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平
一
寨子里來了個女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癱軟地坐在那棵高大的老榆樹下,遠遠看去如一具死尸。
沒人能說出她的身份,也沒有人去搭理她。在戰亂的年月,逃難的人、乞討的人成群結隊,寨子里的人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以致心和眼都麻木了。
良心未泯的人就在家里議論,我外公外婆就是這種人。他們時不時去隔著窗朝大樹下看看,眼見得太陽升起一竹竿高了,那女人也不動彈,外公便嘟噥:“也不知是死是活喲。”外婆從鍋里盛出一碗只見米湯不見米粒的稀粥塞到外公手里說:“灌飽了,去告訴伯。”
外公喝了一大口粥,說:“伯去鎮上了,沒人管喲。”
外婆又把一碗稀粥遞給一旁的我母親,我母親當時還沒有一桌高。外婆說:沒人管咱也不能管,伯說了沒良民證,又不知底細,你管了就是找屎吃,看伯不把你腿打了。”
外公就埋了頭喝粥,母親端了碗站在那里,她不知道大人們在說啥,愣愣地看著他們。
二
很快到了晌午。樹下的女人終于翻動了身子,發出痛苦的呻吟。外公心神不寧地在家里亂竄,吼著:“再不管就要死了,是貓是狗也是個命啊。”外婆就橫了心,端一碗粥,牽了母親去樹下。母親就看見那個女人,除了臟兮兮外,腿上還流著血。外婆見狀,忙將碗遞給母親,把那人背回了屋里。
外公說:“你膽大呀,怎把人弄回屋了呢?”
外婆把那人卸在床上,灌了幾口稀粥,然后將外公推出屋外,就為那人脫衣、擦身、敷藥,又找來自己的衣褲給那人換上。忙活了好一陣,才開門出來,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半天不語。
外公湊上前來,問:“好啦?”
外婆用衣袖抹一把臉,自語道:“誰家的丫頭啊,長得真標致。”她用水擦洗那女人的身子時,那粉嫩的臉,潔白的肌膚和那對如蓮蓬般堅挺的乳房讓她伸出去的手停了半天不敢動彈。那女人的身體在她眼里幻化成了一塊鮮嫩的豆腐,總怕一動手那豆腐就碎了,就化了。她在驚嘆中不自覺地把手中的抹布在清水中搓了又搓,總怕那塊抹布玷污了那份潔白。
外公問:“有你標致嗎?”
外婆看一眼外公,說:“人見人愛啊,說不定還是個雛呢。”
外公就伸了脖子往屋里看。外婆用胳膊使勁地拐了一下外公說:“哪個饞嘴的貓敢來聞腥,看我不撕爛了他的嘴!”
三
外公家曾是劉家寨的首富,只因為民國初年的一場大火燒了大半個宅子,纏過足的小腳曾外祖母在大火中喪生,沒幾年曾外祖父也積勞成疾、因病去世,家里就由長子也就是我的堂外公劉大富撐了起來,家境就開始走向沒落。外公排名老二,大名叫劉二貴,書讀不進去,農活也做不好,成天在家游手好閑,卻看中了鄰村的外婆。那時外婆十八歲,父母雙亡,家貧如洗,跟著舅舅生活,但卻標致水靈。堂外公劉大富的老婆請了媒婆,一說就準,外婆就應了媒妁之言嫁給了外公。劉大富給外公置辦了一些家產和田地讓他獨撐門戶,這正合了外婆的心意。外婆勤儉持家,小日子過得還算順風順水,第二年我的母親也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母親說要不是那一年家里來了那么個女人,他們家的日子也許是另外一個樣子。
那天外婆領著母親去地里挖紅薯,外公瞅了空子跑進里屋,他想看一看老婆口中的絕美女子。那女人正在熟睡,姣好的臉上透出一種磨難過后的安詳,高聳的乳房在薄被單的遮擋下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在外公眼里就像跳動的小兔。這讓外公一時心潮彭拜,他無法自己地撲了上去。
女人被這猛烈的一撲驚醒了,準確地說是外公那鷹爪般的手使出了渾身的勁捏疼了她的乳房而驚醒的。她本能地又撕又打,讓外公近不了身。正在兩人糾纏在一起不分勝負的時候,外婆和母親回來了。
四
堂外公劉大富從鎮上開會回來,第一時間就有人告訴他,你弟弟家里收留了一個女人。他想起會上日軍小隊長松井說的話就渾身打了個激靈。松井說據可靠情報,武漢地下黨護送一批學生從漢宜線過襄河到北山根據地加入新四軍,各路皇軍與皇協軍進行了攔截,目前那批學生已被打散,望各地加強協查,逮捕這些流亡學生。堂外公顧不上喝口老婆端來的茶,就急忙跑到了外公家。外婆正把外公罵的狗血淋頭,見大伯來了,索性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來,說:“這日子怎么過啊!”
