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燕丹 王冉
摘 要:本文通過對《人的性世界》和《個人的體驗》作品中人物J先生和鳥的形象分析,展示出大江健三郎對處于曖昧狀態下的日本人出路的探索。這種意識的轉變顯示出大江在創作中由西方的存在主義走向自己的道路,那就是與日本本土文化相結合,由尊重自由選擇到強調責任的變化。
關鍵詞:迷茫 ;責任;性
大江健三郎一直以來對人存在的確認和存在的價值表現出強烈的焦慮,在作品中不斷的探索,找尋。本文試圖從他的兩部代表作品《人的性世界》和《個人的體驗》中尋求他的這種探索的軌跡。
1 《人的性世界》:迷茫的探索
《人的性世界》這部小說從結構上明顯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是敘述J先生一行七人到海村別墅去拍一部自己妻子導演的表現地獄生活的先鋒電影。在路上遭遇海村村民深更半夜集體靜站在一個通奸的女人門前以羞辱她的情景,讓他們不寒而栗。這個七人攝制組成員之間關系復雜,曖昧,當夜在海村別墅里上演了性混亂的鬧劇。后一部分是在東京鬧市中,J先生在拍完電影后開始了在公共汽車上的流氓活動,在偶然的機會里結識了老頭和少年,他們共同組成了“流氓俱樂部”,互相掩護著進行流氓活動。后來少年不滿意他們的懦弱行為,決定單獨進行更為冒險的流氓活動,他誘騙了一個女孩,卻又在最后關頭犧牲了自己,救了她的性命。“流氓俱樂部”解散了,J準備回歸正常的社會生活,老頭繼續在從事自己的流氓活動。
作品寫于大江創作的中期(1959-1962),這個時期他是以性的人和政治的人在探索著人的存在。二戰后日本鼓吹的“大東亞共榮圈”的“人類宏大的共生感”神話的破滅使戰后青年陷入一種幻滅、孤獨、恐懼、痛苦的生存狀態中,生活毫無希望。日本的戰敗使天皇制失去了神性權威,“政治的人”失去了信仰,只剩虛無和迷茫,用政治(在戰后一定程度上是日本社會現實的隱喻) 進行自我確認已經失去了它的有效性。這時人必須通過另一種手段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于是“性”作為一種生命中更本能的存在凸顯了出來。他們必然靠“性”來確認自己,靠“性”比喻來貶低巨大的現實,正如在《人的性世界》中所顯示的J先生以及他周圍的那些人。他們通過瘋狂的,紊亂的性生活來展示自己的存在;J甚至和其他人組成了流氓俱樂部,在公眾場合從事流氓活動。
關鍵是“性的人”通過“性行為”才有了“介入”的途徑和確立“參與”的行為或者說“存在”的狀態。但是這種“介入”有價值嗎? 這種“存在”有意義嗎?“性行為”是一種符號,積淀其上的是生活方式、倫理道德、價值觀念、精神需求等。大江筆下的人物通過它來探究人的生存本質,同時又作為一種對舊的倫理道德、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精神需求(尤其是前兩者) 反抗和重建的方式。這是“性的人”對自身,對由每個個人組成的社會應該是怎樣的一種探索,以及對實現這種“應該”的可能性的探討。
小說的結局讓我們有深重的迷茫感:J先生在流氓俱樂部解散后準備回歸到現實生活中,J 的父親給了J 一條“自欺”的作為順應主義者回歸現實生活的道路:去美國建立汞合金廠,讓J 開始新的生活。看著新廠籌建的幻燈片“,J先生“想開了,像長時間的海上漂流者被人搭救上來一樣的感覺,即使是被敵船搭救……” 但是當J 就要走上這條順應主義者回歸現實生活的永恒軌道時,他卻“突然感到喪魂落魄的極度性興奮,神差鬼使般連蹦帶跳地順著地鐵臺階跑下去”。在“新生活、沒有自欺欺人的新生活”的囈語中,J 的精液就像“一千萬雙怒不可遏的眼睛同時瞪著J 齊聲吼叫。J 沉浸在無比幸福和恐懼蕩漾不斷高漲的波浪里,幾只胳膊緊緊地抓住了J” J 就在這種幸福和恐懼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卻同時又無力地走向毀滅;而與J 分手后的老頭將“依然在嘈雜的人群中孤獨地進行流氓活動”,等著和J一樣被抓的結局,然后心肌梗塞地死去。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性的人”做出的這種選擇是無奈的,也是無意義的。
