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哲學遵循著中國傳統思想的“內在超越”之路,彰顯出鮮明的“超越性”特質,其總是展現出一種始終指向超越境界的“道”的志趣。本文試圖以簡析《莊子》生死觀的方式,展示其在“順應自然”中得以超越生死,管窺其哲學“道通為一”的“超越性”特質。
一、關于“超越性”的問題
所謂“超越”,是西方哲學中的重要概念,其哲學內涵主要體現于兩個方面。其一,“超越”是與“內在”一詞相對應的認識論概念。在認識論這一層面上,“超越”被視為從“主體”到“客體”逾越的一種靜態關系或動態過程。因此,哲學史上的“超越”問題,也就成為如何把握與理解“主體性”與“對象性”及二者之間的關系問題。其二,“超越”是與“有限”一詞相對應的神學概念。而從這一意義上看,“超越”是在“有限”與超出有限之外。{1}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超越是在對有條件的存在者之超出的意義上的逾越”。{2}
與西方文化不同的是,中國傳統思想則主要遵循“內在超越”的路徑。在中國傳統哲學思想中,“超越世界”和“現象世界”并沒有徑渭分明的顯著界限,“在中國思想的主流中,這兩個世界一直都處在這種‘不即不離的狀態之下。”也就是說,“中國的兩個世界則是互相交涉,離中有合、合中有離的”,“中國人基本上不在這兩個世界之間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3}
二、“道”的“內在超越”特質
與先秦諸子的思想相比,《莊子》哲學的確展現出某種獨樹一幟的風范,但它也毫不例外地遵循著中國傳統思想的“內在超越”之路,彰顯出鮮明的“超越性”特質。
《大宗師》篇指出:
夫“道”,……生天生地。{4}
《莊子》以介紹“道”特質的方式,來對不可感知、不可名狀的“道”進行描述性的闡發。在這里它明確地闡述了“道”本原論的觀點。“道”的重要特質之一就是時間上具有先在性,即“天地”尚且不存在時,“道”已然存在了。因為天地萬物都是出自于“道”的。可見,“道”不僅于時間上有先在性,而且還是宇宙萬物的本源。
夫“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5}
《莊子》這里強調,“道”本身是“自本自根”的,也就是說“道”以其自身為根據,它的存在并不依賴于任何其他外在的事物和條件——“天地”尚未產生,當然也就無所謂外在的事物和條件。可見“道”的存在是以自己為條件的,它自身就是其存在的依據和基礎。這顯而易見是符合海德格爾所說的“對有條件的存在者之超出的意義上的逾越”。《莊子》所說的“道”的“超越性”特質于此可見。
《知北游》則進一步強調,“道”于現象世界無處不在: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曰:“無所不在。”{6}
這里“東郭子”對“道”的存在產生了質疑。《莊子》指出,“道”是一無所不在的實存,不僅是構成宇宙萬物的本原,并且它還“普遍地內化于一切物”{7},成為萬事萬物存在、運動、變化和發展的最普遍、最一般、最本質的合理性。可見,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都不過是“道”在現象世界中演化出的一種具體化、特殊化的表現形態而已;而“道”是普遍的、統一的、超越的絕對和整體。
此外,這里也指出了“道”具有“內在超越”的特質。“道”并非孤立自存于“超越世界”,而是普遍地存在于“現象世界”之中。宇宙間的萬事萬物無不展現著“道”,“道”也無一例外地內化于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可見,“道”與宇宙萬物“一直都處在這種‘不即不離的狀態之下。”
三、指向“道”的超越境界
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政治學》中講述了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租賃榨油機而大發橫財的故事。最后,亞里士多德稱贊道:“他(泰勒斯)……向世人證明哲學家不難致富,只是他的志趣卻不在金錢。”{8}這話也同樣適用于評價莊子。《莊子》哲學的志趣始終展現出一種“超越性”的特質,其始終指向具有超越境界的“道”。而其生死觀就集中展示著這種“超越性”。
湯一介先生指出道家的生死觀是“順應自然,與道同體。”{9}《莊子》哲學確實也展現出這樣一種生死觀。《大宗師》篇: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0}
在《莊子》看來,生、老、死并非神秘不可知,都不過是自然而然的過程而已。即便是為人所忌諱的死,也并不值得恐懼,死也只是安息罷了。于此可見,《莊子》生死觀的基本觀念之一就是“順應自然”。而之所以能夠在生死問題上做到這一點,是與《莊子》提出的“生死氣化”觀念,在邏輯上相一致的。由此《莊子》進一步強調生死無非是氣的聚與散。