堂外公見耷著頭、捂著襠立在一旁的外公一副猥瑣的樣子,就猜出他又犯了不檢點的事。他不想介入弟弟的家事,又急著弄清楚那女人的事,就吼一聲:“嚎喪啊,起來說話。”
外婆被這陣勢嚇住了,忙止了哭,從地上爬了起來,極不情愿地站到了外公的身旁。
堂外公坐下來,掃了一眼他們,問:“你家來了客人?”
“嗯。”聲音極小,也不知道是從外公還是外婆的喉管里冒出來的。
“你們知道那人的來路嗎?”
外公和外婆都搖頭。
堂外公一拍桌子,吼道:“不明之人就敢往屋里弄,弄一個新四軍來你們的腦殼還要不要了?”
外公就指著外婆說:“是這個死婆娘背進來的。”
外婆忍不住踢了外公一腳:“死砍腦殼的,不是你催我去看的嗎?”轉身又對堂外公說:“他伯,不弄進來她真的就要死了啊,腿上還有傷呢。”
事到如今,不好再說什么,堂外公長噓了一口氣,無奈地說:“救人就救到底吧,就讓她在家養傷,不準外出,傷好后盡快送走,送出劉家寨地界。”
五
戰爭打破了劉家寨的寧靜。
劉家寨掩隱在荊山余脈的山溝里,往北走的深山里是游擊隊的根據地,往南走出山是古榕鎮,住著日軍一個小隊和偽軍的一個排,去往兩頭都有幾十里山路。這樣的地理位置使劉家寨成為新四軍和日偽軍爭奪的重點,還有被打散的國名黨180師的零星部隊,處在三方拉鋸戰的中間,這可苦壞了寨子里的村民,他們害怕日偽軍的清剿,成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連寨子里平日安靜的狗也變得煩躁起來,總會無緣無故狂吠不止。
堂外公劉大富是寨子里的維持會長。起初,日本人要他當會長他死活不當,松井就要燒他的房子,沒辦法就應承了。后來新四軍游擊隊的人來找他,要他以民族大義為重,在維持會的位置上暗地里為抗日做些事情。他想這樣也好,兩邊都應酬,都不得罪,所以就成了“雙面會長”。
“雙面會長”是最難當的。這不,新四軍要保護秋糧,而日偽軍要征收秋糧,還給各地下達了任務,堂外公從鎮上開完會回來就在愁這事了,他盼著新四軍的人來給他出個主意。可新四軍的人沒來,國民黨180師的排長杜漢生帶著兩個隨從不請自到。堂外公尋思著杜漢生來此的目的,若是也為了糧食的話,那就是雪上加霜了。他泡了杯茶給杜漢生,杜漢生喝了一口,也不寒暄,單刀直入地問:“最近寨子里來了什么外人么?”
“我剛從鎮上開會回來,沒發現什么外人來啊。”堂外公說,“也不知道長官說的是什么人?”
