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丹
謾說滇南俗,人民半雜夷。管弦春社早,燈火夜街遲。問歲占雞骨,禳兇瘞虎皮,輶車巡歷處,時聽語侏離。
——[明 ]沐璘:滇南即事
小腳“人來瘋”
那是攝制組第二回到建水去拍小腳老人的電視片。第一回么是為一民間制片人拍些奇風異俗,他想以此賺錢,賺文化的錢,算是文化產業的先行者了。結果不了了之,制片人么轉型成了房地產老板,說是不想再吃有文化的虧。
就那回么認識了王大媽,一個風趣的老人,人來瘋。
順著老街有些年頭的石板路尋去,見到了擺攤賣糯米粑粑的王大媽。
爐火上支著扁鍋,鍋中油炕的糯米粑粑么吱吱地冒著香氣,噴著香味,現做現賣。那才叫個分分鐘出鍋,秒秒鐘新鮮。
滿臉喜慶的王大媽身著洗得發白的陰丹藍布褂,用木梳固定的發髻黑白相間,油光賊亮,一絲不茍。
瞧見鏡頭,王大媽的第一反應便是手持扁鍋歡實起來,她將那鍋中的糯米粑粑上下翻飛,起起落落,就仿雜耍。她一邊耍么還一邊為自己發出一陣陣的叫好聲,弄得自己眼花繚亂,興奮莫名。完完全全就是自己跟自己玩,自得其樂呦。
“王大媽,還曉得我嗎?”
“曉得曉得,又拍電視嘎?來,吃粑粑,又糯又甜呢。”邊說邊麻利地把冒氣噴香的粑粑簸到盤子里,遞了過來,接著么就抱怨道:“拍了幾回電視么,從來沒在電視里見過自己,也沒有收到過照片。這回拍拍么,王大媽要要點紀念啦!”歌吟般
的建水方言,婉轉呢喃,即便抱怨也入耳舒服。難怪說,建水人吵架么也有歌唱的韻味。
導演說明來意,話音未落,王大媽便扯扯衣服,理理頭發,整整坐姿,急吼吼地催促:“咯開始啦?”她不帶咯噔地轉向攝像機鏡頭,張口唱起了云南花燈調:
王大媽,
炕粑粑,
昆明呢電視臺,
來拍王大媽。
王大媽粑粑炕得好,
電視臺不開錢,
同志們,你們想想,
咋個對得起大媽?
拍攝的,圍觀的,一陣哄笑,歡騰一片。王大媽么得意得眼放光,臉通紅。
秋日的陽光斑斑駁駁,明暗恰當地籠罩在王大媽身上,把她勾勒得如同置身舞臺一般。基本就不肖提問,王大媽手不停,嘴不閑,滔滔不絕還抑揚頓挫:
我在裹腳的時候,是舊社會壓迫,不纏小腳,老婆婆家不要。就是壓迫了要把小腳裹好,老婆婆家才要。
姑娘是把菜,綁得小,賣得快。為了這樣一些問題,把小腳裹小掉。當時裹腳,疼成哪樣!我家媽媽把我的腳裹起來,拿綁腳帶裹起來。
我疼了,我又回開。回開以后,我自己想想,不纏好小腳,人家不要。我就下決心纏腳啦!五歲纏腳,我嫁了快五十年了。十三歲結
婚,舊社會壓迫。男呢就是喜歡小腳,舊社會嘛。“他們為哪樣喜歡小腳?”圍觀人群中有人
扔出一句。我咋知道他們為哪樣喜歡小腳?男呢把女呢討進來,別處都不瞧,單瞧瞧腳咯小,臉不瞧。過到這下 (ha)新社會,我都不纏腳啦!我都要讀大學,當官啦!記性又好,身體又好,舊社會壓
迫了我一樣都不得當。還全得這種社會,能唱唱
歌,跳跳舞,拍拍電視,去去(keke)別個國家。
可以了嘛?
導演追著問道:“你去過哪點?”
速答:“我一處也沒有去過。”一臉的無辜。
爆笑一片……
“可以了嘛?”王大媽干凈利落的結尾,其意有二:
“我的這種想法、活法還不錯吧?”
