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一位隱者流淌千年

王華

明仕河的安靜和耐心總是讓人肅然起敬。它本是廣西境內有名的黑水河一支流，但它流經堪圩，卻是為了等待一位隱者。這些年走了許多地方，發現各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神話傳說，但這些傳說又都大同小異，有水的地方都離不開龍王龍子。明仕河也不例外，說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南海有一條妖龍，因羨慕桂林山水的美景，便化作人形，到桂林游賞。返回時，它作法將桂林迷人的山水藏入袋中，想帶回南海。誰知卻被玉皇大帝知曉，派出雷公，用大斧將妖龍劈死了。山水便掉下來，剛好落到明仕的地面上。所以，明仕的山水景色和桂林的一樣美。在民間，神話傳說總被當成一種心靈的依靠，當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感恩上蒼，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滿足的時候，神話總是幫了我們的大忙。這個傳說并無新意，而且這么一條愛美的龍子給劈死也讓人反感，但它說的是明仕的山水很美。桂林山水不是甲天下嗎？那它也甲天下，因為它是桂林山水的縮小版。不管玉皇大帝的做法有多殘忍，他最終給我們帶來了這處美景。所以傳說還表達的是對他的感激之情。

我個人卻更喜歡那關于隱者的傳說。說幾百年前有一些名士為躲避戰亂來此居住，他們漁樵耕讀，不管外邊世界亂成什么樣，躲在這里過著神仙似的悠然日子。可以想見，他們忙時耕地打漁，閑時一杯清茶，讀書作畫，的確是種境界。但如果真是為了躲避戰亂而來，又令熱血者有點兒鄙視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堂堂男兒，何以這等懦弱和麻木？有時候境界和麻木總是不那么容易區分。不過這話說遠了，傳說本身想說的是，這里如世外桃源。

傳說中沒有講明仕人是這些隱者的后裔，但明仕村卻一直傳承著他們當初的寂寞和逸然。對于一個隱者，寂寞是療心的良方。但對于一般人來說，寂寞卻有可能是傷心的毒草。尤其當周圍十分熱鬧，你卻被獨自拋于寂寞之中的時候。就像如今，明仕村也變成了有名的“明仕田園”，世界各地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乘竹排，賞美景，操著各地的口音，發表著各種驚嘆，各種檔次的相機、手機，留下輻射，帶走愉悅。對于一個村莊來說，寧靜已經沒有了。

但明仕人的內心卻固守著一份寧靜。

明仕村是明仕河養育的一個村莊，是自然之子。由于它沒有歷史，從來沒被考古過，更沒有被隆重地印上史書。千百年來，它依偎著祖母一樣的明仕河，逸然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村民們一點也不在意它沒上過史書，也不在意有沒有古墓可以挖掘。他們非常滿足于腳下肥沃的泥土，和身邊這條母性十足的明仕河。泥土下面雖然沒有古跡可挖，但它卻有著別人不能企及的寬厚的慈祥。泥土的顏色證明著它的年齡，也證明著它內心的深厚，明仕村民從它漸深的顏色中獲取著從容和平靜，即使在今天，四面都火熱喧鬧的時候，明仕村人依然靜若處子。年輕人也都出去了，留下來的都是些老人孩子，這跟別的村莊沒有區別。不同的是這里沒有恐慌，沒有留守老人的哀嘆，也沒有留守兒童的哀哭。老人們依然讓地里長滿了水稻、甘蔗和香蕉，孩子們依然上著學，放著牛。這里被開發成旅游景點以后，他們便時常能看到陌生的面孔，聽到陌生的口音。很多時候，他們還被游人拍進照片。那九十歲老人的皺紋，被看成最美的線條，他們的斗笠，他們手上的繭子，還有那安詳的眼神，將在今后的每一個分享照片的過程中，被別人認真贊美。

