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寶

中國醫師協會會長張雁靈。圖/CNSPHOTO
最近,張雁靈有點忙。去年,中國醫師協會向有關部門申請出版《中國醫學人文》雜志,最終獲批。張雁靈是中國醫師協會會長,也是《中國醫學人文》雜志的總編。
什么是醫學人文?用張雁靈的話來說,就是人性關懷貫穿醫學的始終,歸結起來,就是“尊重”和“關愛”。
在醫患關系緊張的今天,這是發人深省的問題。
張雁靈畢業于第四軍醫大學臨床醫學系和國防大學基本系,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正軍職。他曾先后擔任北京軍區衛生部部長,白求恩軍醫學院院長,總后勤部衛生部副部長,第二軍醫大學校長,總后衛生部部長等職。2012年,張雁靈當選為中國醫師協會會長。
2003年非典爆發期間,張雁靈是小湯山非典醫院院長兼黨委書記。
近幾年來,醫患關系是張雁靈最為關切的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醫學人文”這個概念聽起來感覺很抽象,你能解釋一下嗎?
張雁靈:從文字上講,“醫學人文”就是醫學與人文的結合。延伸說,就是醫學中充滿了人性關愛的文化和行為。歸結為兩句話就是“尊重”和“關愛”,尊重和關愛是醫學人文的起點,也是醫學人文的永恒。
醫學人文陪伴一個醫生的一輩子。從一名學員踏入校門開始,我們就給他灌輸和充實人文知識。如果沒有人文的知識、理念和概念,他當不了一個好醫生。當了醫生以后,醫生的每一天都是在用自己的醫學技術為病人服務,而把技術轉化為關愛和幫助患者,需要醫學人文作為載體。對于患者,無論其年齡大小和身份地位高低,醫生都應該充滿了人文關懷,而這種人文關懷一直要貫穿始終。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看來,一位好的醫生應該具備什么條件?
張雁靈:好醫生一定要具備幾個條件:一是要熱愛自己的職業。醫生的職業是神圣的,但是有的人僅僅把醫生作為謀生的一個職業,而不是一種熱愛和追求,這就會造成方向上的偏差。
中國有句古話: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我訪問日本的時候,日本前首相竹下登和我談到了醫學,他說自己一生中最大的目標就是當醫生,但是他后來考試的分數不夠,就學了經濟學。在世界很多國家,醫生是很受尊敬的,不僅僅是因為醫生的收入高,而是因為醫生這個職業被看成是非常神圣的,不是所有人都能當醫生。
我國外科學鼻祖裘法祖曾感嘆:“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術不近仙者不可為醫。”裘老先生對醫生的要求很高,而我們現在有的醫生把自己的職業看淡了看矮了,這是不尊重自己。所以,作為好醫生第一個條件是要熱愛自己的職業。
其次,好醫生一定要愛自己的患者。一個醫生的醫術越高,說明他在患者身上汲取的經驗教訓也越多,所以醫生應該感恩自己的患者。
我們上學學習解剖的時候,要先在尸體面前鞠躬,對遺體恭恭敬敬地施禮,國外也如此。但現在有的學校就取消了這個儀式,還有的學生在尸體面前嬉笑打鬧,這些都是缺乏醫學人文的表現。
感恩患者、熱愛患者才能做好的醫生。決不能利用患者謀私利。有的人把醫生這個職業、把患者當作自己謀利的資源,這樣的醫生是踐踏了職業的底線。
現在有的醫院要求醫生和患者簽訂拒收紅包的協議,這種方式也受到質疑。這種無奈的措施反映了醫患之間關系的損傷和道德力量的無力,更是醫患之間誠信缺失的一種表現。
我認為,醫生和患者之間不是契約關系,更不是交易關系,患者的求助和醫生技術的給予不可以用契約方式去約束。
第三,好醫生一定要熱愛疾病。醫生對自己本專業的疾病要能深鉆進去,探尋和創新戰勝疾病的最佳辦法,要敢于承擔風險,這與熱愛患者不矛盾。
第四,好醫生一定要有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包括了人文。我在第二軍醫大學任校長的時候,曾組織全院醫生搞了半年多的大討論,目的就是提煉醫科大學的精神,最后大家的共識是六個字:博雅、仁愛、篤行。這六個字成為了學校的精神。
“博雅”,是一個醫生要具備的基本素質,即博大的胸懷、雅致的興致,所以我倡導醫生要有一點貴族精神和紳士風度。貴族精神不等于有錢,紳士風度不等于虛偽,是一種品位,是一種修養。
“仁愛”,如果沒有仁愛之心就不能當醫生。不可以路邊有人倒下而見死不救,不可以因為害怕承擔責任而不去搶救生命。盡管現在出現很多醫療糾紛,但我覺得醫生還是應該把這些超脫在外,先救人,后面的事先不管,相信正義和真理青睞好人。現在醫院規模越來越龐大,醫療設備也越來越精,患者也越來越多,但是醫生對患者的人文關懷卻越來越少,這是讓人揪心的一種態勢。
“篤行”,是醫生終生堅持不懈的實踐,是知識轉化到服務患者的知行合一。禮記上說,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醫學實踐是檢驗醫學理論的唯一標準。
中國新聞周刊:作為醫生全國性、行業性、非營利性的群眾團體,中國醫師協會在醫學人文方面都做了哪些工作?
