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柔
蝴蝶泉
父親,當我再次來到三歲時
你帶我來的地方
我真的不愿提起,整整過去了二十三個春秋
這回你沒在場
我跟著一幫詩友,老師
打開竹籠,臨泉放生了一批
不知何時被囚禁起來的蝴蝶
它們沒有說話
其中的幾只,沒扇動翅膀
直接掉進了水里
父親,你知道我說的
是大理,那會兒你還年輕
照片中穿著白族兄弟的衣服像一匹白馬
把我高高舉過白色石欄
置于清澈泉水上空。我沒在這降生
父親,你知道我說的
那會兒你是一名集體農具廠的鐵匠
但你舉著我,像舉著一把剛淬完火的鋤頭
那些飛走的蝴蝶應該就是
四濺的火星,一閃,在時空中變成了鐵珠
彩虹
太陽給我們寄來的包裹
除去溫暖和喜悅,還有
一道看得見的彩虹
駛往落霞溝途中
它向一個,年輕的靈魂勞改犯
掏出了所有的顏色:赤,橙,黃,綠,
青,藍,紫。它在荒涼的
只長劍麻的群山之上,強行搭起橋梁
薄霧散去,天空布滿金色的礦脈
我仿佛看到,一群命如螞蟻
但心懷夢想的礦工,在上面趕路
一個礦工走失了,更多的礦工
繼續掘進。像在踐行先者的遺言
又像,站在先者的埋骨處招魂
對面就是會澤了,彩虹
正爭取時間,把他們,一個個
用無名的善運抵大海梁子
此刻,那里霞光萬丈
太陽鼓起背脊,最先照亮
一棵站在深秋,仰望它的枯草
落霞溝,賣橘子的男孩
相對于紅土地掏出的烈火
這個男孩,只能掏出
自種的橘子,掏出一把大紅傘
掏出被冷雨,凍得通紅的小臉
14歲,已經沒有念書了
讓我想起一只孤零零的寒鴉
蹲在那兒,對著霧蒙蒙的天空
和來往的人群,聲音嘶啞,不知去向
落霞溝,成了他永遠的故鄉
土地交出莊稼,裸出紅色的血肉
就像來自土地的人,交出未來
背叛了自己立足的尊嚴。卻不得不
懷揣石頭的堅定之心,繼續存在著
多少讓人欲哭無淚
沒多說一句話,我買了他的整籃橘子
小男孩也沒多說話,繼續,蹲在那兒
繼續,販賣命運唯一能賜予他的
核桃和板栗
陽臺上晾滿了衣物
陽臺上晾滿了衣物
晾滿了主人的長褲,短褲,內褲
胸罩,毛衣,襯衫,廣告
“一切皆有可能”的運動鞋
顏色各異,尺碼匹配
起風時候,它們撕扯在一起
脖頸與脖頸糾纏,褲管
踹向袖口——你干嘛不還手?
作為生活最貼心的侍者
它們暴露在這個清冷的早晨
煥然一新,各就各位
再也不用,附著一具形體
在紅塵滾滾中抗拒紅塵
起風時候,它們像一群
將要起飛的鳥——
一群吊死鬼,溺水鬼
墜樓鬼,全面潰敗鬼,死而
向生鬼……走出出租屋的女人
又換了一個,她抬晾衣桿收走它們
的姿勢多么誘人。她在我夢中,又將
造出那么多迷人的深淵
望月
望著望著它就亮了
再望,云層后踱出張網臉
一個又亮又圓的月亮
需要坐在上崗上一個望的過程
山下,正是今年
人間又一個鬼節
街邊堆滿燃盡的冥錢
風一吹,像一群做游戲的孩子
誰也找不到誰
在最接近它的地方
我踮起腳尖舉起右臂
像踩在梯子上,夠鄰居家曾經種的櫻桃
從沒這么一心一意,想要捅破
死亡這列輕軌,露出的唯一的廂窗
山下,我的村莊沒了
改名叫風景名勝度假區
南北路
路牌上寫著:南北路
但我喜歡把它稱之為
輪回路。“沒幾年前,這里一片
水田,稻浪,連著稻浪
夏日的蛙聲蓋過月光”不止一人
在我面前,提起它前世的美
沒幾年前,我在大學
工商管理專業,言必MBA
如今,干文字編輯
每天往返此路四遍
我讀唐詩。周圍高樓
連著高樓,“揮淚大甩賣”的喇叭聲
蓋過綠化帶,僅剩的蟋蟀
它豎在縣城中間
像一道,刀痕
它的北以北,通向滾滾群山,南
以南,也通向滾滾群山
月亮無限同的時候
它把月亮,切成兩半
“沒幾年前”,多么輕松的譫語
僅僅三月,一家鮮花店
倒閉了,卷簾門拉開的時候
暗紅燈光下現出幾張少男少女
親昵的臉——彼岸流年酒吧引爆了
鴛侶旅館的生意興隆
霧
消失在高山上的人,像河流
跪在若隱若現的谷底
飲水歸林的鳥,像葉片
迷失在染白的樹上
一輛翻過此山,朝著
彼山攀登的越野車,它的喇叭聲,持續不斷
掉進山谷,像深切下去的禱告
路過冥器鋪
紙扎的房子,汽車,家用
電器,應有盡有
許多年后,若我
先你而去,記著給我加燒
一個紙扎的女人
照你的發,你的腰
你的兩座金山銀山,一個縮小版
熟睡時、變薄的你。在這邊
我有足夠的死寂,與孤獨糾纏
向新愁開炮。我的墳堆,就是
一座堅固的碉堡,自己給自己放哨
等一個趁黑摸上山的你
少女的你,童年的你
星垂遍野,等你來
吻我散發泥土的軀殼
這穹頂的房子
有一半你悲辛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