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那些事，不期而遇的美麗——解讀電影《一一》

劉夢源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臺灣導演楊德昌的劇情片《一一》通過對現實生活點點滴滴的細膩再現，樸素地表達了親情、友情、愛情的真諦以及對生命意義的思索。此片榮獲第五十三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第三十五屆全美影評人協會最佳影片獎、2000年《時代》周刊評選的年度十佳影片以及第一屆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影片等獎項。

一、妙意橫生的人生片段

電影《一一》紀錄了臺北市一戶中等階層家庭中老少三代人每一員的某些事件，但并不是索然無味的流水賬，或是牽強拼貼的生活片段。影片立足臺北市民階層的常態生活，雖以NJ（簡南俊）為主要人物，反映其人至中年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卻也從其兒子洋洋、女兒婷婷、小舅子阿迪、妻子敏敏、舊情人阿瑞、丈母娘婆婆甚至鄰居莉莉等的身上看盡了他的一生，或者說是世間任何一個人的一生所要經歷的坎坷與溫馨，收獲與遺憾，不舍與無奈。在一部影片中看盡一個主人公的生老病死不免乏味，而像影片《一一》這樣串聯起不同代、不同性、不同角度的人物事件，又使他們的生活片段與回憶關聯交織在一起，平添許多輪回與緣分的妙義。

兒子洋洋內向、文弱，總是受到小女生們的欺負卻不知所措，然而卻在學校一節講解宇宙萬物的課堂上，看著一個女孩的背影剪影，頓生情愫，這個女孩常常與同學合伙欺負他，他也曾在她面前扎破氣球，嚇得她哇哇大哭。這種復雜的情感也許經歷了這樣的演變轉折——因有微小矛盾而增加彼此關注，因受欺辱連連而尋求伺機“報復”，“報復”程度失當引發自責與同情，同情衍生為加倍關注以及莫名好感，如此量變積累，隨后就在女孩背影微微走光的一剎那，完成了向“愛”的質變。仔細想來，NJ 的童年和青澀的戀愛觀又何嘗不是這樣？他帶著兒子在電梯口邂逅舊情人阿瑞，對方連連多句寒暄，他都沉默相對，目送她離去又內心翻騰，不知所以；然而性格潑辣率直的阿瑞終于忍不住返回質問他當初為何懦弱離去，僵持之下幸好遇到共同熟人才打破尷尬局面。這個片段不但赤裸裸地呈現了NJ年輕時的擇偶審美——偏愛比他強勢的女生，也道出了他年輕時以逃避解決問題的懦弱處事風格，時隔多年，性格特質經由基因，在兒子洋洋身上展露無遺。

影片以一場婚禮為開端，一個女人氣急敗壞地來到婚禮準備現場，在婆婆面前放聲大哭，顯然她是新郎阿迪的前女友，然而婆婆因此而難過，隨后NJ 與女兒婷婷的對話逐漸增加了故事的懸念——新郎到底做出何種行為才會使身邊親人對這場新婚如此無奈？而后酒席上，朋友間閑聊關于“先上車后買票”的玩笑話揭示了其中秘密，同時也暗中交代了NJ 當年也經歷了和小舅子阿迪同樣的窘境，這正是他青年時的寫照，因一時糊涂或懦弱或迷惘或貪婪，而錯過了真正愛的那個人。

二、深意蘊藏的鏡頭風格

《一一》的鏡頭風格較為緩慢、冷淡，且以長鏡頭、全景鏡頭居多，這除了與影片內容格調相呼應外，也許也與楊德昌導演本人的生活閱歷有關，其在就讀南加州大學電影專業之前，一直學習的是控制工程、計算機等理工科專業，這使得他有能力從曖昧感性的人情冷暖中，獨到理性地洗練出意味深長的情節及畫面，他也因此被譽為“臺灣社會的手術刀”。影片所偏好的長鏡頭以及全景鏡頭較之于剪輯鏡頭和近景特寫而言，都是試圖以時間的累積營造情緒的醞釀，以觀眾的自身情感體悟代替直白的演員表現，是一種含蓄而有深意、值得回味的表現手法。