張雁靈:一是我們已經成立了醫學人文委員會。這個委員會主要是研究中國醫學人文的開展情況、推進的情況、評估的情況,工作的重點是研究宏觀上的問題。
二是積極推進人文基地的建設。我們先是建了北京和重慶兩個基地。北方以北京為中心建一個基地,重慶主要輻射西南和西北,然后再陸續建幾十個基地,現在我們已確立了82個點,都與教學和培訓結合起來。
三是著力培訓人文師資。我們把有醫學人文方面培訓能力的專家人才組織起來,讓他們當老師,在各個基地培訓骨干。
四是規范適合中國醫學人文特點的教學內容以及相關教材。
五是推進《中國醫學人文》雜志的創刊和出版。這本雜志不是一本教科書,而是一本醫生與患者交流談話的書。雜志沒有政治口號,也沒有政策解讀,更沒有八股說教,一定要潤物無聲,浸入人心。
另外我們每年要出一本《醫聲》,主要由醫生撰寫,以敘述文學的方式來做,以后每年一本,以天干地支的形式命名。比如,2014年出版了《甲午·醫聲》,今年將出版《乙未·醫聲》,主要也是弘揚正能量。
總而言之,我們既不要忽視了醫學人文,但也不要希望醫學人文能解決科技上的問題。它是一種對醫生和醫務人員的心靈最基礎的教育,是醫生應該具備的最基本的素養。我們不是要把它變成一個學科,而是要融入每一個學科。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看來,醫學人文教育對于改善現在的就醫環境有哪些幫助?
張雁靈:醫改的目的和任務是醫療制度的改革。現在醫療衛生工作方面很多問題與醫療制度機制有關,這些難題只靠人文教育是解決不了的。比如,醫院不掙錢就無法維持正常運轉,無法維持醫務人員的工資發放,醫生的工作和績效連在一起的,這是很不正常的。醫院把醫生當作勞動力,把醫生當成機器去賺錢,這種做法是錯誤的。
還有,醫生的執業環境和狀態不改善,直接帶來的問題是工作質量下降,間接的問題是醫患之間不信任,患者不相信普通醫生,過度迷信“大專家”,不相信基層醫院,過度迷信大醫院,大醫院長期“戰時狀態”,勢必需要不斷的擴張,造成一個惡性循環。
這些問題必須靠深化醫改來解決。
中國新聞周刊:那怎么去解決患者都涌向大醫院就診的問題?
張雁靈:一定要加強基層醫生的培養,主要培養基層醫生的能力問題。我說的能力不是科研和論文能力,而是在基層醫院能看好病能解決問題的能力,還要解決基層醫生的待遇等問題。
目前,在醫生教育培訓上,結構設計上也不合理,不科學。出現專科醫生多而全科醫生太少的現象。以加拿大為例,加拿大的全科與專科醫生的百分比例是大概是52∶48。我們現在全科醫生的缺口太大,倒“金字塔”現象是造成大醫院超負荷運轉的主要原因。
現在有些醫學院校的畢業生寧愿去賣藥、當醫藥代表,也不愿去基層當醫生。他們認為基層醫院沒有出路,待遇很低。我們現在亟須改變基層醫院醫生待遇等問題,讓基層醫院能留下好醫生。
用三句話概括:基層留得住,技術用得上,患者信得過。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很多醫生抱怨“唯論文”的晉升機制,對此你怎么看?
張雁靈:醫學是實踐科學,醫生的水平是以解決問題的能力來評價。現行的許多機制不夠完善,有的單位醫生的職稱晉升機制是以論文、考試等為重要標準,要求臨床醫師晉升必須發表一定數量的論文,甚至要求有科研課題及科技成果。這種晉升機制極大地分散了臨床工作的精力,這種評判標準的不科學、不合理性日益凸顯。
現在經濟發展都已經不唯GDP論,在醫療衛生界也不可能再唯SCI論。實際上這個問題很復雜,涉及到人事制度改革。
這種考核機制,導致醫生不注重實踐和臨床。有人建議取消這種考核機制,我也不贊同完全取消,因為一個專家教授在承擔臨床工作任務的同時,也應該具備科研教學能力。教學科研單位應該要求這樣做,但是醫院絕不能鼓勵醫生脫離臨床搞研究,醫院的醫生要把看好病為第一任務。怎么改革?重要的是要建立一套以評估實際能力為標準的考核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