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妖



上街賣藝!這讓中國的藝術家們剛開始感到頗為羞澀。等看到鋪天蓋地的街頭宣傳后,許多人又有“崩潰”之感——天哪,這怎么干得過!但大家最后都拋棄了中國式內向,奔放或害羞地走向街頭。也會說英語了,也會發傳單了,一切沒有想象的那么難……阿維尼翁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劇場,且沒有圍墻。
小資們最愛的普羅旺斯中心有一個小鎮,這個小鎮就叫阿維尼翁。
每年7月間,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們都會來到這里,參加為期三周的阿維尼翁藝術節(FestivaI D'avignon),這其中包括上千個表演團體和十幾萬的觀眾,藝術節創始于1947年,它也是世界各大藝術節節目總監、表演藝術經紀人,挑選節目的地方。
上街賣藝!
阿維尼翁藝術節重要,所以來的人特別多。
2011年是中國戲劇第一次在阿維尼翁登場,由孟京輝帶隊。我和周云蓬參加的是藝術節,除了有大制作、風格前衛、實驗的“IN”單元之外的“OFF”單元,這個單元向全世界的表演者開放,只要你能租到演出空間,就能參與,盈虧完全自負,因此,“OFF”的參演藝術家個個都是拼了老命、出盡百寶地上街宣傳,要命的是,全歐洲的街頭藝術家,也像趕廟會一樣來到這里,一口鍋、一塊鐵、各種你沒見過的兵器,都被拿出來炫技。不怕怪,就怕不夠怪,駐扎在教皇宮廣場(這是最好的地段),或者隨便一個什么能駐足的地方,拉開架勢,拿出各種奇門法寶,他們這一個月賺的錢也許就抵他們半年的收入。
而阿維尼翁的大部分本地居民,每年的7月都會出去休假,以避開即將到來的十幾萬觀眾。所以,7月初我們到達時,小城空空蕩蕩,沉睡未醒。斑駁的古城墻上落滿鴿子。住了幾天后,感覺街道變窄了——人越來越多,海報越貼越厚,人只能閃身鉆行在海報森林中。今年有1000多個劇團來到小城,一時間,藝術家比觀眾、甚至比居民還要多。所有的藝術家都會上街宣傳,一組又一組人載歌載舞,狂歡地走過,讓人想起“流動的盛宴”。
上街賣藝!這讓中國的藝術家們剛開始感到頗為羞澀。等看到鋪天蓋地的街頭宣傳后,許多人又有“崩潰”之感——天哪,這怎么干得過!但大家最后都拋棄了中國式內向,奔放或害羞地走向街頭。京劇演員勾了臉,敲鑼打鼓上了街;會拉手風琴的張瑋瑋和打鼓的郭龍,變成中國代表團的寶,手風琴和鼓聲音明亮,傳得遠,對于沒有擴音設備的中國劇組,是一對最有效的開路先鋒。他們被不同劇團借用,這倆音樂家,最忙時一天要走好幾趟;還有戲劇高手陳明吳,自制中法文合璧的宣傳牌上街宣傳,不僅用毛筆字寫中法文宣傳口號,還要人為其增畫一個大拇指,最后,陳老師最后親筆添上劇評兩字:牛逼!
