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玥


當前往土耳其的計劃確定下來,那本《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便擺在了我的床頭。它是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所撰寫的自傳性作品。我是如此熱切地希望了解那個即將前往的國家,尤其是那座著名的城市——伊斯坦布爾。而這本書則提前將這座城市的風景、顏色甚至氣味帶到了我的面前,帶著憂傷、破敗的痕跡,漸漸和我對伊斯坦布爾的想象重疊在一起。當我親身踏足伊斯坦布爾的街頭時,我的感覺終于和帕慕克的感覺重合——“有如從夢中摘下的回憶”。
如畫之美的建筑
這座城市給我的第印象,是藍色天空下漫天盤旋的白色鷗烏,是干凈道路上奔馳著的锃亮小汽車,是橫跨在湛藍海水上的宏偉大橋,是海面上游艇飛快劃過的白色水線,是被漆成大紅、米黃、橙色和綠色的漂亮小洋房。
當汽車慢下來,我開始透過車窗觀察街上的人們,父親和懷抱中的小男孩一起向我揮手問好,小餐廳的門邊侍應微笑頷首,坐在露天酒吧喝酒的青年們歡快地對我舉杯,長椅上聊天的老人們朝我露出和藹的笑容——這個城市似乎正期待我的到來。
安頓下來,我登上旅館的小天臺,在淡金色的斜陽里,旁邊座廢棄小碉堡的白色高墻上爬滿了紅色和綠色的攀緣植物,對面民居煙囪升起淺淡的炊煙,不遠處泛著藍色矢車菊色澤的海水與天邊淡紫色的云霞遙相呼應,一只白色的海鷗安靜地停在對面屋頂的女兒墻上,凝視著黃昏中的伊斯坦布爾。
英國作家羅斯金在《建筑的七盞明燈》中談道:美麗如畫的東西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美的建筑風光,而這種美是連其創造者也始料未及的……如畫之美來自建筑物矗立數百年后才會浮現的細節,來自常春藤、四周環繞的青草綠葉,來自遠處的巖石,天上的云和滔滔的海洋。
固然,歷史所賦予的偶然性,為建筑物帶來了更多來自于觀賞者視角的美感。然而,在伊斯坦布爾土地上聳立著的這些經典的巍峨建筑對于后世的影響,真是建造者始料不及的嗎?也許歷代君主的野心勃勃和建筑大師的嘔心瀝血,一早就奠定了它們日后的輝煌。當很多建筑崩塌了,消散了,當更多的建筑被興建起來,當周遭的樹木歷盡歲歲枯榮之后生了又滅了,只有分隔亞歐大陸的海水依舊波濤起伏,而伊斯坦布爾的建筑之美,總是能喚起每一代人由衷的贊嘆。
伊斯坦布爾橫跨亞歐大陸,由于長期作為中東地區的政治和宗教中心,又是“絲綢之路”亞洲部分的終點,東西方的文化在這里融合,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在這里滲透,而一大批薈萃歐洲和伊斯蘭風格的建筑也在這里得以保存。尤其是拜占庭帝國時期,伊斯坦布爾達到極盛時期,很多有代表性的建筑都是那個時期的作品,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圣索菲亞教堂。而在奧斯曼帝國統治時期,建筑的狂熱在多位統治者的身上得到彰顯,先是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在海角上修建的托普卡帕宮,再是興建最多建筑的蘇來曼大帝建造的蘇來曼清真寺,然后又有蘇丹艾哈邁德一世建造了藍色清真寺等等。毫無疑問,這許多建筑對歐洲和亞洲的建筑文化都產生過重大的影響,伊斯坦布爾古城也因此在1985年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迷宮般的土耳其巷弄
如今的伊斯坦布爾道路依舊像迷宮一樣,從地圖上可以輕易看出那些縱橫交錯的街道和巷弄,如同漫不經心編織的蛛網,向四面八方無規則地延伸。即便我居住的城市中部游客最為集中的蘇丹艾哈邁德區中心地段,出租車司機卻還是屢屢無法憑借酒店的卡片找到我的住處。
除了路網錯綜復雜,伊斯坦布爾很多通車的巷弄或大街都是十分狹窄的,遇到會車則很容易形成擁堵,有時候還需要某一方后退讓路才能通行。但盡管這樣,駕駛車輛的人們卻都頗為自覺和禮讓,很少見到僵持或爭執的現象。
當然,迷宮似的布局不單出現在路面,也分布在地底。我曾在一家餐廳的透明玻璃地板下發現一處古建筑遺址,于是下去參觀,循著下面大小房室和曲折通道一路走去,結果竟然從另外一條街道的另一家餐廳的廚房邊上小門出來了,差點不知道自己所在何處。
