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靜
長篇小說寫作的難度不言而喻,閱讀也令人生畏,如登山望景,渴望領略曲折路途上隱藏的無限風光,內心卻因艱難的攀登過程,刻意與之保持了距離,這是很少讀長篇小說的直接原因。而許多長篇小說的作者卻不畏險途,連續創作幾部幾十萬字的作品出來。寧夏本土作家升玄從《徒步穿梭》《無量谷》到新近的《越秀峰》,連續幾部長篇,不斷積土成山。讀完《越秀峰》突然冒出一個問題:讀者與作者之間有時候為什么會似兩岸隔壑之遙,是時代環境的變化影響了讀者的閱讀興趣,還是小說邊緣化造成了閱讀的弱勢?毫無疑問,閱讀和寫作之間的矛盾更加突出了。
閱讀《越秀峰》,就是在這樣的矛盾心境中展開的。
“河岸邊,一綹黃沙漫過,給這條母親河圍上一條輕柔的紗巾。零星的小草從細沙中鉆出,在遒勁的西風中不住地搖曳,讓柔軟的灘地帶有晃動之感。”作者將時代背景設置在人們熟悉的地域,給虛構的情節增加了些許真實性。閱讀的過程中,一方面感受到來自熟悉土地的氣息,另一方面又無法確認醫改進程中遭遇的各種挫折,在文學所能反映的范圍內,與社會實踐中有多大質的差距?閱讀,始終與疑惑相伴。
醫改是整體改革的一個重要環節,記得小時候鄉鄰有個頭疼腦熱,保健員更喜歡赤腳醫生這樣富有鄉村情調的稱謂,他們就背個紅十字包送幾分錢的藥上門,很少聽說某人因為看不起病而淪落困境。改革開放三十年,整個社會進入創造物質財富的快車道,卻更多地耳聞目睹人們看不起病,四處求救的艱難境遇。“看病難,看病貴”形成的根源是什么?《越秀峰》正是以某人民醫院改革為背景,正試圖探尋“病因”。
醫改不只是醫時醫世醫人,而是醫醫之病,這種病的根源還在循環機制和維護其運轉的人的意志上,可能,這才是作者要真正勘察醫改的本意。
比如卓爾婉,她進醫院工作,但她的病因由原生家庭在土地改革中而得。“小鎮上的人們處在尷尬的境地,他們的身份很特殊,按照現在普遍流行的說法叫失地農民。”小說塑造了卓爾婉這個引人深思的人物形象,她是一個失地農民的女兒,剛剛從學校畢業,走上社會。為了在城市立住腳,濃妝艷抹,企望變成完全的城市人,擺脫失地農民子女的出身。因為在城市,她成了一棵無根之草,飄浮在城市的角落里,找不到歸屬和依靠。惶恐的心理表現在模仿城市女孩的洋氣打扮,對自己進行全方位包裝,不惜出賣尊嚴,借不正當關系上位,尋找靠山。但城市生活中的瞬息萬變是她始料不及,也從未經歷過的。同事之間類似小市民的明爭暗斗,再次讓她深刻地感受到被排擠的痛,這與她心靈深處那種失去根的痛,內外夾擊,使她窮與應對。她的處境如失地農民的地,即使把土地賣給城市,城市依然不承認她的身份。她和以她為代表的失地農民子女,還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自信地說,我的前世今生就是在城里度過的,城鄉無需區別。
作者描寫卓爾婉,語言的色澤很濃,就像卓爾婉的濃妝艷抹。城市的風塵味很重,當她為了擺脫自己的先天身份,不顧一切地獻身并深陷其中,才發現城市中那些不見底的東西,以表面的浮華掩蓋了本質的污濁,小人心態的猥瑣與媚俗,還是隨處可見的。她一個弱女子,已無力出塵。作者借這個人物將土地與醫院聯結起來,土地是農民安身立命的基石,心靈經數輩人長久積淀下來的歸屬感瞬間塌陷,失去了土地,他們何以為家?卓爾婉急切地在工作的方寸之地上尋找歸屬和依靠,間接反映了失地農民子女的心靈焦慮,錯綜復雜,有誰仔細地體諒過,外在世界反饋于她的,僅有蔑視和嘲諷。她唯有通過微弱的掙扎,換取虛榮的滿足,來維護有尊嚴地活著的境況。土改與醫改攜帶的傷與痛,卓爾婉一人都承擔了,在小說中她貌似是一個應該鄙視的角色,實則是一個令人同情的人物。