杜漢生一雙眼緊盯著堂外公,直盯得堂外公心里發毛。“幾個學生。”
堂外公立即想到了外公家里的那個女人,不想害人、不想惹是生非的堂外公心知肚明,那女人是投新四軍去的。如果在他的寨子里被日偽軍抓去了他脫不了干系,如果此時被國民黨排長杜漢生帶走了,也是一個狼窩一個虎口的事,新四軍是不會與他善罷甘休的。他打定主意,絕不能說出實情,就搪塞道:“落難討米的人也都去了城里,哪還會有人到這窮鄉僻壤來啊,倒是這山里野豬野狗多的是。”
杜漢生把屁股后的盒子槍拍了拍說:“若是看到了還唬老子,小心這槍里的子彈飛到你腦殼上來。”
堂外公連連應諾:“那是,那是。”
六
思前想后了一夜的堂外公決定立刻把那女人送走。天亮以后他就來到了外公家,卻見外公家大門緊閉,猜想外公和外婆還在睡早床,就不想打擾,到寨前的大樹下轉悠,轉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大石磨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堂外公看見寨外的山道上走來了一支隊伍,槍上的膏藥旗在初生的太陽下晃來晃去,十分搶眼。他斷定是日偽軍為著糧食而來的,就立在大樹下迎候。隊伍到了,領頭的是日軍小隊長松井。在翻譯的轉述中,兩人交談起來,堂外公為了表功,迫不及待地將征收軍糧中子虛烏有的事匯報了一遍,松井臉上掛著笑,稱大伯是大大的良民。
堂外公就將松井往自家屋里引。松井邊走邊揮手讓部下散開,兵士們就四處去砸門,把山民們都趕到大樹下集合。一時間,雞飛狗跳,人哭馬叫的聲音不絕于耳,寧靜的小山寨一片嘈雜,空氣中充滿了恐懼。
堂外公不解地問:“松井隊長,這是……”
松井笑而不答,翻譯官說:“皇軍要搜查那幾個新四軍女學生,決定將寨子里的女人帶回鎮上一個一個地甄別。”
堂外公一聽就慌了神,他知道這是幌子。前幾天松井抓了鄰村三個姑娘到鎮上,也是說甄別女新四軍,結果三個姑娘都被他奸污了,然后又讓士兵們發泄獸欲。其中一個姑娘拼命反抗,被鬼子用刺刀刺死了,另兩個姑娘被放出來后,雙雙跳崖自盡了。他忙向松井求情說:“太君,使不得啊,寨子里的女人都是良民啊。”
說話間,寨子里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在了大樹下,鬼子和偽軍把男人、小孩與女人分開,再從女人堆里挑出四五個年輕一點、又有幾分姿色的帶走,說這幾個人中有新四軍疑犯。這其中就有外婆。
人群開始騷動,女人們的親屬哭天搶地地阻攔著,外公甚至跪倒了松井的面前,祈求不要帶走外婆,被松井一腳踢開。他又祈求堂外公,要堂外公去說說好話,他不能沒有外婆。
堂外公一把拉起外公,小聲問道:“那女人呢?”
外公如夢方醒,連說:“在家藏著,我把她交出來?”
“放屁。”堂外公給了外公一巴掌,就不再理他,徑直走到松井面前,說:“太君容我求情。劉家寨是您親手創建的大東亞共榮模范村,模范村里哪能有這么多的新四軍呢。況且鄉野女人皮粗骨頭硬的,萬沒有城里女孩的嬌嫩和風情,還望松井隊長開恩。”
松井在鄰村干下的事正遭到池田中隊長的嚴厲訓斥,他略思片刻,似乎覺得堂外公說的在理,就讓人放了那幾個女人,卻單單留下了外婆一人。寨子里的人說外婆雖不打扮,但天生的靈秀和美麗以及骨子里透出的女人韻味是遮藏不住的,她的一笑一顰、舉手投足都顯得風情萬種。松井說:“我留她一人總可以吧,你哪天把糧食交齊了我就放她回來。”
堂外公說:“這可使不得呀,她是我的弟妹,太君開恩啊!”
松井說:“我知道,正因為是你的弟妹,我會好好款待她的,你放心。”說罷就指揮隊伍開拔。外公和母親哭喊著拉著外婆不放,兩個鬼子兵上來用槍托砸外公和母親。正在此時,那女學生不知從哪里跑了出來,說:“住手,你們放了她,我去。”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堂外公和山民們驚奇這女孩的膽量和勇氣,松井驚羨這女孩的氣質和美貌。回過神來的松井忙問:“你的,什么的干活?”
女人從容不迫地說:“我叫杜鵑,是你們要找的新四軍。”
七
杜鵑被鬼子抓去的時候,對外婆說了一句話,這話堂外公聽到了,外公也聽到了。
“那東西你就替我保管好了,謝謝你們救了我!”
這話堂外公聽不懂,外公也聽不懂,只有外婆心里是明了的。
此時的外婆是愧疚不安的。那天她為杜鵑擦身子的時候那個東西就在杜鵑乳溝里閃著光芒,刺疼了外婆的眼,她無法自已地從乳溝里掏出來捧在手心里,生怕有人搶了去。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卻在冥冥之中又覺得自己曾經擁有過。那是一根項鏈,閃光的是鑲著綠寶石的心形黃金吊墜,精雕細琢、熠熠生輝,讓她愛不釋手。在貪婪的欲望驅使下,外婆鬼使神差地將項鏈藏在了箱底。
杜鵑醒來后曾求外婆將項鏈還給她,說那是她家祖傳的,是她母親讓她帶在身上,作護身符保她平安。外婆舍不得還給她,就搪塞說:“我可沒看見什么金項鏈,那天你身上只有虱子、草渣子,臟的就像茅坑里淹死的雞。”
外婆以為把杜鵑糊弄過去了,時常竊喜自己有了一件寶貝,偷偷地拿出來看了又看,總怕那件寶貝不翼而飛。卻不想,杜鵑認定那項鏈就在外婆手里。一想起杜鵑走時投過來堅定的、信任的目光,外婆就羞愧難當,總會用手拍打著胸口,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怎么啦!”
