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亞坤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王朔是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崛起的一名特立獨行的作家。之所以稱其特立獨行,是因為他的文風、語言以及他對文學的標榜在當時乃至現在的文壇都是與眾不同的。王朔作品中最繞不開也最值得關注的便是頑主形象系列,這個形象系列貫穿了王朔早期的大部分作品,并有著鮮明的性格特征:享樂人生,褻瀆神圣,戲謔社會,調侃他人。這些頑主形象與王朔本人也有著千絲萬縷、不可忽視的聯系,從頑主形象可看到王朔的創作心態。大院文化和大眾文化語境深刻影響了王朔,也鮮明地表現在其塑造的頑主形象身上。
頑主形象是王朔早期創作中一個連續出現的文學形象,主要包括:《頑主》中的于觀、楊重、馬青,《你不是一個俗人》中的于觀、楊重、馬青、丁小魯、劉美萍等,《一點正經沒有》中的吳胖子、劉會元、丁小魯、于觀,《動物兇猛》中的“我”、高洋、高晉、許遜、汪若海、方方等,《橡皮人》中的“我”、張燕生、徐光濤、李白玲等,《千萬別把我當人》中的趙航宇,《玩的就是心跳》中的方言、吳胖子、劉會元等。除此之外,《過把癮就死》中的方言、《浮出海面》中的石邑、《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的張明也可以看做頑主形象的雛形。在這些作品中,作者傾心打造了一個個讓人難忘的角色,他們或者打著為人民服務的幌子橫沖直撞,或者整日無所事事打牌度日,或者在社會變革的大潮中迷失自我,左右游離,或者以自己的小聰明、小手段去贏取美人芳心,但這些人物都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即無論他們承認與否,他們都是這個社會的邊緣人和不受體制內關注的人群。
“作為當代文學的青年形象,知青和頑主一樣,也曾經歷過信仰的失落,但他們之間有很大的不同。知青是尋找的失落,而頑主則是茫然的失落。”[1]或許頑主們嘗試過融入社會但最終卻是徒勞,或許他們骨子里的高貴感讓他們不屑融入這個蕪雜的社會,而是隨心所欲地過著好像很滿意的生活,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種深深的空虛無聊感和無力感。“他們享樂人生,褻瀆神圣,戲謔社會,調侃他人,以十分輕松的心態和快樂的生活在人生和社會的舞臺盡情地展示其‘自由人格’。”[1]甚至對待愛情,他們也是無所謂的態度。《浮出海面》中石邑對于晶說:“是的,如果你破了相,一文不名,我就毫不猶豫地拋棄你,不管有多少道德先生站出來譴責。”[2]262他們成立各種所謂的協會名頭,卻更展示出其內心的虛無與無聊。在《你不是一個俗人》中,于觀、楊重和馮小剛成立了一個所謂的“三好協會”,專事捧人,“首先是一片好心,其次是各種好話,最后匯成一個刻骨銘心的好夢”;在《頑主》中他們成立了一個三T公司,以替人解難、替人解悶、替人受過為宗旨;在《一點正經沒有》中,他們成立了一個海馬寫作中心,專事寫作;在《千萬別把我當人》中,他們成立了“全國總動員委員會”;《玩的就是心跳》中的“人命案”游戲也是人為的虛擬和變形。
這些看似正經實則荒誕的所謂機構,正是他們不甘平庸卻又不知從何處著手,只能陷于無聊荒誕之中的表現。關于作家這個曾經被人稱頌為人類靈魂塑造師的職業,卻被他們貶得一文不值。在《一點正經沒有》中,當“我”問安佳一個人怎么消磨時間時,安佳回答說那做作家吧,既然他什么也干不了又不甘混同于一般老百姓,臉厚心黑,簡直就是當作家天生的坯子。在他們的世界里,作家是用來騙的,《頑主》中,他們為寶康設立了一個頒獎節目,而獎項居然是一個咸菜缸子。他們是玩世不恭、鄙棄世俗的頑童,他們的世界觀、價值觀與社會的正統思想格格不入,卻好像又有自己的一套思維,他們踐行著自己的生活原則而不管別人的目光如何,但這也常常成為揭露他們脆弱心靈的一個視角。
細讀王朔作品,不難看出,王朔本人的經歷和頑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某種角度可以說,頑主是王朔的半自傳。頑主的思想行動和他們的處事原則,很大程度上都與王朔剛出道時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王朔成長于北京的部隊大院,在“文革”初期充當了紅小兵的角色,整日無所事事,胡侃、打架、看電影、拍婆子等是他們常干的事。“文革”結束后,他們陸續退伍轉業,但對分配的工作非常不滿意。對工作的不滿意使得王朔辭去公職下海經商做起了倒爺,經商的失敗加上機遇又使他棄商從文,投入了文學的懷抱。這些都在王朔的頑主系列小說中有著不同程度的體現,《動物兇猛》是對他少年時代的緬懷和追憶,其中蘊含著他對那個特殊時代的特殊情愫,對于一些人是痛苦記憶的“文革”,對王朔來說卻是充滿了歡欣的童年。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假如沒有“文革”,或許就沒有今天的王朔,也就沒有眾所矚目的“王朔現象”。