實干出真知,大家也會說英語了,也會發傳單了,一切沒有想象的那么難。到后來,我們還盼著上街……因為可以看到太多表演,阿維尼翁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劇場,且沒有圍墻。
在教堂里看演出
藝術節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演出是在清晨四點半,地點教皇宮。三點半起床,洗臉動身,一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仿佛參加個秘密集會。阿維尼翁14世紀曾是羅馬教皇的居所。那是教皇克雷芒五世及數位教皇住過的、宏大壯麗的“教皇宮”。越近教皇宮,人群從四面八方趕來,你仿佛匯入歷史中——千百年前,教皇于此登基、演說、賜福時,人們或許也是這樣,冒著凌晨的寒冷,四面八方而來。
觀眾入場時,只有那扇巨大的鏤空雕花窗戶里有光之后,全場燈光熄滅,我和4000多人一同坐在黑暗中。將近40分鐘內,你什么都看不到,但你能聽到音樂,中世紀的唱詠,從中世紀的城堡里送出來。光明是一點一點到來的,從什么也看不到,到模糊糊的一個輪廓,到看清楚每個人的身體輪廓。天亮了,鴿子咕咕地叫著,被光線驚醒,從睡覺的地方飛起來,落到另一邊。許多人抬頭看它們。臺上,舞蹈演員們還在奔跑,沖撞。一個人和群體的對抗,許多人和群體的對抗。有的人看完說:不好看,跳得太慢了、太普通了。同行的一位現代舞演員說,這個編舞已經超越了炫耀肢體技巧的境界。好的現代舞者,都是要上一點兒年紀,才能表達出編舞想要的深度。他不用炫技,站在那里即可——被我視為純粹西方風格的現代舞,原來有這樣的理論,接近東方的玄妙。
而令人吃驚的還有歐洲的觀眾。凌晨四點半的一個戲,幾千人的劇場,座無虛席。等退票的人還在廣場上排著長隊。光線不好,看不見時,眾人就耐心地等待,頂多無奈地看看天。沒有人抱怨。觀劇過程,鴉雀無聲,只有幾聲咳嗽回蕩在教皇宮四壁間。基本沒人用閃光燈拍照。這種紀律性,讓人凜然。
結束時,全城的鐘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黎明到來,我們從中世紀的黑暗跋涉到2011年的清晨。真有大夢方醒的感覺。我們說了那么多年的“天人合一”,卻在一個西方的戲里體現得那么完美,它摒棄了燈光、舞美、音響,一切現代化的技術,它看似毫無設計,卻想到了鴿子,包括了全城的鐘聲,4000人的共同等待,甚至太陽。
我們在阿維尼翁的人馬
我對阿維尼翁的最初印象,是它的色彩、陽臺上的花草,而同行的男人們,不約而同贊賞這里的美酒:不管是食堂午餐時必有的小瓶葡萄酒,還是超市里琳瑯滿目的各種苦艾酒、茴香酒、朗姆酒、龍舌蘭、櫻桃酒、雪利酒……但喝得最多的還是兩歐一瓶的一種自釀啤酒,香檳瓶子裝,深棕色液體,他們深情地叫它為“GOOD BEER”。
和法國其他地方一樣,阿維尼翁也有很多阿拉伯人,他們為這里帶來了著名的KEBAB(土耳其烤肉)。這是小河向我們推薦的食物。作為一名經常在歐洲演出的中國人,他對于在沒有便宜小飯館的國外,尋找美味便宜的食物有著豐富戰斗經驗。肉呈橢圓球狀,簽在架子上,一圈圈地烤,色澤金黃,幾欲滴汁。吃的時候,切得碎碎的,墊上蔬菜,卷在長棍狀面餅里——也有用面包夾,但我認為,面餅口感更好。一塊從三歐到五歐不等,加杯水,一餐飯就解決了。在吃飯格外昂貴的法國,這是我們的救星。何止我們,去過歐洲的華人,對它無不如雷貫耳——除非你花的不是自己的錢,不心疼。到后來,我們常常交流,哪里的KEBAB最好吃。我管它叫“看爸爸”,哦,前方有個“看爸爸”,一個又一個的“看爸爸”。
周云蓬小河的“如果,世界瞎了”是中國劇場的最后臺節目,22:00結束。這是一檔模糊了音樂與戲劇界限的實驗作品。戲里有十輛二八自行車做道具,戲外,經常有人找我們組導演商量:能不能借自行車騎騎?我們組的道具,在交通基本靠走(公車均價1.2歐,打車更是不敢妄想)的阿維尼翁,成了中國代表團內部最受歡迎的道具!