2 《個人的體驗》:責任的抉擇
大江健三郎1994 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個人的體驗》是其獲獎的代表作。小說以主人公“鳥”的生活為線索。主要敘述了鳥在自己殘疾兒出生后的艱難抉擇過程。
鳥時常處于躁動之中,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在讀研究生期間因連續4 周酗酒被退學;后與教授的女兒結婚,盡管在岳父的幫助下當了補習學校的講師,仍對現實生活感到失望。鳥為了不被平淡乏味的日常生活吞沒、消融,便總夢想著去非洲冒險。然而現實更加殘酷,他的妻子生了一個頭部畸形的嬰兒。是逃避責任見死不救,還是勇敢地面對不幸,把孩子撫養大,這一實際問題遠比幻想著去非洲旅行冒險更現實地擺在鳥的面前。
鳥沒有勇氣接受不幸的現實,因為對生存感到恐怖,所以決定將嬰兒送到大學醫院,讓其衰弱而死。然后就逃來到以前的女友火見子那里,沉迷于酒和性愛中。可是鳥決定逃離殘疾兒的時刻,鳥也還羞恥而痛苦地感到“自己深陷于極端利己主義中去”。他的心里是不安的, 鳥在夢中夢見了審判官在傳訊他,讓無法逃脫掉對嬰兒之死的責任。噩夢醒后,鳥還在不斷地追問自己: “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這重要的時刻?”但是嬰兒頭上的瘤子以及醫生說“以后即使做了手術也可能是植物人”的論斷又讓他覺得“讓嬰兒衰弱而死的那種恥辱感覺的秤砣變輕,秤的另一端,感到奇怪嬰兒帶來的危害的受害者的意識的秤砣變重”。于是,他希望孩子盡快衰弱而死。
在鳥的意識中責任和良知不斷地與逃避的念頭互相撞擊。這種痛苦在鳥得知腦外科教授要為嬰兒實施手術時達到了極點。想到他的后半生將要為承擔撫養殘疾兒所累時,他斷然拒絕了醫生的要求,決定把嬰兒帶到火見子認識的墮胎醫生那里處理掉。他“卻高興不起來,只是感到朝憂郁的地上監牢降了一個臺階”。鳥甚至覺得他一直憧憬著的非洲,現在也喚不起熱情來了。
鳥與火見子驅車將嬰兒送到墮胎醫生那里后,一同來到同性戀酒吧,鳥與7 年前遭其拋棄的菊比古不期而遇。菊比古對鳥不無感慨地談起了當年在與鳥一同追趕瘋子時的情景,他極力稱贊鳥當時勇敢無比,同時也指出現在的鳥正遭受一種恐怖的襲擊,并譏諷他為此 “害怕得夾起尾巴來了”。鳥聽后坦然承認,然后“一口氣喝干了那漫長一天里的頭一杯威士忌,數秒后,在他身體的深處,突然有種相當堅固巨大的東西驀地站起來。剛流進胃里的威士忌,毫無抵抗地吐了出來”。至此,鳥終于決定從墮胎醫生那里取回孩子,為其做手術。
在結尾處描寫了嬰兒到秋末切除了原以為是腦疝的肉瘤,手術獲得成功;交代了火見子與其少年性伙伴坐貨船去了非洲;讓鳥充滿激情地對他的岳父教授說道: “我必須為孩子將來的生活而工作……我想給外國游客當導游。我以前曾夢想著去非洲旅行,雇當地人做導游。可現在卻相反,是想為來日本的外國人擔當本地的導游。”鳥不屬于“從欺騙到欺騙一直做青蛙跳,一直跳到死的人”,他終于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鳥決定為孩子留在日本認真工作,不再幻想著去非洲冒險。 這一改變進一步說明鳥不僅開始認真面對現實與人生,迎接挑戰,而且在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已經完全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因此他對未來不再抱有虛無縹緲的幻想,取而代之的是制定力所能及的行動目標,并腳踏實地付諸實際行動。至此鳥完成了自己的蛻變,正如教授所言,鳥已經變了,“那有點孩子氣的外號‘鳥已經不相稱了”,變成將希望付諸行動的人,由逃避現實的懦弱之人成長為敢于挑戰現實與人生、敢于承擔責任的勇敢之人。