《一點正經沒有》中,王朔對當作家的體會自有一番獨到的見解:“‘別人瞧不起咱們也就算了。’劉會元激動地對我說,‘咱們不怨命,怪咱自個,誰讓咱小時候沒好好念書呢,現在當作家也是活該!但咱們不能自個瞧不起自個,咱雖身為下賤,但得心比天高出污泥而不染居茅廁不知臭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不過我就是難過。’我含著淚,淚眼婆娑地胡打出一張牌,‘我從小那么有理想有志氣,夢里都想著鐵肩擔道義長空萬里行,長大了卻……現實真殘酷……’”[3]68這里自有王朔的調侃與戲說,但有一部分的確是他的真情流露。王朔對知識分子向來沒什么好印象,這或許與他從小不好好學習而常常受到學習好的同學的奚落有關,也或許與他的成長環境尚武有關,更可能是他骨子里就更傾向于做一名戰士,一名用武力來解決問題的軍官使然。《動物兇猛》中集體打架的回憶,是他記憶中最柔軟也最真實的部分:他渴望武力,卻又天生膽怯受不了肉體的折磨,以后肯定是會背叛組織的。王朔的這些真實感受,被亦真亦幻地寫入了小說,讓我們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幻,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的確對踏入文壇充滿了深深的遺憾。
對于頑主形象,人們褒貶不一,爭議很大。這個形象系列反映了創作者王朔什么樣的心態呢?有的將其作為王朔的代言,即認為王朔反崇高、反神圣、反主流,有的將其稱之為痞子文學、流氓文學。而無論前者還是后者,筆者認為都是片面的。王朔在語言上的確有一些出格之處,尤其是在 20世紀80年代,人們還沉浸在“文革”帶來的余震中,市場經濟尚未形成,商品經濟的大潮尚未完全涌進,此時彌布在文壇中的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尋根文學也方興未艾,而王朔頑主系列小說橫空出世,給人們耳目一新的感覺。這種感覺,對于深受意識形態影響的人們是絕對新鮮的,語言的調侃與反諷,形象的聞所未聞,使王朔的作品大受歡迎,而擅長歸納總結的人們也給其貼上了各種標簽。
王朔是在風起云涌的20世紀80時代開始他的文學創作之路的。經商失敗的他因為偶然的機遇創作了一部小說《等待》,被解放軍文藝錄用,從此他發現寫小說是掙錢容易又沒有多大成本的營生,于是便一發不可收拾,創作了大量中長篇小說。這些被冠以愛情和痞性味的小說大行其道,在1988年,更有王朔的四部小說被搬上熒幕,這一年被稱為“王朔年”。王朔曾說:“我是有些生意眼光和商業頭腦的,改革開放初,我是第一批跑廣東沿海倒賣東西的那群‘倒爺’中的一個,知道流通領域在整個商品生產環節中的重要性,就是我們所說的‘賣’。”[4]池莉也做過類似的評論:“他對我國的改革開放嗅覺靈敏極了,他一步步看準形勢,一步步掌握市場,他知道自己應該推出什么才能取得效益。”[5]405
在 20世紀八九十年代市場經濟還處在試驗階段的時期,王朔是為數不多的能夠靠稿費養活自己的人,這不能不歸功于他敏銳的商業眼光。其實,從王朔頗有些意味的經歷來看,王朔的選擇其實是可以理解并預測的。在王朔優越而且輕松放縱的童年里,他已經有一種把世界踩在腳下的快感,一切無須努力,等到18歲的時候自然會輪到他,這是他認為理所應當的哲學。即使這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個可望不可求的奢望,對他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得到的,而這隨著“文革”的結束也永久結束了。《空中小姐》提到了這一點:“到街上,看到日新月異的城市建設,愈發熙攘的車輛人群,我感到一種生活正在向前沖去的頭昏目眩。我去看了幾個同學,他們有的正在念大學,有的已成為工作單位的骨干,曾經和我要過好的一個女同學已成了別人的妻子。換句話說,他們都有著自己正確的生活軌道,并都在努力地向前,堅定不移而且樂觀。當年我們是作為最優秀的青年被送入部隊的,如今卻成了生活的遲到者,二十五歲重又像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費力地邁向社會的大門。