腿走路，以政府為主。問題是，在現行教育體制下，教育資源集中在政府手中。政府在教育上一方面管得太多、太死，應該交給市場的部分沒有交給市場；另一方面政府作為教育資源配置的主導者，并不是完全以公平為原則，而是“效率優先”。

我們經常講全面發展，但一些地方政府一味向重點學校投錢，造成了兩極分化的教育怪象。像大學的“××工程”、獨立學院政策，中小學的示范校、重點校建設，名校辦民校等政策措施，都是錦上添花，結果導致好的更好、差的更差。

政府在一般教育經費分配中，表面上按照生均經費公平分配，但由于除此之外的教育專項經費名目繁多、數額巨大，很容易導致各地、各校各顯神通，“跑步（部）前（錢）進”，反而使發達地區和名校得到更多資源，不斷產生新的不公平。退一步講，即使政府能夠公平配置資源，但名校基礎好、資源足、人脈多，不僅能從政府拿到資金，還能通過市場配置獲得更多資源。結果是，城鄉之間、地區之間、學校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這實際上是違反了社會公平。

目前社會反映強烈的一些教育問題，如擇校問題、應試教育、異地高考、外來務工人員子女教育等，本質上都與教育資源配置不合理有關。另外，在招生考試、就學等問題上，還有因權力沒有被有效制約而產生的不公平。

教育本來是促進社會流動最好的杠桿和渠道，是社會保持生機與活力的源泉。但現實是，由于教育資源配置不合理，不同學校、不同區域之間的教育質量差距太大，強勢群體在相對好的學校讀書，最弱勢的人群往往在最薄弱的學校讀書。也就是說，在不同質量的學校之間，社會分層也是相對固定的。教育發展的不均衡導致社會流動性差，不同社會階層相對固化。

有統計表明，目前農村孩子考上重點大學的數量在逐年下降。這說明，教育發展不均衡，堵塞了底層孩子向上流動的通道。弱勢人群希望孩子能夠通過教育來改變人生，實際上，改變的機會是很有限的。除了少數勤奮和有天賦、或者有偶然機會的孩子，大部分孩子可能很難脫離所屬的社會階層。

教育公平是社會公平的基石。教育不公平嚴重影響了社會大眾對教育的滿意度。公眾對教育的不滿、社會對教育的抱怨，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教育不公平造成的。所以，教育公平已經成為中國教育改革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實現教育公平，關鍵在于優化資源配置。公共財政要支持公共教育均衡發展，政府要合理地進行教育資源配置。目前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采取公平優先的政策導向，盡快研究建立全國范圍內統一的教育基準，出臺鼓勵優秀教師和其他優質教育資源向農村傾斜、向中西部傾斜、向薄弱學校傾斜、向弱勢人群傾斜的政策。把每一所學校辦好，實現教育資源的公平分配。在保證機會公平—— 讓所有孩子有學上的同時，盡可能爭取條件公平——讓所有孩子上好學，也要關注結果公平——讓所有孩子學習好。公辦學校的質量要均衡化，為所有的孩子提供基本相同的公共教育。

精英人士的子女如果想接受“特殊”教育，可以到高收費的民辦學校去，而有些貧困學生也應當能夠通過學費減免等辦法進入這些學校。這樣一來，就能夠給民辦教育騰出發展的空間。

推進教育公平就要讓教育資源均衡化，這意味著那些名校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獲得更多資源，而且與“差校”相比，可能得到的資源還會減少。因此有人擔心，教育資源均衡化會導致現在的一些好學校品質下降，也就是犧牲效率。但是，我們必須堅持教育資源均衡化，寧可犧牲一點效率，也應該下決心實現教育公平。因為目前社會各界對于教育不公平現狀已經很不滿，教育的公信力在流失。通過教育資源均衡化，把最薄弱的學校辦好，幫助弱勢人群有機會進到相對比較好的學校，才可能盡快恢復和提振全社會對教育的信心。

其實，公平和效率不是對立的。如果真正做到了教育公平，效率也會提高，因為在教育資源重新配置過程中，原來一般的學校會大面積地提高教育品質，那些好的學校在競爭中也會激發內部的活力。

和教育公平問題比起來，教育質量問題同樣突出。中國的教育質量和發達國家相比，還有很大差距。不管是人們激烈批評和抨擊的基礎教育階段的“應試教育”問題，還是社會各界都在關注的有關高等教育的“錢學森之問”，都說明中國教育質量沒有達到讓群眾真正滿意的程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教育的“放權”仍然不夠，現行教育體制對學校管得太死。

