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鶩已遠(yuǎn)》連載位卑未敢忘憂國——陸游與辛棄疾

（七）

從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南歸宋廷，到淳熙八年（1181年）第一次被彈劾罷官，近20年期間，辛棄疾官職雖有所升遷，卻只是輾轉(zhuǎn)流落于江西、湖南、湖北等地，擔(dān)任維持一方平安的地方官；而他夢繞魂縈的抗金大業(yè)，卻已經(jīng)泥牛入海，杳如黃鶴了。當(dāng)初，他是懷著燦爛的理想投奔宋廷的——“袖里奇珍光五色，他年要補(bǔ)天西北。且歸來、談笑護(hù)長江，波澄碧”（《滿江紅·鵬翼垂空》）；“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水調(diào)歌頭·和馬叔度》）。然而，他手中的寶刀與利劍，始終塵封于腐敗透頂又懦弱無能的南宋小朝廷，“短檠燈，長劍鋏，欲生苔。雕弓掛壁無用，照影落青杯”（《水調(diào)歌頭·寄我五云字》）。他再也沒有機(jī)會馳騁疆場，血濺中原，手刃敵寇了！一邊是中原人民血淚橫流，北伐之師不斷敗北，金兵鐵蹄肆意踐踏故土，屠戮人民；一邊是投降派蠢蠢欲動，良將埋于塵埃，利劍斜掛頹壁。面對如此陰陽顛倒的現(xiàn)實(shí)，辛棄疾心底的悲慨與無奈，真?zhèn)€如煙似霧！“半夜一聲長嘯，悲天地，為予窄”（《霜天曉角·赤壁》），“狂歌擊碎村醪盞，欲舞還憐襟袖短”（《玉樓春·用韻答葉仲洽》）……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fēng)雨，未肯收盡馀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fēng)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zhuǎn)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據(jù)專家考證，這首《漢宮春·立春日》是辛棄疾南歸之后第一首詞作。梅與柳，閑與愁，都消磨于明鏡里了！詞人夢中的“西園”，曾是曹魏時期的鄴下名園，如今分明是淪陷于血火之中的中原錦繡河山啊！他的故國之思，是如此沉重，凝滯如浩蕩長江水。而他傲岸不屈，剛強(qiáng)果敢的意志品格，“昂昂千里，泛泛不作水中鳧”（《水調(diào)歌頭·將遷新居不成有感》），與南宋官場頹靡的政風(fēng)、茍且的世風(fēng)格格不入，為自己引來了無數(shù)風(fēng)刀霜劍，打擊迫害接連不斷。在閑愁無涯的歲月里，辛棄疾登上建康賞心亭，填詞抒懷——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yuǎn)目，獻(xiàn)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盈盈翠袖，揾英雄淚。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賞心亭上，興亡滿目。辛棄疾拍遍闌干，叩問蒼天，蒼天默默無語；遠(yuǎn)山逶迤馳奔，如濤似浪，卻只是“獻(xiàn)愁供恨”，兀地使人熱淚橫流！

乾道八年（1172年），32歲的辛棄疾由臨安調(diào)任滁州知州。

滁州位于安徽東部，瀕臨長江，地處江淮要沖，西毗廬州，東鄰楚州、揚(yáng)州，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爭霸，此地為吳國、楚國分據(jù)，號稱“吳頭楚尾”；秦末楚漢相爭，這一帶烽火接天，流傳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豪壯和“霸王別姬”的悲歌。這里山嫵水媚，人杰地靈。瑯琊山、皇甫山、鳳陽山、神山，山山黃葉飛；女仙湖、碧云湖、臥牛湖、高郵湖，湖湖連天翠。當(dāng)年北宋文豪歐陽修貶黜滁州，“揮毫萬言，一飲千盅”，在這里寫下了曠世名文《醉翁亭記》：“環(huán)滁皆山也……”辛棄疾由京城掌管糧食儲備及官員祿米供應(yīng)的司農(nóng)寺主簿調(diào)任滁州主官，從升平歌舞的溫柔之鄉(xiāng)，來到了烽火遍地的前線重鎮(zhèn)，其慷慨悲郁之情，滔滔似水。侵略者的鐵蹄，曾經(jīng)怎樣的踐踏蹂躪這一片錦繡江山啊！據(jù)《滁州市志》記載：“建炎四年（1130年）十月，金兵進(jìn)襲滁州，十一月滁州淪陷……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九月，金將蕭琦攻滁州，守臣陸廉棄城而逃……隆興二年（1164年）十一月，金兵攻陷滁州……”

對江淮一帶的抗金形勢，辛棄疾數(shù)年來一直夢繞魂?duì)俊啄昵埃蛐⒆诨实圻M(jìn)奏《論阻江為險(xiǎn)須藉兩淮疏》，指出：“虜騎之來也，常先以精騎由濠梁破滁州，然后淮東之兵方敢入寇；其去也，唯滁之兵為最后。由此觀之，自古及今，南兵之守淮，北兵之攻淮，未嘗不先以精兵斷其中也。”他建議，“當(dāng)取淮之地而三分制，建為三大鎮(zhèn)，擇沈鷙有謀，文武兼?zhèn)渲耍僖詺q月，寬其繩墨以守之，而居中者得節(jié)制東西三鎮(zhèn)……”

辛棄疾心目中的“沈鷙有謀、文武兼?zhèn)渲恕保蠹s不是別人。“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吳楚地，東南拆。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fēng)吹盡，了無陳跡”（《滿江紅·過眼溪山》）。可是，曹操與劉備早已灰飛煙滅，孫仲謀也已化為輕塵。在國家危亡的歷史關(guān)頭，挽狂瀾于即倒，扶大廈于將傾者，舍我其誰也？如今，他終于銜皇命來到了前線重鎮(zhèn)滁州，為國家肩負(fù)起沖鋒陷陣、收復(fù)河山的英雄角色——“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沁園春·靈山齊庵賦》），“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沁園春·再到期思人筑》），“九萬里風(fēng)斯在下，翻覆云頭雨腳。更直上、昆侖濯發(fā)”（《賀新郎·拄杖重來》），“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水調(diào)歌頭·落日塞塵起》），“聞道清都帝所，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調(diào)歌頭·千里渥洼種》）……

（文章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