伊斯坦布爾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帶上,房屋大都坐落在起伏的山坡之上,而高下起伏的巷弄就蜿蜒其間。盡管如今的巷弄上已經很少見到帕慕克提到的卵石,但小石片拼花的路面也還算精致美觀,多少仍能感受到一些卵石街道的氣息。在這些巷弄里,還可以看到不少與水泥建筑并存的木房子,雖然它們的數量已經不多,但卻是過去歲月的見證。有些木房子經過重新修葺,換了嶄新的木板,涂上了粉嫩鮮艷的顏色,再裝點上精致的窗欞和漂亮的花槽,顯得溫馨而浪漫;有些木房子雖然保存了大氣沉穩的深棕色外墻油漆和二層以上部分懸空吊腳的傳統設計,但卻在板材和門窗設計的細節上作了一定的改良,使房子增加了不少時尚感;當然偶然也能看到一些完全保留原樣的老木房子,油漆早已剝落,灰黑的木板也有明顯破損,窗欞更是日漸風化成灰白色,讓人不禁驚覺歲月的風霜。
選擇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漫步在老城區的小小巷弄里是非常愜意的事,兩旁僅有兩三層的樓房并不會讓人產生壓抑感,而干凈清爽的街道則讓人心情舒暢。舉頭之際,房屋之上會不時露出某個清真寺的穹頂或高高的宣禮塔,與飄蕩的白云輕輕依偎;有時候,眼邊忽然掠過抹生機勃勃的紅色,那可能是某家窗臺上盛開的麗格海棠;或者偶然垂首,會發現門檻上慵懶的貓咪正抬眼看你;而半路上,一位包著黑色紗巾的年輕婦女拖著小孩子也許正擦身而過,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仿如熟悉的鄰人。
略深于天空的灰藍
博斯普魯斯海峽位于小亞細亞半島和巴爾干半島之間,東連黑海,西通馬爾馬拉海,亞洲與歐洲就是在這里被分隔開來。海峽狹窄彎曲,長約30公里,而伊斯坦布爾正是位于這個海峽中南段兩岸。博斯普魯斯在希臘語中是“牛渡”的意思。傳說中古希臘萬神之王宙斯,曾變成頭雄壯的神牛,馱著位美麗的人間公主,游過這條波濤洶涌的海峽,海峽便因此而得名。
我滿懷期待地坐上海峽的游輪。雨天里的馬爾馬拉海是灰藍的,略深于天空的顏色,巨大的白色游輪??吭诎哆?,幾乎擋住了后面擠滿了建筑物的山坡。在巨輪后面的歐洲區立著許多方盒子似的多層洋房。遠遠望去,那里的房屋格外密集,它們雖然都不高,卻依舊沿著山勢用層層疊疊的方式展示著現代的城市擁擠。而在這個仿佛是由洋房堆砌出來的小山坡頂部,突兀地聳立著座尖頂圓塔——加拉太塔,它正如道勁的筆尖指向密壓層云的蒼穹,打破了這片區域的平淡和乏味。
再行一段,宏偉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大橋便來到眼前,這座橫跨海峽的大橋又稱為歐亞大橋,建成于1973年,全長1560米,橋身高出海面64米,是歐洲第大吊橋。也許對于現代人來說,吊橋并沒有什么新奇,但船行在這壯美的海峽,從那穹頂般的橋身下經過,確實能帶給人一種不同尋常的震撼。
高大橋不遠處的亞洲海岸上矗立著貝勒貝伊宮,白色的大理石建筑雖然已經有些暗淡,但梁、柱、拱門和亭子等的細節中仍可以感受到這座建筑曾有的精致和華美。貝勒貝伊宮擁有30個房間,過去是作為蘇丹的夏季別墅以及外國貴賓的招待所之用,據說當庭院里玉蘭花盛開的時候,這里美得如同夢境。
游船會在第二座橫跨海峽的大橋那里折返,這座橋命名為“征服者蘇丹麥赫邁特大橋”,是為了紀念攻陷君士坦丁堡的奧斯曼蘇丹。離大橋不遠,魯梅利城堡盤踞在歐洲海岸的一片山坡之上,這座城堡建于15世紀,是當年穆罕默德二世攻打君士坦丁堡的根據地,用于控制海峽的交通,切斷對城市的補給。然而烽煙早已散盡,如今的城堡已經變成了一個露天音樂劇場,只有歲月的痕跡狠狠地爬滿了那斑駁的灰色城墻。
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最后一卷,以沉痛莊嚴的筆調描述了東羅馬帝國末代皇帝君土坦丁·帕拉羅古斯血灑疆場以及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爾舊稱)被血洗的經過,“君士坦丁堡成為一片赤裸的荒漠,沒有君王也沒有人民”。但對于君士坦丁堡的復蘇,吉本同樣沒有絲毫懷疑:“作為一個偉大帝國的國都,那不可比擬的地理位置卻不容抹殺,天生靈秀之氣永遠勝過時間和命運的片刻毀損?!睆臍v史的角度看,現在的伊斯坦布爾仍舊處在沉睡之中,但它的蘇醒也將是一個巨人的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