在基礎教育階段是“教育局辦學”，在高等教育階段是“教育部辦學”，一切都被教育行政部門規定了，學校沒有真正的辦學自主權。諾貝爾獎獲得者、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認為，發展不能被單純理解為工業化或居民收入的增加，它應當是一個拓展自由的過程。而教育對于拓展人類自由、提高生活質量具有重大意義。教育狀況將影響個人賴以享受更好生活的實質自由。能夠賦予人們自由的教育的本質就是自由，沒有自由就沒有教育。由于學校被管得太死，校長和老師們也就失去了教育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圍著教育行政部門的指揮棒轉，應試教育仍然主導著教育。

應試教育讓教育的難度不斷增加，學習的內容不斷加深，大部分學生感到學習困難。很多學生是“陪讀生”，是陪著那些“尖子”學生在讀書。尤其是義務教育階段的應試教育，讓很多孩子失去了童年和童心，也讓我們的國民體質嚴重下降。

六十多年前，陶行知先生曾經說：創造的兒童教育，不是說教育可以創造兒童，兒童的創造力是千千萬萬祖先，至少經過五十萬年與環境適應斗爭所獲得而傳下來之才能之精華。發揮或阻礙，加強或削弱，培養或摧殘這種創造力的是環境。教育是要在兒童自身的基礎上，過濾并運用環境的影響，以培養加強發揮這創造力，使他長得更有力量，以貢獻于民族與人類。教育不能創造什么，但它能啟發解放兒童創造力以從事于創造之工作。所以，他提出要解放孩子的小手，解放孩子的大腦，解放孩子的時間與空間。現在看來，陶行知先生的愿望并沒有實現，學生們被綁在“應試教育”的戰車上，失去了求知和探索的興趣。

來自權力的束縛，使得教育失去了活力。中國改革開放成功的最大奧秘，其實就是解放了生產力，解放了人民群眾的創造力。因為解放了農民，人們的餐桌開始豐富起來；因為解放了工人，社會的日用消費品開始豐富起來；因為解放了資本，我們方方面面的發展速度快了起來。所以，教育應該擺脫束縛，獲得真正的解放。教育的解放是教育改革的當務之急。

我們首先要解放學生。從分數的牢籠中解放孩子，讓他們不再為分數而活著，讓他們的個性得到張揚，讓他們真正地成為他們自己。其次要解放教師，從應試的鐐銬中解放教師，讓他們不再成為考試的囚徒，讓他們真正地享受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體驗教師職業帶給他們的成長、尊嚴與快樂。再次是解放校長，從評價排名的恐懼中解放校長，讓他們聚精會神地思考教育，讓他們成為真正的教育行家里手。最后還要解放教育行政部門的廳長、局長，把他們從一個個有關升學的政績考核指標中解放出來，不再“跑步（部）前（錢）進”，不再“仰人鼻息”，從對上負責變為對下負責，從對分數負責變為對未來負責。一句話，解放教育的關鍵是“還權”，把那些本來屬于學生、屬于老師、屬于校長、屬于廳長（局長）的權利還給他們自己。

總體看來，教育面臨的公平和質量這兩大問題，都與現行的教育體制有極大關系。國家分門別類地在教育的各個層面、各個環節設置行政層級，這樣就形成了行政高度壟斷的教育體制，行政部門權力太大、太集中。

以大學的審批為例，申辦一所大學的手續，比申辦一個企業要困難一百倍。首先，大學占地要超過五百畝，這個門檻就非常高。其實有不少國外高校面積，僅有一二百畝。其次，辦大學必須從專科辦起，有幾屆畢業生才可以辦本科，再有幾屆本科畢業生才可以申請招收碩士生。這樣一來，十幾年就過去了。想辦一個能夠招收博士生的一流大學，沒有幾十年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因為門檻太高、風險太大，所以沒有人愿意辦大學。

高度集權的教育管理體制很難做到因地制宜，而是習慣于“一刀切”。中國國土面積之大、人口之多、自然地理環境之不同、地方發展水平差異之大、區域教育發展之不平衡，是世界上少有的。用同一個標準管理所有的區域，是不現實的。“一刀切”的行政運動和政績工程，都會不可避免地出現許多偏差。例如，前些年農村中小學撤校并點、清退農村代課教師等政策措施，由于沒有考慮國情、省情、市情、縣情、鄉情、校情的差異，一些地方在實施的時候脫離實際、強迫命令，造成許多問題，其后遺癥至今仍未完全消除，損害了教育的正常發展。