這一次，我是重游大新。作為貴州人，山水于我已經見慣不鮮，但舊地重游，卻完全沒有審美疲勞的感覺。這完全得益于明仕河那份千年不變的安靜和耐性，千百年來，它就這么靜靜地流淌。它養育了一個寧靜的村莊，一群甘于寂寞的村民，一片美懾天下的景致，它和他們一起等候在這里。他們等候著一位隱者。像一位待嫁的處子，每日梳妝打扮后，靜靜地坐下，等待著那個出嫁的日子。

幾百年前，與名士們的那次相遇，是明仕河最輝煌的時光。我固執地認為，名士們忙時的勤勞耕作，閑時的吟誦涂鴉，帶給它的幸福感是非常巨大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它也如此。只是，他們終將還是去了，隨著時光成為了歷史。現在，明仕在等一位新的隱者。

我會不會是那個隱者啊？憑我每次見到它時生出的歸隱之心，我認為我可能是。生在和平時代，社會欣欣向榮，但依然有人會煩惱人生。比如我們這類內心過于敏感，又尤其自以為是的人，往往在喧囂中倍感孤獨，又往往依賴于孤獨。像一個吸毒者，最先是被動的，后來上了癮，便養成了依賴，明知那不是好東西，卻拼了命喜歡并且追求。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也屬于那中了孤獨的毒的人，時不時的，會特別向往做一個隱者。

但事實上我卻俗不可耐地茍且于喧囂之中，看似淡薄名利，卻每每操心上火。操心時勝于強迫癥，上火時勝于酒鬼。當你不甘成為一個庸俗之人卻又無法擺脫庸俗的時候，酒真是個好東西。你找幾個酒友，或者能遇上幾個交情深厚的朋友更好。你舉杯，你仰脖子，你喝出咕嘟聲，你從頭到尾被火辣辣地貫穿，你借酒狂笑，或者狂哭，你把心中的塊壘當廢物吐掉，最后你再也喝不下去了，最后你倒下了，最后你啥也不想了，最后你甜美入睡了。第二天醒來，你又成了一個全新的人，一個全新的庸俗之人，又開始操心上火，然后，你又接著喝酒。當然，不操心上火也喝酒，而且這還是大多數情況。因為我們已經喜歡上酒了。

明仕河邊有一上好的酒家，臨著水，對面還有戲臺，有演出時雖然只能看背影，但你喝著酒看著背影舞蹈也別有情趣。

那天，我沒有去友誼關。第一因為我去過，沒興趣。第二因為我頭痛，起不來。最關鍵的，是我想一個人靜靜地走走明仕田園。這里適合一個人走。你走著，揣著你的滿腹心事，腳下卻能越走越輕，心境也能越走越平靜。你一身濁氣，明仕卻清者自清。

與幾年前相比，我看到了一些細微的變化，那個戲臺，那時候是沒有的，島上那幾個草棚，還有那幾個賣紀念品的攤子，似乎也是后來才有的。當然，變化是必然的，水邊那酒家的人肯定也換了幾撥了，水上撐船的人肯定也換了幾輪了，就連這明仕河的水也不是幾年前那水了。幾年前我認識的那段水早已經流進了黑水河，現在這里的也正在向黑水河流去。

第二天，我們告別明仕去了德天。由于這時候的水量不如幾年前那一次，我覺得瀑布少了當年的氣勢了。同樣去了邊界上的那條小街，賣咖啡的越南小女孩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眼神里多了些世故，嘴上功夫也更厲害了。我想，她們是不是會一直在這個自由市場站下去呢，在一個小攤前，從小姑娘站成大姑娘，再站成一個婦人，最后站成一個老太婆？

那么，她們要等的是什么啊？

我們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保留著一份等待，從生下來就開始。有的人很明白自己在等什么，有的人則并不清楚。有的人會很耐心，而有的人則很容易放棄。但放棄者并不是放棄等待，只不過是放棄這一種，而撿起那一種。

剛離開，我就開始思念明仕了。我自認為是它的知己，但卻不知道它是不是也這么看。我花很長時間去看手機里的那些照片，我把它們用微信分享給朋友們。我在努力地巴結它，努力求得它的認可。因為我想，或許哪一天，我真會成為它等待的那一位幸福的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