自行車是淘寶買的,很快,它現出了山寨本色,掉鏈、剎閘不靈、歪把……跟騎車的人道走,常聽他們邊走邊喊:等等,鏈子掉了。再走一會兒,又喊:等等……到后來,臺上的車,只有兩輛能正常轉動,其他都成了殘次品。這樣也好,我們說,它們體現了殘缺美。
每天晚上,演完最后一臺節目,我們和工作人員,三三兩兩往住處走。回家各自拿出白天買好的酒,坐在院里的石階上,漫無目的地聊天。有時聊聊白天的演出,商量一下明天要不要上街宣傳,但更多的是喝酒,享受南部法國的地中海式涼爽的夏季氣候——尤其是,在微博上看到國內正熱浪逼人,那是7月中,最熱的時候。
在這些酒局中,我們嘗到了各種各樣奇怪的酒,最怪的,當屬本地一種梵高酒——酒瓶上貼著梵高的自畫像。那是一種茴香酒,眾所周知,這就是梵高最愛喝的飲料了。身為都看過《梵高傳》的文藝青年,怎能不喝!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雖然有心理準備,還是整個五官都皺到一塊,我從小就討厭吃茴香!現在這口感,就像濃縮了幾千顆茴香,榨汁釀酒。我都快哭了。
雄性藝術家們,為了表現自己的氣魄,一聲不吭,幾個人,把這一瓶700ML的梵高茴香酒,給喝光了。一邊喝邊評論:“怪不得梵高能畫出那種畫”、“這種酒喝多會產生幻覺”“你覺得怎么樣?”“還行吧。挺不錯的。”——后來遇到在法國留學過的朋友,聽說我們這樣喝完一瓶茴香酒,大叫厲害,因為他們喝這種酒,都是在杯中酒的表層,倒一層糖漿,再點火燒下,糖的味道混合進去,可以將茴香的味道稀釋。
當時,我們并不知道這些,都皺著眉,喝著味道絕對怪異的酒(誰也不好意思說難喝),阿維尼翁的夏天的夜晚,過了7月中旬,就開始變得涼意沁人,到后來,索性不能在室外久坐。那樣的夜晚,短暫,眩暈,混合著酒香和天上的星星。
五彩繽紛又香噴噴
有人說,法國人都是天生的畫家。如果你到過阿維尼翁,你就會同意這句話。古城里沒有高樓,都是老舊的屋舍,舊而不破。屋子外墻都是米黃、淡褐、淺灰。墻壁的低調,是為了襯托窗戶。這里的窗戶,有那么多顏色:明快的藍、流麗的綠、霧蒙蒙的紫。好像這樣還不夠入畫,講究的人都會把窗臺陽臺種滿鮮花,仿佛這里正在辦一個什么比賽。
阿維尼翁到巴黎的火車旅程,一路穿過灰紫色的薰衣草田、金色的向日葵地,還要穿過收割過后,五顏六色的山坡草坪。你看到那些顏色,會明白為何印象派起于法國,為何梵高要到南部法國畫畫。
臨走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忙著買馬賽香皂——本地特產,十歐六塊,物美價廉。純度高的香皂可以用來洗臉。紫色是薰衣草,淡紅色是玫瑰,綠色是橄欖,還有白色、黑色……他們就是有辦法把什么都變成審美,什么商品都弄得那么美,五彩繽紛又和諧自然。還有薰衣草香包、香水……賣紀念品的西門附近的一條街,整個都是香噴噴的,像童話里用面包做的街道。(小訣竅:越到后面越便宜。如果你能住到戲劇節結束的7月底,那時全城的商店都在打折,物價回落到本地居民不抱怨的水平。)
周云蓬給自己選了薰衣草的香水,聞起來一股沉沉的老房子味兒,又像什么木頭朽壞了,又沖鼻又刺激,像走在紹興或開封的老街舊巷里。
當我們坐上高鐵,向巴黎出發,阿維尼翁在記憶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后變成幾幅色彩鮮明的圖畫,還有香皂的味道——香皂用完之前,這個記憶是不會褪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