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力
公安部重點督辦的浙江2013年“5·10”特大污染環境案讓社會與媒體廣泛關注……2015年5月18日,此案在衢州龍游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涉案企業——浙江金帆達公司被處罰金7500萬元,負責傾倒排放有毒化工廢液的衢州新禾農業生產公司處罰金400萬元,罰款金額均為浙江歷史之最;判處被告人杜忠祥(金帆達公司副總經理)、蒲建國(金帆達公司總經理)等18人有期徒刑六年至一年四個月不等,并處罰金100萬元至1萬元不等。此案是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出臺后的全國首例環保大案!
讓公安廳長震怒的案件
2013年4月底至5月初,杭州等地市民向當地自來水公司和環保部門多次反映,家中自來水有股奇怪的味道,有點像汽油味,但又說不出具體是什么味道。此事曾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經環保部門檢測自來水各項指標合格,但怪味究竟從何而來?杭州市環保局介入調查,也無法給出答案。
在納悶之中,杭州環保部門專家經過分析推測,認為怪味可能來自水源地以上的流域。為弄個水落石出,浙江省環保廳隨即開展了對錢塘江流域的全方位環境調查,并會同警方共同查處杭州市水質受污染事件。調查人員循著錢塘江一路向西。雖未能確定自來水怪味來自的準確方向,卻因此破獲了浙江首例特大污染環境案……
2013年5月7日,聯合調查組來到錢塘江上游的衢州龍游縣。龍游,在浙江省西部,有“四省通衢匯龍游”之稱,是浙江中部地區連接江西、安徽和福建三省的重要交通樞紐,境內河流屬錢塘江水系,主干流衢江就是錢塘江上游,自西向東橫貫浙江中部。
在龍游詹家鎮方村村,一條公路依村而建,遠遠的,一股刺鼻的氣味從公路旁的柑橘林和農田飄來。調查組人員循“味”走去,發現農田邊有一間水泥砌成的房子,約15平方米,看起來很新,沒有窗,小木門敞開,房子里沒人。走進房子,氣味更重了。房內有個新砌的水泥池,深約50厘米,池底痕跡斑駁,水泥池內壁中間埋著一根水管,直徑有30厘米,水管一直延伸向外。幾百米外的小溪邊,水管的另一頭蓋著枯枝草木。
這間房子是干什么用的?主人是誰?這引起了衢州警方的警覺。很快,警方了解到這間房子的主人姓林,當地人,59歲。林某交代說,他建這間房子是為了幫人處理工業化工廢液。“有人開槽罐車過來,里面東西通過管子流到溝渠里。”5月10日,根據省公安廳的指令,龍游警方抓獲了傾倒化工廢液的犯罪嫌疑人林某。此案被警方定為“5·10”專案。
由于案件發生正值杭州自來水受污染事件社會輿論聚焦期間,“5·10”污染環境案專案組迅速成立。各級領導高度重視。省委常委、公安廳長劉力偉擂著桌子說:“公安機關要徹查此案,并公開報道,要以鐵的手腕打掉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5月10日當晚,衢州市委常委、公安局長王建就趕到龍游現場坐鎮案件偵辦。5月16日、6月5日,公安部兩次下發密電,把“5·10”專案作為全國十大污染環境案列入公安部督辦案件,進行專項督辦。公安廳長劉力偉,公安部治安管理局局長馬維亞等領導親臨龍游,踏勘案發現場,實地督導案件偵辦工作。
利益鏈背后的罪惡
隨著案件的偵查,案情漸漸浮出水面。原來,傾倒化工廢棄毒液的罪魁禍首是浙江一家生產草甘膦的企業——桐廬金帆達生化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帆達公司”),亦是浙江省重點企業。警方發現,其間已形成了一條罪惡的利益鏈。
據林某交代,他是從一個姓黃的司機手中接到這個活的。“我是幫他倒那些廢液。”林某說,自己曾是危險物品押運員,跟著一個姓黃的車主把槽罐車里的廢液倒掉,每倒一車他就拿到100元的報酬。后來他覺得有利可圖,就在公路邊花1萬多元承包了一片柑橘林掩人耳目,在里面造了間房子,還修了一條小路。