教育行政部門集辦學權、管理權、評價權于一身，“管、辦、評”一體化，使教育體制單一，缺乏競爭，沒有活力。由于教育行政部門既是教練員，又是領隊、裁判員、運動員，權力過大，壟斷性太強，又缺乏相應的監督和評價，很多教育問題難以及時糾正。雖然官方設有教育督導機構，但它們實際上歸教育行政部門直接領導，很難對教育自身進行監督。

由此看來，要解決教育公平和教育質量這兩大問題，歸根結底還是要改革現行的教育體制。如果體制不改，那么其他改革也難以保證。例如，政府優化資源配置說起來簡單，假如仍然是行政高度壟斷，個別部門甚至是少數人說了算，缺乏有效的監督，實際操作中怎么保證以公平優先的政策導向來分配資源？如何避免腐敗的產生？如果沒有實質性的體制改革，不去觸動、解決那些影響教育發展的深層次問題，許多表面的“亂象”往往久治不愈，糾而復生，甚至愈演愈烈。因此，教育體制改革是教育改革的核心，是實現教育公平和提高教育質量的有效保障。

教育體制改革，首先要處理好政府、學校、市場三者之間的關系。具體有三種不同的模式，比如，歐洲比較重視學校、學術的力量，美國比較重視市場的力量，中國比較重視政府的力量，各有各的特色。我們應該多借鑒一些歐美發達國家教育的經驗，充分尊重學術和市場的力量，將教育體制改革的目標定位于建立一個充滿活力、運作規范的教育秩序，形成一種服務型的教育行政部門和機構。尊重學校的辦學自主權，保證學校依法自主辦學，實行民主管理，由懂教育的教育家辦學，讓教育真正成為“一池活水”。

教育體制改革的關鍵就是放權。放權才有活力，自主才能創新。教育體制改革就是要通過簡政放權，將屬于地方的還給地方，將屬于學校的還給學校，將屬于社會的還給社會，使教育真正成為人民能夠參與、全社會共同興辦的一項事業。

第一，向地方放權。要下放行政權力，將“因地制宜”作為教育公共政策的基本價值和指導思想。應該允許地方根據自己的實際需要和資源情況，自主決定包括代課教師、教師編制、教師待遇在內的教師政策，自主決定教育結構和比例、學校布局等教育規劃，自主決定學校教育模式、培養規格等，從而形成多樣化的、生動活潑的教育生態。同時，要尊重和鼓勵基層自發的改革實踐，把個別人、個別地方的成功探索通過制度化的方式推廣。因為真正的教育智慧，真正好的教育探索，不是從辦公室里面想出來的，而是從課堂里面生長出來的。尊重民間的首創精神是中國改革成功的一個重要經驗。尊重基層的教育改革與創新，也應該是中國教育改革的一條主要路徑。

第二，向學校放權。按照建設“服務型政府”“有限政府”的思路，理清不需要政府管理、審查、規范的東西，把它們徹底還給校長，還給學校，解放教育。學校只有獲得辦學自主權，才有動力建立現代學校制度。例如大學，教育部門可以通過制定標準、政策、撥款機制實現對大學的管理。同時，通過建立新型的大學撥款機制和大學校長遴選機制，改變政府直接辦學的模式。大學校長應該由一個獨立的遴選委員會面向全社會遴選，報教育部批準備案即可。

第三，向社會放權。建立“管、辦、評”相對獨立的教育管理體制。“管、辦、評”分離是現代行政管理的基本原則，政府的主要功能不是直接當“劃槳手”，而是當“舵手”。強化政府公共服務的職能，并不意味著集中資源、強化行政控制，而是意味著建立服務導向，由直接提供服務轉變為用多種方式和途徑滿足社會需要，擴大公共服務的能力和改善公共服務的品質，同時，對公共服務的結果進行評價和控制。例如，可以讓社會力量更好地參與評價活動，促使教育更科學、更公平。什么是好學校，什么是高教育質量，完全可以把國際上比較成熟的評價技術用于中國的教育，讓社會力量真正參與到教育評價中來。

事實上，教育放權還有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向市場放權。

從發達國家走過的歷史可以清晰地看到，民間資本進入教育對于教育發展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民間資本不僅能解決教育經費、教育投入的問題，激發教育的活力，而且它本身還是一個標桿、一個“競爭對手”，讓公立學校不敢懈怠。

長期以來，中國教育改革已經明顯滯后于經濟改革，市場力量還沒有進入教育，有人甚至說，教育是計劃經濟的最后堡壘。這話或許過激，但不可否認，教育確實存在著向市場放權不足的問題。