與她類似的另一個女性人物丁香嬋,也是在醫改權與利的較量中,被當作籌碼交換的人物。她不存在無根的傷痛,倒是更強烈地追求自己的目標。在醫改的漩渦中,她的極端私利性暴露無疑,不受傳統道德觀念的制約,對初入醫院工作的兩個年輕人施以情色手段,沖擊他們對工作生活最初的向往,很多從改革初期的深水里走過來的人,相信都會有同感。當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大家從集體的框架中被離析成個體之后,失去了一致的方向和目標,每個個體都要重新摸索和尋找自身賴以生存和依靠的精神支柱,包括解決生存的基本物質條件。這兩個女性形象無法抑制來自內心的迷茫,她們的沖動行為,一部分是性格使然,更大一部分是社會整體焦慮推動的結果。我們不能夠理解“塵”與“境”的對應關系,卻能理解普通人微不足道的“知”與“痛”,關乎整個社會發展的大趨勢。作者借小切口和小人物,管窺改革過程中人們必然要經歷的心靈震蕩,傳統文化及其道德底線,是否能提供自足的安身立命之靠山,令人疑惑。
小說塑造的幾個手中握有權柄的男性形象,屬于那種“現在的領導真的好幸福,前呼后擁群星拱月的都快有當皇帝的感覺了。” 仇耀慶、汪副院長、牛超雄,這個人雖然在一個地市級醫院,但領導的譜也擺得一樣。他們表面看起無私為公,其實都以外在的能干,掩飾了內在對酒色財氣的貪婪。通過這幾個人物和丁香嬋、卓爾婉之間的情感糾葛,更深地映照了某醫院在改革的進程中,各人追名逐利,私欲膨脹,誰也無法脫身,大家都在時勢造就的車輪上翻轉,主動的跟隨前行,被動地被離心力摔出,沒有停歇,有的只是人們心緒難寧的困惑,找不到自我的慌張。
其實,自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始,三十年來,農民、工人、醫生、教師及社會領域的從業者,一直都在尋尋覓覓,或者熱熱鬧鬧,或者冷冷清清,無不是在時代飛速發展的軌道上,求真、求穩,求得心安。
作者是學哲學出身的,多年以小說寫作為主,把一些哲學理解融入小說復雜的細節中,以隱匿的手法再現哲理,曲陳旨義實際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在這部小說里,時不時地以獨立身份發一點感慨,雖說有直白之感,但仍有點畫龍點睛之效,令人深思。
“人呀,真的不能輕言走出生活,到了品嘗后果的時候,會可憐到沒有一個人與你一同擔當。”“生活因為有了向往,仿佛具有免疫功能似的,一下子就把那些不快迅速沖散。”“人們的盲目崇拜與固執、偏見其實是一樣的,它不需要什么理由就能頑強地存活,有些人深受所害,還樂滋滋美得不行呢!”這些富有哲理的句子以自言自語的方式聲明作者的觀點和看法,盡管有一點作者忍不住跳出來指責的味道,并未影響敘事的整體進程。網絡用語“好奇害死貓”也被詼諧地拽進字里行間,說明當下的流行趨勢與創作還是有間接互動的。
《越秀峰》似是遠在別處的山巒,實則在小說中看到了塞上湖城及銀川平原的影子,作者刻意營造了亦真亦幻的效果,更增多了親切感。小說創作無論是高高山上走的超凡脫俗,還是深深海底行的紅塵之旅,都試圖鏡鑒社會與個體多面向之一的“我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