堂外公和外公追問杜鵑說的是什么東西,外婆就是緘口不語,氣的外公掄了巴掌就要打外婆,外婆眼一瞪外公把巴掌收了回去。堂外公關心的是杜鵑這一去的吉兇,他總把心提到嗓子眼,時刻擔心著有人會來找他算賬,時常搖頭嘆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
八
沒過幾天,堂外公最不愿聽到的消息不期而至。杜鵑被松井帶回古榕鎮,先是好吃好喝地招待,想誘她宣布脫離新四軍,叛變投敵,遭到了杜鵑的嚴詞拒絕。后來松井就強行奸污了杜鵑,然后又照著老套路交給了那幫如餓狼般的士兵。可憐的姑娘被折磨的死去活來,最后咬舌自盡,尸體被扔在了鎮外的樹林里。堂外公聽后捶胸頓足,淚水橫流,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堂外公買了上好的棺木去小樹林里收殮了杜鵑,將杜鵑運回到劉家寨葬在了一處向陽的山坡上,并告訴寨子里的人,說杜鵑姑娘是英雄,是烈女,是劉家寨的恩人,以后每年清明節,都不要忘了在給自己的祖宗上墳時也來給杜鵑姑娘燒幾張紙。
那天下了一場綿延的雨,秋雨敲打著窗欞,發出怪異的聲響。母親很害怕,外婆摟著母親,說那是老天爺在哭呢。
九
古榕鎮離縣城不遠,一遇有事,縣城的鬼子和偽軍便會乘著摩托車或是汽車幾十分鐘就趕到了。所以,駐扎在古榕鎮的松井忘乎所以,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人毫無動靜地襲擊了古榕鎮,讓他和他的士兵命歸黃泉,再也回不到那個島國去了。
人們發現松井和其他士兵的尸體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在鎮外的那片小樹林里,幾十具日本士兵的尸體一字兒排開,都是一色地裸著下體,襠下的陽具不知了去向,只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黑洞。偽軍們被綁在一起,熬過了一個寒冷的冬夜,早已被凍得渾身打顫,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縣城的日軍急速地趕了過來,池田中佐暴跳如雷,咆哮如狼,問:“這是誰干的?”
偽軍中隊長結結巴巴地說:“不知……道。”
許多老百姓猜想這準是新四軍干的,可有人又說新四軍主力在襄河東邊,留下的游擊隊干不了這大的活,況且新四軍是仁義之師,絕不可能將每個鬼子的陽具都割走了,一定是另有高人。不管怎么說,殺死了這多鬼子,老百姓人心大快、爭相傳頌,傳到劉家寨堂外公耳里的時候,堂外公在杜鵑的墳前燃了長長的一掛鞭。
回到家里,堂外公就病倒了。他整日里唉聲嘆氣,不吃不喝,急的老婆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求醫拜佛。外公領了外婆和母親去看他,勸他說:“松井狗日的被殺了,這不解恨了嗎,想開點。”
堂外公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說:“你個豬腦殼吔,你不想想這是誰殺的,為么事殺的?”
外公說:“不都說是新四軍干的嗎?”
堂外公搖著頭說:“新四軍能干那割 屌 的事嗎?”
外公不解的問:“那你說是誰呢?”
堂外公肯定地說:“是因為躺在山坡上的那個女學生,一定是她的親人報仇來拉。”
一句話說得外公外婆陷入了無法形容的恐慌之中。
十
一個大雪初霽的午后,太陽的光芒無聲地把幾個彪形大漢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上。彪形大漢的腳踏碎了劉家寨的寧靜,引來了幾聲狗的狂叫。
幾個彪形大漢直接去了堂外公的家里,領頭的二話不說像拎小雞一樣拎了堂外公就往山坡上杜鵑的墳頭上走,到了墳頭那人順手一慣就把堂外公慣得趴在了地上。堂外公想報仇的人終于來了,這下死定了,他就索性閉上了眼,什么也不再想,任由那人發落。
不一會,外公和外婆也被人帶到了墳堆前,領頭的說:“劉會長,你還認識我嗎?抬起頭來,看看我是誰。”
堂外公慢慢地抬起頭來,站在他面前的幾個人都是山民打扮,可腰里都別著兩把二十響盒子槍,一臉的殺氣。再看那問話的人,正是國民黨180師的杜漢生排長。他顫顫驚驚地問:“杜排長,大雪天的,你這是?”