據統計，目前全國各級各類民辦學校已達14 萬所，在校生人數3911萬。民辦教育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教育資源的供給，提供了多元多樣的選擇，也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教育活力。但從總體上來說，中國民辦教育規模小、質量差的問題仍然十分突出，真正的民間資本并沒有進入教育領域。民辦學校的法人屬性、稅費優惠、產權歸屬等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妥善解決。不僅民間的資本沒有進入教育，民間的智慧也很少進入教育領域，許多知識精英仍在教育之外。

在中小學階段，公立學校過于強大，長期以來建立起來的公立教育系統是一個不均衡的教育系統，擇校問題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原因在哪里？就在于學校之間的差距太大，而且利益集團已經差不多壟斷了好的公辦學校資源。能不能進行一些變革，把一部分好學校變成讓民間資本管理的學校呢？政府提供的教育資源應該是均等的，應該是盡可能優質、均等的教育。如果仍然壟斷著最優質的教育資源，最好的學校不進行制度的變革，那么，讓民間資本進入教育仍然會有很大的難度。

在高等教育階段，至今仍然是以公辦教育為主，許多二級學院、獨立學院也不是真正的民辦。即使少量的民間資本進來，也是利用了政府的品牌和資源逐步發展起來的。由于進入高等教育的門檻太高，中國的民間資本遠遠沒有進入高等教育領域，目前的政策也缺乏吸引力。能不能用更好的政策吸引一流的企業興辦教育？能不能吸引第一流的人才進入民辦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中國那么多的上市公司錢都沒地方去，國家能不能出臺政策吸引它們辦教育？公立大學能不能做一些改制，能不能做一些托管？我認識的很多著名企業家都愿意辦教育，但是目前這樣的體制和高門檻讓他們很難真正進入。

公眾對教育的失望主要是在公辦教育，但是要想改變公辦學校是非常難的，對公辦的高等學校進行改變尤其困難。解決中國的現實問題，完全靠體制內的辦法、靠政府辦學的方法是不行的，因此亟須引進市場的力量。但是也有人說，教育領域不同于經濟領域，在教育領域不能完全由市場說了算，因為教育畢竟是一個公共產品。尤其是在前些年，教育產業化遭到了社會各界的批評，被認為是導致中國教育問題叢生的禍首。

其實，對教育產業化問題的討論并不充分，很多問題沒有界定清楚。在我看來，不能對教育產業化一概否定，因為教育既有產業的部分，也有非產業的部分。基礎教育不能夠成為一個產業，但是營利性的教育機構做教育產業也沒有什么不好。雖然教育領域不同于經濟領域，不能完全由市場說了算，但可以肯定的是，教育改革如果沒有民間力量的進入，如果沒有市場力量的配置，就會缺乏活力與張力。過去由于完全否定教育產業化，不是鼓勵民間力量去辦一些有特色的學校和精品學校，而是把一些辦得好的民間學校轉為公辦學校，這完全是逆市場的行為。結果，反而是很多公辦名校承擔了供市場選擇的功能，有錢有權的人通過各種方式，占有了最好的公辦教育資源，損害了教育公平。

一個國家的教育有沒有活力，一個國家的教育發展能不能形成一個好的生態，取決于政府與市場在教育資源的配置方面是否合理平衡，取決于能否充分發揮市場在教育資源配置中的重要作用。讓民間資本更多地進入教育，可以讓教育更均衡、更有活力。和其他領域的改革一樣，教育改革如果沒有民間力量的進入，如果沒有市場力量的配合，也會面臨很多問題，甚至寸步難行。

我認為，在教育領域，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應該是這樣的：政府充分發揮保公平、保基礎的作用，對公辦學校進行均衡的資源配置；把市場交給民辦學校，它們可以提供有特色的、有選擇性的教育資源。

這樣政府就有更多力量去做好教育均衡、教育公平的事情。政府辦的學校，資源配置大致相同，從學校的硬件如圖書、實驗室、操場等，到學校的軟件尤其是教師，都要盡可能相同，從而把從公辦學校擠出去的對教育質量有特殊要求的群體，釋放到民辦教育領域。

比如，家長要選擇學校，就到民辦教育領域。民辦學校并不是面向有錢人的學校，而是可以提供更多選擇的、有特色的、服務更個性化的學校。因此，應該盡快制定鼓勵民間資本進入教育領域的政策，落實《民辦教育促進法》，通過對民辦學校的分類管理，制定對義務教育階段非營利學校的補助以及教師的正常流動等措施，給民辦學校更大的生長空間。在高等教育領域，我主張進行大學改制的試點，通過股份制改造，將一部分公辦大學轉為混合所有制，交給高科技企業舉辦，或者拿出一部分高校與國外著名大學進行合作辦學，允許教育家自主辦學。如果每個省拿出一所高校作為改制試點，其意義就非常大。這不僅可以豐富高等教育的多樣性，而且可以激發公辦大學的辦學積極性。這樣，良好的教育生態就會逐步形成。

