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偷走了我的童年（六首）

李曉泉

母親的手

握過鋤頭的手，捧起過麥穗的手

喂雞喂鴨喂鵝喂牛喂馬的手

繡花納鞋底洗衣服做被子的手

放飛過一縷縷炊煙的手

一遍遍摸過我的頭的手

一遍遍握住小藥瓶的手

把歲月鋪開又把命運緊緊抱在胸前的手

那天，在一個表格中工作人員

讓母親簽上自己的名字，那天

母親的手顫抖得厲害，當她歪歪扭扭地

在小小的格子中寫下自己的名字，我盯著

那雙帶著老繭和疤痕皺巴巴的手

顫抖著，好像做錯了事似的

快速地縮進了衣袖

傍 晚

花開過了，老杏樹驕傲地掛著酸酸的小杏

母親喂了豬，拍了拍圍裙上的灰塵

有幾只小鳥蹲在屋脊上叫

那時的遼河灘很靜

能聽見隔壁的二伯一鞭子一鞭子吆羊的聲音

我一邊朗讀課文，一邊瞟著天邊的云

我童年度過的那個小村莊太小了，如果是看小說

尤其是看到那一些卿卿我我的故事情節，根本不敢發出聲

窗

一片綠

涌進小院時

我打開了窗

樹上幾只小鳥喳喳叫時

我打開了窗

奶奶突然死在了那個春夜

我打開了窗

月光進來了

星光進來了

窗迎著光芒

小路上泥濘不堪

看著母親扛著鋤頭

在小路上走著

我又打開了窗

有一次，我從小小的窗跳了出去

那一年，我剛剛九歲

那天，我在遼河岸堤上走著

鷹在空中盤旋

玉米林正在拔節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走出去

一個孩子靜靜地

在河灘地上行走

那一天，因為孤獨

我哭了，一個孩子小小的心靈

在小小的窗后長大

突然離開了窗

他多么無助

午 后

鷹來了，一不小心母親把化肥撒了一地

小河水中冒泡的地方都有魚，但這次

從對岸突然冒出了一個小和尚

我可不管什么戒律清規

陪著母親一邊侍弄莊稼一邊捉蝴蝶

大地像那年死去的三舅一樣又黑又瘦

時間在樹上分叉，落下來的葉子被流水帶走

很多年了，我記得那個小和尚

記得河對岸的那個小寺院

鐘聲常常像一只腳插進我的夢中

我也看過那個寺院周圍的桃花

鮮艷，致密，一朵挨著一朵的鮮紅

那次我偷偷地過河，看寺院里敬香火的人

他們或跪地叩頭，或雙手合十焚香

我不知道他們都遇見了什么苦難

他們流淚，他們哭

就像我們鄉下人趴在田野邊

哭莊稼一模一樣

誰偷走了我的童年

那天，我聽見了時間在笑

那天，我聽見一個小村莊

所有的花草和樹木都在笑

我納悶，它們在笑什么呢？

那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蠟燭一跳一跳地

說出了對我的告誡，蛋糕溫和地給我講出了人生的真諦

那天，飄過我家鄉的每一朵云都像喝過生日酒了

飄得很慢，飄得很疼

那天，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誰

突然偷走了我的快樂和天真，只感覺

生活像個大草垛一樣壓在我的脊背上

那天，我也喝酒了，像壯行

那天，我真想和一只只飛過頭頂的小鳥喝酒

那天，我真想和籠子里的小蟈蟈喝酒

那天，我真想和一架擠眉弄眼的小風箏喝酒

那天，我真想和陪伴我長大的那個小搖車喝酒

可是，它們一陣笑就無影無蹤了

那天，萬里無云

天氣多好啊，在云彩間

我卻看見了一條泥濘的路

老人們說，走過去吧，它之后

有彩虹

靈魂像花一樣

日子，寫在小楷本上的阿拉伯數字一樣

世界，是身后甩也甩不掉的一條長尾巴

那天，我看見一個小男孩

和我的童年一樣一樣的男孩

他用一根很細很長的竹竿，站在大雪地上

踮起了腳尖，敲打著曠野中的一棵臘梅樹

他的快樂被寒風凍得通紅，他突然朝路過的我笑

朝我做鬼臉兒，他的天真和無邪像一條小花蛇

一下子就鉆進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