“我對著鏡頭說的這些夠了吧?達到你們的要求了嘛?”
都說是“小腳一雙,眼淚一缸”,而在王大媽說來,不像痛說悲慘家史,像說書。不像說自己,像說別人。如同一場聲討舊社會、歌頌新生活的脫口秀。沒有苦大仇深,倒有幾分炫耀。
王大媽算得上建水縣城的一位達人。據說,每回拍電視之后,找王大媽去買糯米粑粑的人都明顯增加。
建水東門朝陽樓,地標式建筑,當地人稱“小天安門”,六百年不倒。
攝制組在那城樓上拍一群小腳老人跳煙盒舞。那是當地的一種彝族舞蹈,雙手彈著裝煙絲用的圓形木盒,雙腳伴著“砰砰砰”的節奏聲起舞。
一輛老舊的北京吉普車拉來小腳老人,車門打開,一個接一個,竟然鉆出來十二三個小腳老人,如同大變活人的雜耍一般。原本坐五人的車,咋塞進去那么多?那位由燈光師兼任的司機是咋做到的?匪夷所思!
拍攝開始,或繡花小鞋,或皮制小鞋,小腳們扭動起舞,非但不笨拙,還別有看頭。也難怪,當年那南唐李后主對三寸金蓮做案上舞竟然那么迷狂。
紅墻紅柱前,“雄鎮東南”的匾額下,時間仿佛穿越了……
小腳們跳得興起,跳得冒汗。
忽地聽得一聲斷喝:“閃開,莫擋著鏡頭!”只見王大媽雙手劃著圈子,扒開擋道的小腳同伴,一雙三寸金蓮上下騰躍、左右搖擺,朝著鏡頭一往無前地舞了過來……
麗江老爹
古樂隊里的古稀老人和大爹,一個地道的麗江老爹,雅稱“喜馬拉雅山脈”,他滿臉的皺褶溝壑么,活脫脫如喜馬拉雅山脈的區域圖。活人近 90歲,玩了快 90年。說是長壽的秘訣么就是個“玩”,玩古樂,玩樣樣。他隨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再不玩么就老啦”。
于是,有記者去尋訪和大爹。
在大研古鎮四方街的邊緣角,找到了和大爹的家。老式納西小院,大地震后翻修過,有些歪斜的院門上爬滿花花草草,什么風雨蘭、鳳仙花和胭脂花之類,都是好種易活的。門前,有清溪咕咕流過。
咚咚地敲門,沒反應。啪啪地拍門,無動靜。家里無人?
正要轉身走人,吱呀一聲,門裂開條縫,擠出個娃娃頭,驚碌碌地問:“找哪個?”
“找和大爹。”endprint
“不在,玩去吶。”娃娃么一臉漠然。
“去哪點玩?咯找得著?”
“捉魚去吶,咋找?”娃娃面露不屑,用手狠狠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掃興而歸。
再次登門。啪啪地拍門,無動靜。等著……
吱呀一聲,門裂開條縫,還擠出那個娃娃頭,瞟了一眼,不等記者開口又扔出那句:“不在,玩去吶。”堅持一臉的漠然。
“又去玩吶?玩哪樣?哪點玩?”吃驚,好奇,還有失望。
“打獵,山上。”娃娃么習以為常,惜字如
金。“打獵?那么大歲數?一個人?”一連串的疑問。“牽了狗,托著鷹,咋?”娃娃好像覺得記
者少見多怪。“你帶我們去找找嘛。”記者愈發地好奇。“滿山轉,咋找?”娃娃有些不耐煩,頭往
門里縮去。無言,無奈,敗興而歸。
第三次登門。啪啪地拍門,無動靜。等著 ……吱呀一聲,門裂開條縫,又擠出那個娃娃頭,未開口就被扯了回去。門拉開,站了白須蓬松的老者,見那“喜馬拉雅山脈”,如暗號對上,和大爹無疑。和大爹臉上堆著燦爛,老相識一樣引記者們進門,不問來意。