杜漢生說:“你們聽好啦,我問一句你們答一句,不準說瞎話。”
堂外公點頭道:“是,凡是我知道的。”
杜漢生問:“這里躺著的是不是一個叫杜鵑的女學生?”
“是。”堂外公說。
“誰收留了她?”
“是我,是我們。”外公急著討好。
“誰出賣了她?”
“沒,沒有。”外婆說,“鬼子要帶走我,是她自己走出來換下了我。”
“她身上應該還有件東西吧?”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不作答。
“啞巴啦?”杜漢生抽出了槍指著堂外公,“別逼我,項鏈呢?”
外婆見要出人命了,而堂外公又向她投來祈求的目光,她才極不情愿地說:“我藏著呢。”
杜漢生就要她去拿來。父母在發給他的電報中說妹妹杜鵑參加了李先念領導的新四軍五師,在襄西一帶活動,若有機會要他找到妹妹,妹妹帶來了祖傳的項鏈給他,是要留給未來兒媳婦的。杜漢生知道妹妹不在了,但他一定要找到那根項鏈。
外公突然跪在地上,哭著說他從女兒嘴里知道了老婆藏項鏈的地方,偷偷拿去賭博輸掉了。外婆一腳踢了上去,癱坐在地上嚎道:“我怎么嫁給你這個死砍腦殼的喲,倒八輩子霉喲!”
杜漢生一腳踢翻了外公,又用槍指著外公吼道:“給老子找回來!”
外公從地上爬起來,樹樁一樣立在那兒,腳下的雪被從褲腿里流下來的熱尿融化了。他說:“對,那是我的金疙瘩,我要找回來,我的金疙瘩。”
十一
杜漢生帶著他的一排人夜襲了古榕鎮,殺了松井和所有的日本兵后投奔了新四軍五師,成了襄西獨立團的戰士。那天要不是幾個大漢攔住他,說新四軍有紀律,不能濫殺無辜,堂外公他們的頭很可能早就不在身上了。但杜漢生臨走時發了話,項鏈一定要找回來,看在外婆曾救過他妹妹的份上,找回來后就交到外婆手上保管,他一定會回來取的,一定會帶妹妹回漢口的。堂外公滿口應承下來,說就是傾家蕩產,也一定把項鏈贖回來。
外公在那天失蹤了。有人看見他從古榕鎮的賭場里被人打了出來,他頭上流著血,嘴里一直叫著:“我的金疙瘩,還我的金疙瘩。”從那以后,外公就再也沒回家,堂外公和外婆到處去找,還托人到縣城打探,也沒見到外公的影子。
堂外公變賣了部分家產,由人牽線去找賭場老板贖回了項鏈。他把項鏈交給外婆,說:“看好啦,這是命呢。”
外婆一臉的悲凄,但把項鏈攥在手里,攥得緊緊的,生怕它飛了。
十二
日本人投降后,堂外公變賣了最后一點家產,帶著老婆孩子到縣城里去了,他在南熏門旁開了間雜貨鋪做小生意糊口。
外婆帶著母親艱難的過著日子。每年的清明,她總會和母親一塊去杜鵑的墳前燒紙放鞭,和躺在地下的那個女人說說心里話,她說她的心很累,那根項鏈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曾打聽杜漢生的下落,卻聽說共產黨的部隊從國軍的圍困中突圍出去了,去了哪兒誰也說不清楚。她真希望杜漢生有一天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好將項鏈完好無缺地交給他,她心里的這塊石頭才能搬開。
好在母親一天天地長大了。她的乖巧和美麗讓外婆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這多少給外婆孤寂的心里增添了一縷陽光、一份慰藉。
十三
有一年,寨子里來了一些解放軍戰士,幾個女兵成天在大樹下唱歌跳舞,說是宣傳土地改革政策。母親告訴外婆說現在的解放軍就是當年的新四軍,外婆就去找那個帶頭跳舞的女兵問杜漢生的下落。女兵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大嫂,我們解放軍幾百萬人呢,他是哪個部隊的你知道嗎?我們是江漢軍分區的,看看。”她挺著胸脯,指著胸章讓外婆看。外婆顯得很失落,倒是那個女兵俏皮的模樣讓她一下子想起杜鵑。杜鵑要是活著,也一定這么活潑、快樂。