在部隊學到的知識、技能,積蓄的經驗,一時派不上用場。我到‘安置辦公室’看了看國家提供的工作:工廠熟練工人,商店營業員,公共汽車售票員。我們這些各兵種下來的水兵、炮兵、坦克兵、通信兵和步兵都在新職業面前感到無所適從。一些人實在難以適應自己突變的身份,便去招募武裝警察的報名處領了登記表。我的幾個戰友也干了武警,他們勸我也去,我沒答應。干不動了怎么辦?難道再重新開始嗎?我要選擇好一個終身職業,不再更換。我這個人很難適應新的環境,一向很難。我過于傾注于第一個占據我心靈的事業,一旦失去,簡直就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鳥兒,從高處、從自由自在的境地墜下來。”[6]284-285他們因為年齡變大和缺少技術上的優勢而退伍,取而代之的是年輕的大學生。這時,王朔心中已經有了嚴重的不平衡感,但是時代的改變已不容許他放縱和胡作非為,他必須要找到一個發泄的途徑,這個途徑,他還算比較順利地找到了,即虛擬的文學世界。他發現,文學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只要能夠豁得出去,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踩在腳底。王朔從小練就的唯一成熟的本領便是此,于是他輕而易舉的成功了,他將他的經歷成功轉化成了資本,既是寫作的資本,也是獲得話語權的資本。在那個想要放開卻還有些畏畏縮縮的時代,人們看到王朔如獲至寶,那些流竄在街上的小痞子們,那些最喜歡胡侃的街頭小子們不就是他們想做而不敢做的嗎?他們其實是潛意識的頑主,只是社會的規約限制了大多數人,他們只能在條條框框面前稱臣。
在大眾文化語境下,王朔實實在在地抓住了讀者,看到了大眾所需,創造出了他們想看和需要的作品。王朔自我標榜反精英主義,因此王朔代表的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主流文化表面上呈現一種對立互補的關系。今天所說的大眾文化是一個特定范疇,它主要是指興起于當代都市的,與當代大工業密切相關的,以全球化的現代傳媒(特別是電子傳媒)為介質大批量生產的當代文化形態,是處于消費時代或準消費時代的,由消費意識形態來籌劃、引導大眾的,采取時尚化運作方式的當代文化消費形態。它是現代工業和市場經濟充分發展后的產物,是當代大眾大規模地共同參與的當代社會文化公共空間或公共領域,是有史以來人類廣泛參與的,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文化事件。
大眾文化具有商品性、流行性、依賴性、通俗性、娛樂性的特點。在這個娛樂至死的年代,大眾文化依托于民眾迅速流行開來,它通俗易懂,為人民大眾喜聞樂見,這種文化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波及大陸并迅速蔓延,至今仍有愈演愈烈的趨勢。2005年《超級女聲》使上億人參與了進來,這是節目策劃人當初始料未及的,這也正說明了大眾文化的巨大影響。王朔的小說應時而生,在大眾文化方興未艾的時機進入,很好地把握了時代的脈搏,從而一鳴驚人。這種文化依托也反過來進一步促進了大眾文化的繁盛,王朔的大部分小說都被改編成了電影或電視劇,如《頑主》改編為同名電影,《動物兇猛》改編為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我是你爸爸》改編為電影《爸爸》,《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改編為同名電影,《過把癮就死》改編為電影《我愛你》,《玩的就是心跳》改編為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看上去很美》改編為電影《看上去很美》,《永失我愛》改編為電影《永失我愛》,《浮出海面》改編為電影《輪回》等。此外,由王朔參與編著的《渴望》《編輯部的故事》等更成了熒幕上的經典之作。王朔在影視方面投入的精力很多,而影視文學又是大眾文學一個最鮮明的窗口,無論是大銀幕上的男歡女愛、諧趣幽默,還是電視中的溫情脈脈、感人至深,都是以大眾的興趣愛好為導向,始終將大眾和收視率放在首位,這也是王朔曾經感嘆自己創作影視文學就像“賣”一樣的原因。無論他情愿與否,影視文學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和財富,并且真切地為他的小說創作提供了一種導向。頑主形象來自于鮮活的生活或對于生活的合理想象,在大眾文化的倡導下,王朔筆下的頑主們與民同悲同樂,甚至做著服務民眾的工作,終于成功實現了大眾與想象的成功嫁接。