院子不大,也不是什么三房一照壁。院內最搶眼的是盛開的各種花,凌亂而艷麗。石頭砌成的水池里,游著五色的魚。
和大爹讓記者自便,繼續自顧澆花喂魚。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中,得知和大爹么有兩件寶物:琵琶和小剪刀。
麗江那場大地震時,玉龍雪山雪崩,金沙江水斷流。當家人把和大爹從廢墟中刨出來后,他又忙不迭地從廢墟里刨出了琵琶,并不管不顧、灰頭土臉地坐在廢墟上彈了曲《到春來》,這才踏實了。
應記者的請求,和大爹從屋里抱出琵琶,很愛惜的樣子。那琵琶么老舊得像文物,隨時可能散架一樣。他調調音,隨性彈了起來。算不得動聽,音么也不準,但彈得很投入。
有記者發現,他按弦的左手中指始終翹著不用,便問何故。
和大爹邊彈邊答:“這個叫曲項琵琶,這種彎脖子琵琶么從唐宋時候就有了。最早教琵琶的老祖師爺么中指受了傷,斷啰,為了尊重他老人家,后人就不用中指吶。”
放下琵琶,見他從貼身衣袋里掏出把小剪刀,少見的微型剪刀,說是從不離身。帶上有裂紋的老花鏡,蒼老的手叼著那極小的剪刀在紅紙上自如游走,山環水繞,翻云覆手。轉眼間么,山水景致活靈活現,花鳥圖案栩栩如生。
剪完隨手送了記者,當地的陪同頓時眼放綠光,說是能得到和大爹的剪紙作品么,那是修來的福份啰。
讓和大爹透露點長壽的秘訣,他呵呵地搓搓臉,笑著反問記者:“普通話的‘古樂,方言咋讀?”
“guyo。”有記者答。
“樂猶藥也。”和大爹一字一頓,面露儒雅狀,做高深莫測樣。怕記者們不懂,他用手指蘸了水,在石桌上寫了出來。
噢,在云南方言中,“樂”和“藥”同音,都讀“yo”。
“樂,能活人吶!”和大爹拖腔拖調地感慨了一句。
問起和大爹咋有那么多玩場,從小玩到老?
他一臉得意洋洋:“納西男人嘛,搞娛樂,弄文化。當你們漢族男人有哪樣好?呵呵……”“喜馬拉雅山脈”么笑成爛柿花。
記者們也笑了起來,為老人的可愛,也自愧弗如。
“嘿嘿,我老祖么,老頑童,比我貪玩,是你們昆明人喊呢老玩友。”那娃娃冷不丁冒出來,丟下一句么又消失了。
和大爹起身找出本陳舊的小冊子,邊翻邊說:“不叫男人吃苦受累,那是女人心甘情愿呢。你們看看人家老外咋說呢。”說著么把翻開的小冊子遞給記者。
那是個叫彼得的俄國佬上個世紀 40年代寫的一本麗江見聞,叫做《被遺忘的王國》。
和大爹帶起老花鏡,用納西普通話給記者們念了以下這段文字:
我總是同情阿托里(納西地名)婦女,她們背著沉重的裝滿食品和酒的籃子,而她們的男人騎著馬得意洋洋地走了。有一天我問這些婦女中的一個,那時她剛把一個沉重的籃子抬起來背到背上。
“太太,你們為什么不得不背所有這些沉重的東西而你們的男人總是幾乎空著手騎著馬回去呢?”
她轉過臉來對我說:“晚上哪個女的會喜歡一個疲憊不堪的丈夫呢?”
面露曖昧和壞笑的和大爹合上書,神情似恍惚似淘醉,喃喃道:“我么前后討了兩個老婆,一個么就仿古樂中的《水龍吟》,冶姿清潤,一個么就像《紫薇八卦》,豪氣凝重,都是好女人喲!”