有一天,寨子里的幾個年輕后生從縣城里把堂外公綁了回來批斗,批斗場是在大樹下臨時搭建的一個臺子,堂外公跪在臺上,帶頭跳舞的女兵領著大家喊口號:“打倒漢奸劉大富!”堂外公極力爭辯:“我不是漢奸!”一個年輕后生用槍托砸他,邊砸邊說:“你就是漢奸,還出賣了新四軍。”
“我沒有啊!”堂外公仍然爭辯。
外婆跑到臺前,求那個后生說:“你別打他啦。他還給新四軍辦事呢,不是漢奸。”
臺上的女兵揮手制止了打人行為,宣布說:“劉大富是日偽時期的維持會長,幫助日本鬼子做了很多壞事。更不能容忍的是他讓敵人抓走了新四軍女戰士杜鵑,使得杜鵑同志英勇地犧牲了。劉大富的罪行罄竹難書,現在把他押往縣城,交由軍分區處理。”
外婆上去阻攔,被人推開了。母親就看著堂外公被推上了一輛馬車,消失在山路的盡頭,那以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到堂外公了。
接下來寨子里進行了土地改革,劃分成分。外婆家被定為上中農。母親不解地問外婆:“是上中農好還是下中農好呀?”外婆說:“都好,只要不當地主,地主是要像你大伯一樣挨批斗的。”
十四
杜漢生再也沒有回到劉家寨,他說過要帶杜鵑回漢口,要取回他家的祖傳項鏈的話一直沒有兌現。但這些話一直在外婆耳邊回響,她時常去杜鵑的墳前看看,有時非得是母親去喊她她才回家。
縣上派了幾個民政局的人來,他們把杜鵑的墓重新整修了一番,又在墳頭立了個石碑,上面寫著:“革命烈士杜鵑之墓”。外婆就纏著那幾個人打聽杜漢生,有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是解放軍連長杜漢生么?”
外婆說:“他殺了日本鬼子,當了新四軍,漢口人,是杜鵑的哥哥。”
“這就對了。”瘦高個子說:“我在整理他的檔案時就看到了這些。”
外婆急急地問道:“他人呢?在哪兒?”
瘦高個子說:“他犧牲了,在攻打縣城的那天犧牲的,政府將解放縣城犧牲的烈士集中埋在了西寶山上。說以后再給他們樹碑。”
十五
母親從來沒有真正見到過那根項鏈。外婆從杜鵑身上取下來藏在箱底的時候,母親就站在一旁,她只看到了一道金光,而且在眼前一晃就沒了。后來外公唬著她去指地方拿走項鏈的時候,她連那道金光都沒看見。而她真正見到那條項鏈,是在為抗美援朝募捐的現場。
古榕鎮那天像過大年一樣,彩旗滿街,鑼鼓喧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將設在鎮小學操場上的募捐臺圍的水泄不通,捐款、捐物熱鬧非凡。外婆讓母親陪她去,說要為志愿軍捐點東西。母親就納悶,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呀,當她和外婆好不容易擠到募捐臺時,負責登記的工作人員問:“大嫂,您捐點啥呢?”外婆就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紅綢小包,她慢慢地褪去紅綢,露出了母親一直想見卻沒見過的項鏈。
也只是看了一眼,外婆就將項鏈投進了募捐箱。母親問:“您舍得呀?”
外婆就拉了母親往人群外走,說:“身外之物,何況這東西本不是我的啊。”
工作人員說:“大嫂,謝謝您的慷慨和愛國之心。”
“不用。”外婆搖著頭說。
“請您登個記吧,為國家捐錢捐物,國家會記住您的。”
外婆遲疑了片刻,然后對工作人員說:“你如果真要留下名字的話,那就寫杜漢生、杜鵑吧,他們是兄妹倆。”
十六
那以后,母親去縣城讀書,又在縣城參加了工作,結了婚,成了家,然后有了我。我記事后,母親常帶我去看外婆,外婆一直住在劉家寨的老屋里。我問母親為什么不把外婆接到縣城來,母親說:“外婆說杜鵑奶奶孤單,她要陪著杜鵑奶奶。”
外婆一輩子都沒有離開劉家寨。在她過世后,我們把她葬在了杜鵑奶奶的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