王朔的大眾文化立場為其贏得了反精英、反主流的美名,但縱觀其創作,事實卻并不這么簡單。葉李《解構背后——對王朔文本的一種意識形態分析》中提到:“然而多元文化格局中不斷崛起的大眾文化的非意識形態性卻又并不意味著從根本上撼動及實質上挑戰主流意識形態的中心地位與權威性掌控”,“王朔在潛意識層面對意識形態的反諷與調侃并不會導致現實的后果,事實上作者本人也并不想導致現實的后果,而只是作家實施的充滿消解意義的策略性話語行為,并以語言狂歡產生的‘解構效應’突破意識形態禁忌的‘馬其頓防線’帶來松弛和緩和”[7]。正如王蒙所說:“他們的話乍一聽‘小逆不道’,豈有此理;再一聽說說而已,嘴皮子上聊做發泄,從嘴皮子到嘴皮子,連耳朵都進不去,遑論心腦?發泄一些悶氣,搔一搔癢癢筋,倒也平安無事。”[8]事實上,王朔小說的解構意義和對主流意識形態的反抗,只停留在語言層面,從未從實質層面去揭露批判。如果對主流意識形態構成了威脅,可以想象王朔的小說也不會這么多年暢通無阻地大行其道了,這只是從側面說明這一問題。而從小說中能夠看到的是,“頑主們”往往只是愛耍嘴皮功夫,他們的調侃和反諷只限于很狹窄的范圍,從未真觸碰主流意識形態的痛處或雷區。雖然他們動輒就用“文革”語言或者重大的政治術語去表現生活中的小事情,但讀者對此也只是一笑了之,并不會去做多么深入的思考。王朔的這種對抗并不存在與主流文化的根本沖突,一些無傷大雅的俏皮話卻恰恰適應了我們的不大痛苦的神經,讓我們在這個環境中找到了一個小小發泄的窗口,之后,便歸于了寧靜。
“主流的功能是把大多數人統在一起,當人們都做循規蹈矩的正派人時,得有一些叛逆的人物出來滿足人們渴望超越規范的補償性心理,同時也讓人們不時地對主流,對文化進行反思,王朔的‘頑主們’適時地充當了這種角色。”[9]頑主形象正是在這種場合下亮相,帶給大眾的是一定的心理補償,補償之后更是對主流的皈依。王曉初認為,“‘王朔現象’一方面以對主流話語的戲謔和嘲弄,徹底消解了啟蒙、理想和崇高等人類的深度價值;另一方面以一種破碎、混雜、悖謬的‘痞子語言’沖擊板滯、僵固、單一的精英分子的‘書面語言’,從而達到與大眾文化(文學)的合謀,標示出中國文化(文學)重新構造的路標。”[10]王朔現象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始,王朔出現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轉型的時期,可謂是恰逢其時。可以說,不是王朔選擇了時代,而是時代選擇了王朔。
王朔塑造的頑主形象來自于他自己少年和青年的記憶,在這個形象系列中,有一個鮮明的地點,那就是部隊大院。這個大院與北京城里的胡同是完全不一樣的,北京城里的胡同是老北京市民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它有自己的文化內涵和文化歸屬。老舍的京味小說是文學史上一個永不磨滅的標桿,新時代下劉心武和鄧友梅等是京味小說的嫡傳人。有人將王朔的小說稱之為“新京味小說”,對此王朔曾極力否定。其實王朔的否定是有道理的,頑主的生存環境和活動范圍與老舍筆下的老北京有著天壤之別,頑主們所在的部隊大院是新中國成立后才建立起來的,而且有著很強的封閉性和自足性,與外界的聯系很少,每個部隊大院都近乎一個小社會,并有著森嚴的等級秩序,部隊大院的配備設施與居住在里邊的干部的軍銜有著直接的聯系,這在《動物兇猛》和《看上去很美》中有直接的描述。
部隊大院形成了新中國特有的大院文化。大院文化最鮮明的表現便是大院的子弟有一種來自心底的優越感、榮譽感和使命感,他們對知識分子懷著極度鄙視的感情,并且遵循著鮮明的等級秩序,這種等級秩序已經滲透在他們的骨髓里,這些剛剛獲得翻身的人又在以更隱蔽的方式壓迫著別人。這些封建社會的糟粕思想并未隨著新中國的成立消失,而是逐漸滋生起來,并再度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構成了大院文化的核心。對于知識分子,王朔曾經說過:“因為我沒念過什么書,走上革命的漫漫道路受夠了知識分子的氣。這口氣難以下咽。像我這種粗人,頭上始終壓著一座知識分子的大山,他們那無孔不入的優越感,他們控制著全部社會價值系統,以他們的價值觀為標準,使我們這些粗人掙扎起來非常困難。只有把他們打掉了,才有我們的翻身之日。而且打別人咱也不敢,雷公打豆腐撿軟的捏。我選擇的攻擊目標,必須是一觸即潰,攻必克戰必勝。”[11]遑不論知識分子是否好打,或者王朔是否打敗了知識分子,從這段話的口吻中我們可以得知在很長一個階段王朔對知識分子的憎恨程度之深。王朔或許并非有意為之,只是這種深入骨髓的大院文化的影響令其如此而已。