“呵呵,做納西男人咋樣?”和大爹回過神來,像是問記者,又像是問自己。“爽!”寡言少語的悶騷攝影記者忽地冒了一聲。那張滄桑的臉上露出幾分得意,也露出幾分童趣。“喜馬拉雅山脈”暖意融融。
后來聽說,和大爹得了“腦血管痙攣”,神志不清,而坐到古樂隊里演奏起來卻不亂。唯一能夠嘮叨完全的話還是那句:“再不玩么就老啦”。
彌留之際,他還手指敲擊節奏,嘴唇顫抖,含混地哼著清代麗江秀才馬子云的《白雪曲》:
看山愛白雪,
看雪愛白云。
高歌白雪曲,
相贈云中君。
云中君,
不我顧,
歌聲破空方飛去,
招來明月掛高樹。
老拽雞湯
在茶馬古道上的這個滇西南小鎮,有兩樣東西最為出名,一是普洱茶,再是老拽雞湯。普洱茶名聲遠播,老拽雞湯么是本地吃貨的頭牌。
有客自遠方來,能被帶著去品一回老拽雞湯,再捎帶走一盒普洱茶么,那便是相當有特色、有面子的一種禮遇了。
說起老拽雞湯么,版本不少,那是吃貨們彼此之間的一種較勁,也是對外說道的一種炫耀。比較流行的幾種說法是:
老拽專門到偏遠山區收購喂糧食長大的母雞,而且必須是老母雞。
老拽用炭火燉雞,每只雞么要文火燉 20小時以上。endprint
那香味鉆進你的鼻子么,會讓你的鼻翼舒服得抽動起來。那是讓城里人流口水的地地道道的雞香呦!
那黃生生的雞油么把你的眼珠都染成黃燦燦一片,良久才會消退。
喝口湯么,一鮮二香三回甜呦!
吃坨肉么,嚼頭勁道與入口即化兼而得之。
再用雞湯泡碗米線么,你便對舒爽安逸有了新的體驗。
老拽用的米線么一律是手工做成的,機制的不要。
老拽每天只賣 20只雞,多一只都不賣。
老拽雞湯的價格比別人家貴出一倍,但每天都還要提前預約,臨時來么吃不著。預約么按先來后到,童叟無欺,訂完 20只就打住,熟人啊領導呀統統不例外。拽!
人有了能耐么也就有了脾氣,甚至有了怪癖。
說是老拽對登門來吃者還有些不成文的規矩,如穿拖鞋的不得吃,衣冠不整的不得吃,省城人沒有當地人帶著的不得吃。為什么?曉不得。
傳說,鎮長臨時請人來吃老拽雞湯,因為沒有預定么被拒之門外,弄得很沒有面子吶。
還傳說,老拽雞湯有一套烹制方法,那是祖傳幾代的秘笈,秘不可宣啰。而且么,那手藝傳男不傳女,老拽么偏偏就養了個丫頭,心煩吶。
如此種種,街談巷議,老拽和他的雞湯么牛啦,拽啦!不知“老拽”是不是因此得名?名至實歸嘍。
鎮政府搞“555”工程,說是造福于民。
要打造 5條景觀道路,5家民族服裝店,5家特色食品店。前兩個“5”已經基本完成,后一個“5”么正在推進。
鎮長因此么政績格外顯眼,受到上面的褒獎。說是只消“555”工程搞定么就要提拔啰,就差這最后的一哆嗦吶。
老拽雞湯么沒有懸念地入選被打造的名單。另外的 4家食品店都樂顛顛地跟鎮里簽了協議書,只有個老拽么不吭氣。來找他簽協議的本想簽了協議便自然而然地混碗雞湯米線吃吃,結果么,門都不得進。
于是么,鎮長派秘書來,同樣不得進門。
咋辦?據說是省上的大領導么都來吃過老拽雞湯吶,而且贊賞有加。所以,搞定老拽么能給政績添彩加分呦。
鎮長又派人來,請老拽同志去談談,他說他腳疼。說派車接,他說他暈車。
鎮長么禮賢下士,大人不記小人過,借著視察“555”工程,親自登門,親切接見了老拽,給足面子嘍。
鎮長笑容可掬、語重心長地對老拽說:“哦,我說拽同志呀(老拽不姓拽,諢名而已),你的雞湯嘛的確是不錯的,有了政府扶持嘛,那就更上一個臺階吶,啊?你看呀,從此不消再那么辛苦地上山買老母雞嘍,就由我們的現代化養雞場提供。你看呀,從此燉雞也不消花 20多個小時嘍,只消兩個小時就得吶,十分之一呀。你看呀,你現在每天只賣 20只雞,到時候呢,每天要賣 200只、2000只嘍,哈哈……”鎮長開心地笑了起來,隨從們笑得更是歡暢流利,有的么還笑出幾點淚來。
鎮長么意猶未盡接著說:“你看呀,你現在每天接待么最多也就百把人,到時候呢,每天要接待上千人、更多的人。規模上去吶,檔次上去吶,速度上去吶,收入也上去吶,利國利民又利己呀!”鎮長口齒伶俐,興奮得臉上暈滿高原紅,站起身來么還揮揮手。
