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賀卡是人見人愛的小玩意兒,名目繁多,大小不,用途廣泛,有新年賀卡、生日賀卡、情人節賀卡、各種紀念賀卡等等。當然,在相當長的歷史年代里,賀年卡是最常見常用的。
從什么時候開始,賀年卡受到作家文人的鐘愛,未及仔細查考。但戲劇家趙景深早在1946年就為上海《新民報》新年增刊寫了一篇《現代作家的賀年片》(收入1948年4月上海北新書局初版《文壇憶舊》),生動地介紹了他所珍藏的徐志摩、劉夢葦、吳芳吉、孫席珍、鄭振鐸、李健吾、徐調孚、焦菊隱、施蟄存、黎錦暉等作家藝術家五彩繽紛、各具特色的賀年卡。其中徐志摩、劉夢葦、吳芳吉3位詩人當時都已逝世,生離死別,趙景深珍藏著他們的賀年卡,實際上就是在心里珍藏著他們的一分友情,一分厚誼。
作家的賀年卡故事很吸引人。其中最有意思的有二枚,一枚是徐志摩的《海灘上種花》賀年卡。此卡是女作家凌叔華所繪制,黑線條畫,畫面左下側“徐志摩拜年”五個套紅印刷的字當為徐志摩手跡,自1925年起開始使用。徐志摩有散文《海灘上種花》記其事,文中說:
這張畫,是我的拜年片,一個朋友替我制的。你們看這個小孩子在海邊沙灘上獨自地玩,赤腳穿著草鞋,右手提著一枝花,使勁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著一把澆花的水壺,壺里水點一滴滴地往下掉著。離著小孩不遠看得見海里翻動著的波瀾。
賀卡和文字都是天真純樸,童趣盎然。
另一枚是施蟄存制宋代詩人趙長卿《探春令·早春》賀年卡。1920年代,喜愛古典詩詞的施蟄存以《探春令》歇拍三句“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制作了別致的賀年卡,趙景深在《現代作家的賀年片》中特意提及。到了1985年底,施蟄存憶及舊事,重新制作全闋《探春令早春》賀年卡分贈友好:
笙歌間錯華筵啟。喜新春新歲。菜傳纖手,青絲輕細。和氣入、東風里。幡兒勝兒都姑嬸。戴得更仡戲。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賀卡上還有一段意味深長的跋語:
余弱冠時曾以此詞歇拍三句制賀年簡,以寄師友。趙景深得而喜之,志于其文,去今一甲子矣。景深鶴化,忽復憶之,更以此詞全文制柬,聊復童心。奉陳文幾,用賀一九八六年元旦,兼丙寅春正。施蟄
存敬肅
小小的賀年卡,就這樣記錄著作家間的交往,承載著友人間的情意。施蟄存一直對賀年卡興趣頗濃,晚年還曾把陳小翠、趙清閣等女畫家的作品制成素雅的賀卡賀年。他親自設計,親自寄往香港“天采樓”特制。我手頭就保存著施蟄存1988年制作的陳小翠仿趙存旨《采菱圖》賀卡,以紀念這位才貌雙全的“畫史逝世二十年”。范用也曾用韓美林為他畫的小貓圖制作賀卡。可見作家喜歡選用名家畫作制作賀卡,他們的愛美之心在賀卡上同樣得到了體現。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我每年都會收到來自海內外圖畫爭奇斗艷、文字妙語如珠的各種賀年卡,與師友學生的文字之交就通過這小小的賀卡得以維系,得以加深。賀年卡有從書店文具店選購的,也有自己設計制作的。后者個性化凸顯,洋溢著制作者個人的情趣和愛好,更是令人欣喜。
且舉二例。翻譯家趙蘿蕤1 992年寄我的新年賀卡是田世光的《四喜圖》,寓吉祥之意,她在卡上附言幽默地問我:
收到來片。年關將到,你給我哪本好書看?企盼收到一本。去年是費正清,今年呢?
稍近的,臺灣詩人痖弦2007年與我在香港闊別重逢,當年底就收到他寄自加拿大的“新歲多福”的賀卡,也有風趣的附言:
香港文學雙年獎辦得認真,本著文學良心投下神圣一票,幾家歡樂幾家愁,就不去管它了。這次見面聊了不少,不過還是覺得沒談夠。你如來溫哥華開會或旅游,請把寒舍列為一站。
然而,近年來這種每到年末就充滿期待的情景已經不再。究其原因,一是環保的提倡,二是隨著電腦和手機的普及,賀年賀節往往改用電郵和短信了。前者當然值得擁護,后者拙見就大可不必強求一律了。我的友朋中,堅持制作個性化賀卡來表示新年賀忱的仍不乏其人,如版畫家林世榮兄的生肖賀年卡,如國畫家趙澄襄女士的剪紙賀年卡,年復一年,從不間斷。至于上海魯迅紀念館每年選刊魯迅藏畫“恭賀新禧”,也是別具一格的。
更難得更別致的是香港城市大學鄭培凱兄的賀年卡。他是詩人,1970年代在美國時每到歲末就寫一首賀年詩,制成對折的新詩賀卡,分寄各地友好拜年,到香港工作后仍然繼續。這是他持之以恒的創意,至今不作第二人想。快四十年了,都能出本《賀年卡詩集》了,我就向他提議過好幾次,他都沒有動手編,大概想不斷地寫下去,創造吉尼斯世界紀錄。錄他的《2011辛卯大吉》最后節:
希望二十一世紀人間會更好
拜年的時候有更多吉祥話可說
讓春天水仙開,秋天有紅葉
冬天寒冷不要緊,千萬別肆虐
今年年末又到了,我等待著他的《2012壬辰大吉》新詩賀卡。
不過,賀年卡雖然精美,卻由于小巧,保存并不容易。我就曾在地攤上覓到過作家周而復1980年代寫的賀年卡,像趙景深這樣的有心人并不多見啊。我不知道是否有藏家專門搜集作家的賀卡,如果今天能夠見到周氏兄弟、胡適、郁達夫、聞 多等文壇大家當年的賀卡,那該多好!
作家與賀卡的故事,真是說也說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