房子剛造好沒幾天,林某想把路壓壓實,讓人拉了一槽罐車化工廢液過來,可沒想到,梅雨天,綿綿雨水讓泥地軟綿綿的,車轱轆一下陷進去了。來回折騰了幾次,車子還是無法開到房子跟前,他只好打開槽罐,把里面的廢液,就地倒在房子邊上的農田和水坑里。附近的村民說,在大家都忙著播種插秧的時候,其中三四戶人家的稻田突然一夜枯死,水坑里的小魚小蝦全都翻肚了,天一熱,全臭了。
林某倒掉的廢液里,到底是什么東西這么厲害呢?林某戰戰兢兢地說,是草甘膦母液,從桐廬那邊一個廠里運來的。草甘膦母液是生產草甘膦的副產品,含有1%的草甘膦成分,而草甘膦是一種除草劑,本身是致癌物。緊接著,警方根據林某提供的線索,立即找到黃某并對他實行了刑拘。當黃某見到警察時臉色煞白,口中說著:“完了,這下完了……”原來,他是一個從事危化品運輸的車主,后來幫人偷運化工廢液。
警方對黃某進行了突審。面對辦案人員咄咄逼人的審訊,黃某難以招架,滿臉油汗,開始“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他說以前幫人開運輸車,2012年和人一起合伙買了三輛運輸危化物品的運輸車輛,掛靠到一家物流公司,開始做運輸危險化學物品的業務。衢州新禾農業生產資料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新禾公司”)雇用了他們,黃某經常從衢州、蘭溪等地,運輸鹽酸、堿等化工產品到桐廬。后來這個生意他是從“老板”——新禾公司手里接到的。
環保部門的檢測報告也表明,在龍游方村村的農田、柑橘林水坑里、溝渠里的泥土和水里都含有草甘膦成分。黃某說,廢液是他從桐廬金帆達公司那里拉來的。金帆達公司,是一家以生產草甘膦為主的農藥化工巨頭,年產量達9萬噸左右。黃某稱,他去金帆達公司送貨時,看到有人拉來東西卸貨后,又把槽罐車裝得滿滿的拉出去,經打聽知道拉出去的是草甘膦母液。
黃某思忖,每次送貨到這里,空車打回也不劃算,何不做下這筆業務,賺點外快。他就跟新禾公司副總經理洪某說了這件事,“反正拉出去的車也是空車,正好可以賺點錢”,他提出,中間的利潤歸新禾公司。“我以前自己也去倒過,什么小溪邊,路旁,污水管道窨井內。”黃某交代說,初起,他有些慌張,后來生意太好便昏了頭,自己忙不過來,就找到林某,讓他幫著把這些廢液處理掉。這就是說,林某倒掉的讓周圍農田作物燒死的廢液,是從金帆達公司流出去的。
這是真的嗎?隨著案件的暴露,警方查明,這是一條利益串起的犯罪鏈。金帆達公司以100元/噸的價格將母液交給新禾公司處理。新禾公司則以60元/噸的價格給了黃某。其間的40元差價,洪某作為“中間人”拿20%,其余歸公司。黃某為了更加隱蔽地傾倒草甘膦母液,他就找了林某,開出的價格是每車400元。那些運母液去傾倒的駕駛員和押運員,也可以因此拿到每車100元的“辛苦”費。被抓時,黃某非法獲利30多萬元,新禾公司非法獲利26萬元。
良知泯滅的“龍頭企業”
由于金帆達公司是桐廬縣的特大型企業,年產值20多億元,屬當地政府重點扶持企業。針對其涉嫌單位犯罪的事實,專案組在省公安廳的統一部署下,以高度的責任感和敏銳性,立即開展緊張而仔細的案情分析及偵查工作。
專案組在介入調查前,對化工方面的知識也是一竅不通。但在研究草甘膦生產的原理、流程后發現了問題。“生產草甘膦時,需要用到鹽酸、甲醇等原材料,經過處理后,會產生草甘膦的粉劑,也就是金帆達公司的產品,剩下的還有母液,”為防止打草驚蛇,專案組人員化裝成客商到工廠實地進行暗訪,幾經周折,發現了金帆達公司把存儲母液的地方稱為一號母液罐。
“生產車間有專門的管道,通過臥槽把母液用高壓泵增壓流入到母液罐內。”然而,警方前往調查時,金帆達公司內,兩根流母液的管道被拆掉了一根。與此同時,專案組從扣押的金帆達公司的財務票據里發現,有一些出庫單、過磅單上面,寫的都是“水劑”,單子上還有黃某等的簽字。而新禾公司在開給金帆達公司的發票上,寫的是運費,內容也是“水劑”。案件是乎陷入了僵局。
“這里有兩個疑點”,辦案民警說,一個是根據規定,金帆達公司對外銷售的只有濃度在30%以上的草甘膦水劑及粉劑,他們“賣”的水劑到底是什么東西?另一個疑點是,新禾公司是從金帆達公司進貨,即便賣的是草甘膦水劑,新禾公司不僅要付給金帆達公司貨款,還要承擔運費,但賬面上新禾公司不但沒有付錢,還從金帆達公司收錢。這里一定有貓膩!