老拽臉上么無風無雨,半閉著眼睛,本來么就有點結巴,張口么更結巴:“么……你說……說,我做……做那么大……大整……整哪樣?做那么快……快整……整哪樣?賺那么多……多錢整……整哪樣?大么倒是……是大吶,快么倒是……是快吶,那雞香……香……香么給還在呢?”說得么實在是費力吶。
老拽搖頭晃腦,閉嘴閉眼,抬起鼻子么猛吸那從廚房里飄來的雞香,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鎮長一干人么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吸鼻子的吸鼻子,揉鼻子的揉鼻子。
老拽么望著天自說自話:“老拽雞湯?老拽雞湯么拽……就拽在原生態的老……母雞,拽就拽……在燉 20個小時,拽就拽……”
鎮長秘書么趕緊擠出笑容,忙著打斷道:“哦,對外么照樣說是山區的老母雞,照樣說是要燉 20小時哩。”
老拽扭轉頭瞟了他一眼,秘書臉上的笑么一下僵住。
老拽么哼了一聲,一氣呵成:“爛我的名聲?!虧你想得出來嘍。”說完么再也不吭聲吶。
真是拽呀!
杜小山
真名馬小山,打小么在滇東北的烏蒙山區放馬。他爹馬大山,以馬為生,子承父業。
每日里趕馬上山么,有一句沒一句的,吼幾聲趕馬調,日復一日,馬都聽得煩。唯有山谷傳來回音,算是有了反應嘍。
山坡上,馬么自顧自地吃草,馬小山么自顧自地哼山歌,各整各的,互不相干,各得其所。
等到變聲期完吶,喉結么才長定。別的男娃娃么喉結只長到五六歲,偏個馬小山么卻多長了八年,多出八年的雄激素。
于是么,開始唱情歌嘍。在那個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么,那可是犯忌違禁的。好在是山高皇帝遠,那是個被革命遺忘的角落。
白天么放馬,在山上唱,逗姑娘,過干癮。晚上么打著電筒唱,串姑娘,還是過干癮呦。
七唱八唱的,到底唱出把好嗓子。聽到歌聲么,姑娘心猿意馬,蠢蠢欲動。但凡見著人么,立馬心灰意冷,無動于衷。倒也不是說馬小山么長得對不起人,而是吃了個子的虧嘍。
滇東北盛產洋芋,尤其是那煮了會炸開的開花洋芋,咋吃咋好吃。都說吃洋芋,長子弟(好看,帥的意思)。馬小山吃洋芋長大,長了子弟,卻沒長個子。老天是公平的,不能好事都讓你占啰。
馬小山不僅人長得子弟,歌唱得動聽,而且很能討姑娘歡心。村里也有姑娘喜歡跟他對歌調情,玩耍打鬧,甚至是摟摟抱抱。但只要談婚論嫁,對方要么是老將不會面,要么是送他增高鞋墊作為分手禮物。
福兮禍兮,時來運轉。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招人,指明要招一個嗓子好、有扮相、個子矮的男演員,跟馬小山同村的馮二妮推薦了他。endprint
馮二妮么已經是縣宣傳隊的臺柱嘍,也是馬小山的心頭之癢。
能進縣宣傳隊么,那是多少人的癡心妄想呦。那年頭,搞文藝的是驕子寵兒,供應緊張的肉啊糖呀什么的都有特殊保障,演出所到,迎來送往,風光得很。于是么,走路都是外八字,下巴么都是朝天的。對這些,馬小山么好像并不咋亢奮,他暗自狂喜的是,從此么,可以天天見到馮二妮嘍,哈哈……
那小妮子么,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要個頭有個頭——這個么也是叫馬小山郁悶到想死的。
原本么是高不可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忽然地一下么,冬去春來,換了人間吶。馬小山本來就富裕的雄激素么又亂麻麻地躁動起來嘍。
對馮二妮么,他是鞍前馬后,任勞任怨。馮二妮么權當是對她推薦的報恩,理所當然地盡興享用,而且吆三喝四,隨意差使。
在馬小山的心里面么,馮二妮就是個女神啰,光彩奪目,圣潔得不得了!只要能見到她,聽到她的聲音,聞到她的氣味么,馬小山的雄激素么就得到了釋放,就心滿意足嘍!