另外，教育改革還應該包括教育的對外開放，允許中外合作辦學，也允許國外教育機構到中國來獨立辦學。對外開放可以引進優質教育資源，滿足社會和公眾多樣化的教育需求，扭轉教育貿易的逆差。

教育開放對于教育改革和發展的促進作用，這一點我們從經驗上很容易認識。中國經濟改革就是通過對外開放來帶動的。通過多樣化體制性的競爭，國有企業才慢慢地改變了經營方式，向市場經濟接軌。同樣，中國的公辦大學是目前為止計劃經濟色彩最濃郁的公辦機構，希望它自我改善非常困難。但是一旦放開了對香港地區的大學招生，清華、北大馬上就改變了。所以，通過開放和競爭來促進改革是最有效的方式。開放才能促進教育的多元化，通過資源型競爭向體制性競爭轉變，形成良性的教育生態，促進教育體制改革。

中國教育的對外開放至今還是一個短板。截至2013年，全國舉辦中外合作辦學項目和機構的高校達577 所，占全國高校總數的21%。但是，進一步的教育開放還有思想、利益等多方面的障礙。因此，要想實現教育對外開放，還要繼續解放思想，排除障礙。應當進行試點，對高教資源短缺的人口大省和西部地區實行特殊政策，鼓勵舉辦更多類似寧波諾丁漢大學、蘇州西交利物浦大學這樣的大學，使中國學生在家門口就能夠接受國際通行的大學教育，培養能夠在全世界就業的中國人。教育對外開放的核心問題，還是轉變政府職能，完善教育開放的法治環境。

總之，中國教育的核心問題，在于教育體制。早在1985年，中共中央出臺的《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就已經指出了這個問題。《決定》客觀總結了當時教育體制存在的各種弊端，明確將教育體制改革作為教育改革的重點，教育改革隨之開始。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教育的重點轉向大發展。這種發展與“效率優先”的經濟發展戰略有內在的一致性，而且權力高度集中統一的教育體制也有利于推動這種發展，因為其優勢就是“集中力量辦大事”。另外，由于把“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明確為經濟改革目標，市場化改革的大力推進使得中國經濟駛入了發展的“高速路”。經濟實力的增強為教育的大發展提供了經濟基礎。在這種背景下，我國完成了義務教育的快速普及、高等教育的迅猛發展。

教育的大發展解決了許多持續已久的困擾，如教育經費短缺、大學招生數量過少等已經不再成為問題。但是教育體制改革卻并沒有隨著教育大發展產生實質性的進展，所以早已存在的一些教育矛盾依舊存在，而且隨著其他矛盾的解決而凸顯出來。

歷史的經驗說明，假如不在教育體制改革上下工夫，那么中國的教育問題就不能得到根本解決，中國教育也不可能真正贏得公信力。要解決中國教育面臨的諸多問題，出路就在于走出長期以來體制改革停滯不前的困境，以教育體制改革為重點，重啟教育改革。

教育體制改革需要權力和利益的調整。改革是一場除舊布新的革命，必然遭到來自既得利益者的重重阻撓。任何國家的既得利益者們在改革損及自身利益的時候也都反應強烈。1957年，美國總統為了執行聯邦最高法院關于廢除種族隔離教育體制的判決，不惜派軍警保護黑人學生進入白人學校讀書。幾十年過去了，現在的美國人對于白人和黑人同在一所學校讀書早已經習以為常，甚至引以為豪。以后人的角度觀之，那些頂住壓力、大膽推動平權改革的先賢無疑是值得敬佩的。其實，無論是執政者還是具體部門的主事者，這都是應有的擔當。現在中國的教育改革進入了“深水區”，這就意味著要打破原有的既得利益鏈條。如果不以“個人毀譽無所謂”的勇氣打破利益鏈條，中國教育改革就難以取得實質性進展。

2013年11月，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不但提出了全面深化改革的總體設計和行動綱領，也對教育體制改革進行了整體部署，教育改革的路徑已經十分清晰。

中國教育站在一個新的歷史起點上，必須下決心突破教育體制改革面臨的舊的利益格局的束縛，打破教育體制內的既得利益鏈條。只要大家和衷共濟，沖破阻力，中國教育就一定會早日實現公平，一定會以優良的質量贏得全社會的信任和贊譽。就像中國的經濟一樣，中國教育也一定會創造出世界矚目的奇跡。

（作者系民進中央副主席、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

（責 編 子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