《知北游》中說: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11}
在《莊子》眼中,生死與“鬼神”、“天帝”沒有任何關系,那無非是一種自然現象,是氣凝聚或消散的結果而已。當氣凝聚的時候,生命就誕生了;而當氣消散的時候,生命就隨之消亡了。可見,生死與任何神秘力量都不相關,只不過是氣化流轉過程中的一個自然的階段或狀態。《莊子》看待生死的科學態度,使得對此神秘化、迷信化的理解自然也就破除了。因此,法國漢學家弗朗索瓦·于連對尚處文明萌芽階段卻能堅持科學態度的莊子大加贊揚:“他(莊子)沒有乞靈于其他的世界,也沒有打算說服我們,要我們信仰什么。”{12}
《莊子》把“死生”置于“氣化”宇宙論的大視角下,使得“死生”的轉化,成為宇宙運行鏈條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無論“生”還是“死”,都因此成為一種形式的存在,一種“氣”轉化之后的不同形態的存在。《至樂》篇中說,莊子的妻子去世了,惠施去吊唁,卻見到莊子“箕踞鼓盆而歌”;之所以如此豁達地對待生死,恰是其視生死就如同春夏秋冬四時運行一樣的自然過程。值得注意的是,《莊子》縱然是在強調“死”不是虛無的終點時,也并未求助于外在的“神明”和宗教力量,而是在現實的宇宙自然中探索追尋其依據;在迷信觀念盛行、距近代科學產生時日尚遠的兩千多年前,《莊子》的這種思想可說是鳳毛麟角,而其展現出的科學精神也是極為難能可貴的。錢穆先生說得很明確:“莊子絕沒有西方宗教氣味,而且是絕端的無神論者。”{13}
《大宗師》篇指出“不死不生”的“道”的境界:
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14}
在這里女偊對南伯子葵講述學“道”的進程:女偊達到不憂慮于生死、置生死于度外的層次,就能實現心境清明洞徹的程度,而這是體悟絕對的“道”的先決條件;體悟到了絕對的“道”之后就能不受時間的限制,如此才能沒有死生的觀念,達到“不死不生”的境界。大道運行,使得萬物不斷地生息死滅,而它自身卻是不死不生的。
總而言之,依據《莊子》的觀點,絕對的“道”不僅是宇宙萬物的本原,而且還是一種對現象世界升華與超越的“逍遙”境界。或許李白對此的描寫更為形象:“扶搖直上九萬里”。“道”本身即是“不死不生”的;而體悟到絕對的“道”之后,“浩浩乎如馮虛御風”,達到“不死不生”之境。也就是說“不死不生”的境界,即為“道通為一”的“逍遙”境界。而只有“不死不生”的生死觀,才真正是至上的“生死”境界,因其得以實現“道通為一”的“逍遙”境界。至此,《莊子》哲學始終指向超越境界的“道”的志趣得以充分彰顯,其生死觀始終追求這樣一種“超越性”的目標于此得以完全展現。
注釋:
{1}文炳.康德哲學中的Transcendental的中譯論爭史考察——兼及對a priori,transcendent的考察[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0.
{2}[德]海德格爾.孫周興 譯.路標[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206.
{3}[美]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M].江蘇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9-10.
{4}{5}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613.
{7}陳鼓應.老莊新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379.
{8}【英】羅素.何兆武,李約瑟譯.西方哲學史(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35.
{9}湯一介.超越生死的觀念和途徑[J].中國教育報,2001(7).
{10}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196.
{1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597.
{12}【法】弗朗索瓦·于連.閆素偉譯.圣人無意——或哲學的他者[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21.
{13}錢穆.中國思想史[M].臺灣臺北市:臺灣學生書局,1988:49.
{14}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202.
(作者簡介:于騰濤(1987.10-)男,河北唐山人,青海師范大學政法學院2012屆中國哲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哲學與文化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