在馮二妮的腦袋里么,馬小山就是個使喚丫頭,隨叫隨到,忠心不二,好使耐用。
自然,馮二妮的崇拜者和愛慕者少不了,對那些生方設法追馮二妮的男人么,馬小山統統視為情敵,并義不容辭地行使著護花使者的權力。
為此,遭到白眼、辱罵、甚至毆打么,他不以為然。讓他傷心的是,馮二妮對他的臭罵和警告。
當聽到馮二妮的緋聞什么的,他就悲憤地沖到練功廳去,把自己練到癱軟在地。當看到馮二妮和別的男人親熱,他就躲在被窩里嗷嗷地自慰,直到彈盡糧絕。但只要馮二妮吱一聲么,他又會咬牙切齒地去為他的女神幽會站崗放哨,哪怕是受凍挨餓也盡職盡責。
縣宣傳隊排演革命現代京劇《杜鵑山》,馮二妮么當然的女一號,演柯湘。馬小山么順理成章地演杜小山,量身定制的。
排練期間,柯湘一抬手么,杜小山就端上茶;柯湘一出汗么,杜小山就遞上毛巾。冷了么,送上披風;熱了么,接過外衣。但杜小山么咋都不敢觸碰到柯湘,只要肌膚稍有點磨蹭,他就手腳發軟心發顫。
戲外么,那是女神吶!戲里么,那是黨代表呀!都得仰視。
有一場戲,柯湘和杜小山么不僅要觸碰,而且么還要抱在一起,嘜嘜(注)!
戲的內容么大概是這樣:
叛徒溫其久么居心叵測,設計煽動杜小山莽撞下山劫獄,去救出他奶奶。
柯湘么高屋建瓴,以大局為重,一再地阻擋。
傻乎乎的杜小山么不依不饒,執意往山下沖去。
于是么,柯湘凄楚動情地喚了聲:“小——山——!”
杜小山猛地站住,扭轉身來,撕心裂肺地叫了聲:“黨——代——表——!”然后么,手中的匕首落地,痛不欲生地撲向柯湘……
柯湘一把抱住杜小山,熱淚么奪眶而出……
排練的時候,杜小山要么是還沒撲到位就站住,要么是撲歪掉,給柯湘整得抱也抱不著。
等到正式演出,杜小山么完全入戲吶。只見他痛不欲生地撲向柯湘,一把抱住柯湘么就不放。柯湘么被勒得差點喘不上氣,疼得眼淚直淌 ……
杜小山么頭枕在柯湘豐滿無比的胸脯上,氣喘如牛,熱淚么奪眶而出……
掌聲雷動,臺下觀眾么為他們投入而動情的表演叫好的叫好,灑淚的灑淚。
戲演完,到了后臺,馮二妮揚手甩給馬小山一嘴巴,大罵:“你這個二流子!咋抱那么緊?”
馬小山么一反往常,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咋啦?老子滿懷對黨代表的階級感情嘛!”
對外,還不能張揚,整不好么就成了政治事件,那就麻煩大嘍。
后來么,馮二妮說死也不演了,除非換掉馬小山。
再后來么,馬小山又回烏蒙山上放馬去吶。而且,他的個子么也跟喉結一樣,比別人多長了八年。
注:“嘜嘜”云南方言中的感嘆詞,意即不得了,了不得。
本欄責任編輯 張慶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