于是,專案組對金帆達公司每個生產環節的一線工人逐一進行走訪,對母液產出的源頭,每根生產管線進行追蹤。同時,環保部門也對“金帆達公司”內每個儲存點和管線進行成分檢測。最終發現,金帆達生產車間流入一號罐內的母液成分中草甘膦含量,與林某倒在農田里的廢液成分完全一致。
新禾公司副總經理洪某承認,是她從中牽線,把這筆生意介紹給了黃某。黃某每月把從掛靠單位開來的發票和去金帆達公司拉貨的清單一起給他們,進行報銷結算,然后再跟金帆達公司結算。洪某說,她是聽到風聲后,知道事情嚴重了,就把那些清單銷毀,沒想到還是被查出了破綻。辦案民警查實,黃某每次運鹽酸到金帆達公司后,就把空車開到一號母液罐邊上,“就像打開自來水龍頭一樣方便,他們在管道上裝了兩個增壓水泵,開關一開,母液就流到槽罐車上。”槽罐車的一只槽罐,可以裝50噸母液。
那么,這樣的違法行為金帆達公司老總知情嗎?隨著案件內幕的揭開,辦案人員吃驚不小。這是一起由公司副總經理杜忠祥一手策劃,公司老總蒲建國做后盾的特大污染環境案。一開始,杜忠祥還狡辯,說金帆達公司有一套自己研發的處理母液的系統,經過這套系統處理過的濃縮母液可以變廢為寶,兌成按國家規定的30%以上的草甘膦水劑。公司讓人運出去的就是經過這套系統處理后的透過液。這些透過液其實就是“鹽水”,不屬于工業危險廢物。當專案組提出,讓他同新禾公司副總經理洪某及黃某、林某當面對質,杜忠祥頓時成了啞巴。

而警方在抓捕金帆達總經理蒲建國時,他顯得一臉驚訝,態度十分強硬,說警方怎么亂抓人,這件事他根本不知道。然而事前警方已經掌握,“總經理蒲某是知道的,下屬曾多次向他匯報,并且報賬的發票基本上都是經過蒲建國簽字。”民警說,蒲簽字后,金帆達公司以承兌匯票的形式付錢給新禾公司。在鐵的事實前面,蒲建國低下了頭。
據專家介紹,“草甘膦母液的處理成本很高,市場價每噸大約要3000元。金帆達公司卻以100元的價格搞定,省下的那2900元就是他的利潤。”民警說,按每車50噸計算,金帆達公司只要付5000元。而按正常程序處理,這一車就要花15萬元。相當于每處理一車就有了14.5萬元的利潤。為節省成本,牟取暴利,金帆達公司良知泯滅,將草甘膦母液交由沒有處理資質的新禾公司隨便處置排放,令人觸目驚心!
經統計,自2012年以來,一年多時間里,僅新禾公司從金帆達公司運出的母液就有98車次,重量達5080噸。金帆達公司從中獲得非法利潤1500多萬元。后經省環境保護廳、省環境監測中心、省環境保護科學設計研究院對母液傾倒點的檢測與評估,傾倒點所傾倒的母液含有毒有害物質,屬危險廢物,并已造成傾倒點的周邊土壤、水流域等地環境污染,造成直接經濟損失約1.5億元的重大后果。
史上最嚴厲的處罰
2013年6月18日,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聯合發布《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并于6月19日正式實施。《解釋》結合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取證難、鑒定難、認定難等實際問題,對環境污染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作了新的規定,進一步加大了打擊力度,嚴密了刑事法網。浙江“5·10”專案,也是《解釋》出臺后的全國首例環保大案。
2015年3月19日,經龍游縣檢察院審查提起公訴,“5·10”特大污染環境案在龍游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金帆達公司和新禾公司及18名被告受審。旁聽者將庭審大廳擠得水泄不通。由于該案被告單位、被告人眾多,案情復雜,且包括了農藥化工生產企業、物流企業以及槽罐車駕駛員、押運員、企業高管等整個化工廢液產生和處理“鏈條”,開庭時辯方律師多達15人,庭審時間整整花了兩天兩夜。也給參加旁聽的觀眾讓了一堂活生生的如何防止環境污染的課題。
最終,法院認為,二家被告單位與18名被告人均已構成污染環境罪,根據犯罪情節輕重,法院一審以污染環境罪判處金帆達公司罰金7500萬元、新禾公司罰金400萬元,對所有被告人均判處有期徒刑,最高罰金達100萬元。
另據悉,這起特大污染環境案還牽涉到浙江另一家杭州的上市公司“新安化工”。這是一家和“金帆達”在草甘膦生產上平分秋色的行業老大。據公訴機關指控:新安化工將數萬噸廢液非法傾倒在京杭大運河、衢州以及山東、江西等地,非法獲利上千萬元。2015年5月23日,杭州余杭區法院判處新安化工所屬建德化工二廠罰金人民幣6300萬元。廠長胡志紅獲有期徒刑九年,并處罰金50萬元;生產管理科科長馬湘如及其他八名被告人獲有期徒刑二年至一年、罰金10萬至1萬不等。法律界人士稱,這是浙江歷史上乃至全國對污染環境罪最嚴厲的判罰,震懾力大,警示作用強。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