此外，影片在暗示不同的人經歷相同的事的時候，也巧妙運用了一段平行剪輯。這段平行剪輯開始于影片的第103min，結束于第126min。內容為NJ 因公前往日本，要約會自己的初戀女友阿瑞，女兒婷婷也恰好要進行初戀的第一次約會，而兒子洋洋也人生第一次對女孩子有了奇妙的好感。幾組平行剪輯鏡頭分別為：1.NJ 下計程車與阿瑞碰頭，仿佛再現了當年第一次約會時的情境，鏡頭切到女兒出門前精心挑選衣服準備約會，這組類比使得觀眾頓悟到NJ 那時的心境，同時有一種輪回感；2.NJ 和阿瑞重新牽手的鏡頭，切到婷婷約會時第一次與男生牽手，同時兩組鏡頭聲畫錯位，仿佛當年NJ 初戀的再現；3.NJ 跟阿瑞聊到他在小學時就對她有感覺了，鏡頭切到兒子洋洋在教室開始對女孩有第一次懵懂好感；4.婷婷和男友青澀地出去開房，切到NJ 和阿瑞回憶當年的“第一次”；5.最終NJ 與女兒婷婷兩人都沒能得到渴望的浪漫愛情，鏡頭分別是兩個全景，NJ 和婷婷都分別在畫面的左邊，相似構圖與景別，時空交錯產生了。

三、審美契合的人物選角

第一次看電影《一一》，就偏愛木訥沉悶的NJ，雖沒有太多的語言臺詞，卻能體味到他深沉雋永的愛，于是也因此關注了其飾演者吳念真。在讀到他的書《這些人，那些事》時，驚喜發現第四輯中的一篇《一封情書的重量·重逢》，講的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偶然載到昔日愛人，她似乎并未認出他，只是不停講電話，道些家長里短，但就在下車的時候，她終于開口：“我都已經告訴你所有近況、告訴你現在的心情、告訴你對一些人的思念，……什么都告訴你了，而你……連一聲簡單的問候都不肯跟我說？”記憶被瞬間帶回到NJ 與阿瑞在酒店電梯口重逢的場景，仿佛這樣物是人非的重逢就是為吳念真此人設定的不可破的悲劇，而對于演員的特定認知認識，又會在其飾演相應角色時感覺到格外具有真實感。

此外，片中每個人物都獨具特色，而演員大多為非職業演員。正如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索亞斌在文章《真實也是正能量》里所言：“當代中國最頂尖的藝術電影，大多都倚重非職業演員完成，這一點也值得深思。”通常而言，非職業演員擁有較為多樣特性的生理特征，不像職業演員在選擇初期就被規定了外形端正甚至要長相出眾；非職業演員來自各行各業，擁有不同的職業氣質與生活經歷，相較職業演員而言，更能夠加重影片的紀實性，也更貼近電影《一一》的生活格調；此外，在以普通家庭、社會百態為題材的劇情片中，“原生態”的美學取向也是導演選擇非職業演員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如法國著名影評人培尼赫所言：“《一一》里每個人物的境遇不論是專注、關愛、矛盾、沖突，抑或憂傷、喜悅、癡情、夢想，都是一首首生命的詩篇，詠頌生命的每一個音節。這個‘生命的詩篇’雖然發生在臺灣一個普通的家庭中，其實也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當不同的這些人，邂逅相同的那些事，觀眾們便可以由此看盡世間每個人，包括自己的一生。

[1]索亞斌.《真實也是正能量》.中國作家網.

[2]吳念真.《這些人 那些事》[M].譯林出版社，2011.

[3]王昀燕.《再見楊德昌：臺灣電影人訪談紀事》[M].商務印書館，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