3 探索的成功
大江健三郎在《人的性世界》中已敏銳地從日常生活里捕捉到了潛藏于日本現代青年人內心深處的恐怖。他們在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理想,只得在孤獨與絕望中將自身的全部能量發泄到反社會的性行為(如J先生)或恐怖行為(如那個少年)上,以此尋求人的自我價值。作者試圖把這種追求絕對化的個人自由的行為作為價值取向,以此向現實世界挑戰,來尋求人的生存價值和再生。不過,像青年“J”那樣想靠反社會的性行為或恐怖行為獲得再生的方式,仍然沒有走出存在主義所倡導的“自由選擇”的樊籬,他們謀求的“人的再生”不可能真正實現。所以說,大江健三郎在這幾部作品中,雖寫出了主人公的內心恐怖,但由于他當時對社會人生的認識還深受薩特存在主義思想的影響,還不可能從根本上為主人公尋找到一條真正獲得再生之路。不過,在殘疾兒出生給他帶來對人生的重新思索和用“廣島”這把銼刀重新磨礪他的思想、道德觀念之后,大江健三郎對人生及人的價值取向明顯有了新的認識。他從廣島人的生存理念中深深地感到,他們那種立足于現實,敢于同命運抗爭到底的堅忍不拔的精神以及在現實生活中敢于承擔責任,能夠確立自己人生坐標的生存方式,才是對人生真諦和人的自我價值實現的最好詮釋。也就是說,人的行為和價值取向不應像薩特所說的那樣是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選擇,而應受到人類道德規范的制約,必須具有鼓舞人向上進取的內容;人在殘酷的現實和絕境面前,不應逃避,而應像“真正的廣島人”那樣面對它,向它挑戰。應該說,大江健三郎在對人生及人的價值取向認知上產生的這種新認識是與他個人深刻而痛苦的生命體驗密切相關的,同時也是他用“廣島”這面透鏡重新檢驗他的思想和道德觀念后所取得的最大收獲。顯然,這一新認識充分表明他已徹底擺脫了薩特存在主義的羈絆。因此大江才在塑造鳥這一人物典型時,給其再生之路注入了嶄新的內容。如前所述,鳥的再生之路完全不同于“J”等,他是靠艱難的心靈煉獄和頑強的意志最終戰勝了自我,在其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重新找到了適合于自己的行動目標,確立了理想。
從《人的性世界》到《個人的體驗》,大江完成了他的探索:處于社會中的人必須正視現實,勇于承擔屬于自己的責任。在《個人的體驗》的結尾,借主人公“鳥”說道: “在現實生活中生活,最終只能被正統的生存方式所強制的”。顯然,作者是通過“鳥”將他對人生的深刻感悟傳達給讀者:人們在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是完全可以確立自己的人生坐標,尋覓到自己理想的。這給那些因在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里找不到自己的理想而陷入孤獨絕望中的日本現代青年,開出一劑“依靠自我完善來拯救自我靈魂、治愈心靈創傷”的良藥。
這個藥方明顯具有東方文化的特色,我們都知道,西方文化一向以追求個人自由,個性解放為特色,相對的,東方文化則更強調個人對集體和他人(包括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以及社會的責任,鳥成為大江創作中第一個正派的人物形象,也是典型的東方男人的形象,當然在這個人物身上有著大江本人的影子。
參考文獻
[1]大江健三郎: 個人的體驗 敦煌文藝出版社 2000.2
[2] 由同來: 走出幻想、面對現實、挑戰人生—論大江健三郎的《個人的體驗》 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 2004年3月
[3] 羅冰: 大江健三郎《性的人》:二重性中的迷惘探索 外國文學研究 200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