生活在大院中的來自五湖四海的操著不同口音的軍官將士的后代,儼然已經成了新中國的小主人和未來國家的接班人。這個小小的部隊大院對于別人來說是神秘莫測的,但對于他們來說卻是進出自由、毫無障礙的。他們習慣于將自己稱為我們院的,而對那些生長在胡同里的或者其他地方的人嗤之以鼻甚至不屑與之嬉玩。在《許爺》中,作者這樣寫許立宇——一個司機朋友:“我并沒有把他看成對等的朋友,不管他多么無愧。原因很簡單,也很令人慚愧(現在我有勇氣承認了),他的父親是個司機。不管社會學家們擺出多么有說服力的證據來證明我們是個人人平等、職業無分貴賤的國家,而實際上我們社會中一部分人蔑視另一部分人的風氣僅略強于印度。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確是個有自豪感的民族。在我們那個連住房都按軍階高低劃分得一清二楚的部隊大院內,一個司機及其家庭的社會地位可想而知。”[3]202-203這里,“我”毫不諱言自己曾多么不屑和鄙視一個平民家庭的孩子,而這也肯定不是只有他才有的感受,是因為有那么多成人在他們面前表現了這種感受他們才會效仿而為之。這是孩子的殘酷,這種殘酷沒有任何理由,在他們的世界里這就是真理,權力就是一切,而這種環境培養出來的大院子弟在失去權力后便等于失去了一切,包括金錢、地位、無上的榮譽感和自豪感。他們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于是便開始調侃生活。對他們來說,生活就是一場最大的騙局,生活把他們認為的真理打亂了,讓他們無所適從,這也是《頑主》《你不是一個俗人》等作品中主人公玩世不羈態度的根源。他們曾經閃耀過人性的光輝,洞悉了世界黑暗的一面并曾大加鞭撻,但是由于他們缺乏勇氣和正確的指導思想,最終變為一種動物般的獸性發泄,在一種物欲的滿足中走向更大的深淵。《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作者在嘲弄了傳統舊道德的同時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了,把存在于每個人心中最底線的道德標桿也抹掉了,當吳迪自殺于房間時,張明心中的那根無底的道德防線終于崩塌,但并未重構,因為最美的已經失去,重構還有什么意義呢?這些頑主里邊,有些只是游戲人生,如《頑主》和《你不是一個俗人》中的于觀、馬青、楊重等人;有些卻觸碰了法律的底線,如《橡皮人》中的張燕生、楊金麗等人,最終也難逃法律的懲罰;還有一些是生活在夢幻中無力自拔的人,如《動物兇猛》中的高晉、高洋、汪若海等人,他們尚未走進無聊的游戲人生,也沒有觸碰法律的紅線,但他們的命運卻已注定是灰色,他們的命運令人擔憂,他們是最令人同情的角色。
王朔塑造的頑主形象深刻體現了社會轉型期間一部分人的微妙處境,是王朔在大眾文化語境下從市場和讀者出發創造出了大受歡迎的人物形象系列。這些頑主與王朔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無論是成長背景還是行為特征都可找到相同或相似的地方,頑主近乎是王朔的半自傳。在大眾審美規范的影響下,王朔塑造出了生活在調侃反諷中的社會特殊群體形象,為讀者呈上了一份視覺快餐。
[1] 常清華.論王朔的“頑主世界”[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3).
[2] 王朔.浮出海面[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3] 王朔.頑主[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4] 王朔.我寫書就是為了賣錢[N].上海青年報,2000-05-23.
[5] 沈浩波,伊莎.痞子英雄:王朔再批判[M].北京: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00.
[6] 王朔.過把癮就死[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7] 葉李.解構背后——對王朔文本的一種意識形態分析[J].學習月刊,2007(10).
[8] 王蒙.躲避崇高[J].讀書,1993(1).
[9] 周文超,李古強.淺談王朔筆下的頑主形象[J].安徽文學(下半月),2009(5).
[10] 王曉初.王朔現象:宏大敘事的消解與大眾文學(文化)的崛起[J].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8).
[11] 王朔.王朔自白[J].文藝爭鳴,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