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燕萍
專題
市場經濟,德化瓷匠800年前就知道
本刊記者 張燕萍

要說這陶瓷,那可是中國人的驕傲。我們的祖先把毫不起眼的泥巴,變成了盤、碗、杯、塑像等風格迥異、用途截然不同的器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陶瓷身上都打著鮮明的中國烙印。
而提起中國的陶瓷產地,江西景德鎮和福建德化,都是繞不過去的存在。
景德鎮瓷器的地位和世界影響力,就不贅述了,據說連英文單詞“china”都是源自景德鎮的舊名“昌南”。德化陶瓷在國內的知名度不如前者,然而,墻內開花墻外香,在國際上尤其是在歐洲,它的盛名,那可是絲毫不遜色于景德鎮。
事實上,德化人制瓷的歷史,可是比景德鎮要悠久。早在新石器時代,德化就有印紋陶的燒制。到了唐代,這里已經開始建窯燒瓷。
德化歷代瓷窯數量之多、規模之大、分布之廣,十分壯觀,從人口密集的城關到偏僻的山村,從田野到叢山密林,都經常發掘出古瓷片和古瓷窯遺址。目前,全縣已發現的唐、宋、元、明、清至民國的窯址達230多處,古窯址遍布每個鄉鎮。
前不久,在海底沉睡了800多年的南宋古沉船“南海一號”重見天日。這艘迄今世界上發現的沉船中年代較早、船體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中國商船,運載著滿滿一船艙超過6萬件的珍貴古瓷器,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正是德化窯系陶瓷制品。
從宋朝起,德化瓷器就隨著泉州港的商業海外貿易發展而暢銷海外,成為“海上絲瓷之路”的重要商品。那時候的德化,出產最多的是盤、碗、瓶、杯、碟、罐、壺、盒等日常生活用品,不僅有白瓷,也有青瓷、青白瓷,偶爾還燒點黑釉茶碗。
在東南亞,精美實用的德化瓷改變了當地“多以葵葉為碗,不施匕筋,掬而食之”的生活習俗,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印尼等地,都能發現德化瓷的蹤跡;在歐洲,德化瓷引發了一場大范圍的“廚房革命”,德化人所生產的瓷質啤酒杯、碗等,堂而皇之地替代了王公貴族家原有的金銀廚具,甚至帶動了當地仿制德化瓷的熱潮;在非洲,基爾瓦島的大清真寺遺址、蘇丹墓地都出土過德化陶瓷制品,有些德化瓷還被鑲嵌在廟宇建筑或墓柱上作裝飾……
有趣的是,歐洲學者通常把德化陶瓷稱為“馬可·波羅瓷”,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呢?
說起馬可·波羅,人們必然會想到那一本改變了世界歷史的著作《馬可·波羅游記》。自13世紀末這本書問世后,書中透露出的“所有財寶都在東方”的意思,讓歐洲眾多航海家、旅行家、探險家大為心動。于是,意大利的哥倫布、葡萄牙的達·伽馬紛紛東來,世界迎來了大航海時代,這些都是后話了。
在《馬可·波羅游記》中,作者在第二章專門列了“泉州港與德化縣”一節,其中有這樣的記載:馬可·波羅在泉州的那段時間,去了一趟德化。跟他之前見過的瓷器不同,德化瓷呈半透明狀,瓷碗貌似貝殼。馬可·波羅壓根不信這是用胚土做出來的,固執地認為只有貝殼才能做出這種質地的瓷器,于是就把德化瓷叫做“貝殼瓷”。
“一個威尼斯銀幣能買到8個瓷杯。”面對這么物美價廉的德化瓷器,馬可·波羅當然忍不住買買買,就連最常見的瓷盤、瓷罐都收羅了不少。后來,歐洲人看見他帶回的德化瓷器,喜歡得不得了,讓他狠狠賺了一筆,德化陶瓷也因此被打上了“馬可·波羅”的標簽。
“泉州港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這里,貨物堆積如山,難以想象。大批外國商品運到泉州港,再運到全國各地銷售。運到這里的胡椒數量非常可觀,而運到亞歷山大港供應西方世界各地需要的胡椒,就相形見絀,恐怕不過它的1%吧。”馬可·波羅說。
當時,泉州與98個亞非國家和地區進行海外貿易,正處于對外貿易的全盛時期。依托如此繁榮的泉州港,德化瓷器出口到了全世界,后來又托馬可·波羅的福,在國際上聲名遠揚。至今,意大利博物館還珍藏著一件據說是馬可·波羅當年從德化佳春嶺窯帶回去的瓷器呢。

托馬可·波羅的福,德化瓷器在國際上聲名遠揚。
元朝以前,德化陶瓷一直不顯山不露水,連史冊中都沒有什么記載,到了明朝,卻開始怒刷存在感。
具體可以看看當時的典籍。明朝中期閩人黃仲昭編撰的《八閩通志》卷二十六·物產篇中說:“白瓷器,出德化縣。”還有明朝晚期泉州人陳懋仁所著的《泉南雜志》寫道:“德化縣白瓷,即市中博山佛像之類是也……初似貴,今流播甚多,不甚重也。”明末的《泉州府志》也有記載:“白瓷器,出德化程田寺后山中,潔白可愛。”
以上都是福建人寫的地方志,可能分量不太夠。我們再來看看宋應星所著的明朝工藝百科全書《天工開物》,里面也提到了德化白瓷:“凡白土日堊土,為陶家精美器用。中國出惟五六處,北則真定定州……南則泉郡德化……”
德化白瓷在明朝,究竟有什么奇遇呢?
兩個字,人才。
擱任何時候,杰出的人總能改變時代。明朝的德化,涌現出了何朝宗、張壽山、林朝景、林希宗、林孝宗等一大批瓷雕藝術大家。如果論功行賞,何朝宗是當之無愧的頭號功臣。正是他讓德化陶瓷有了真正賴以聞名于世的獨門絕技——瓷雕。

鏤空式瓷筆筒,是德化窯的特色款式。
明嘉靖、萬歷間,何朝宗利用德化當地優質的高嶺土,使用捏、塑、雕、刻、刮、接、貼等八種技法,制作出精美的瓷塑。當時,他創作的一尊渡海觀音像傳到歐洲,轟動世界,被譽為“東方維納斯”。歐洲人認為他雕的佛像藝術水平達到了歷史最高,甚至把他和達·芬奇放在了一樣高度。
在何朝宗之前,幾乎所有的宗教雕塑都是清一色的大型雕塑。如莫高窟、龍門石窟等石窟佛雕,或者是樂山大佛、泉州老君巖等摩崖石雕,又或是寺廟道觀里的泥塑佛像、木雕佛像等等,它們基本上都是由多名能工巧匠耗費長時間共同完成。
何朝宗則不同,他開了個先例。他的每一件瓷雕作品,從取材、構思到制作的全過程,都是由他一人獨立完成。因而,何朝宗有了“中國宗教雕塑藝術第一人”之稱,研習追隨者甚多,逐漸形成了獨一無二的“何氏瓷塑流派”。
時至今日,瓷雕仍是德化窯口的主要作品。觀音,是德化瓷雕中數量最多。就造型來說,即有渡海觀音、送子觀音、多臂觀音、千手觀音、立云觀音、執經觀音、盤膝觀音、趺坐觀音、善財龍女觀音、坐蓮觀音等70多種,大大小小規格200多款。此外,還有眾多造型各異的瓷人像及動物雕塑,如蹲踞麒麟、瓷人騎馬、瓷人騎龍、瓷牛、瓷鼠、瓷狗、瓷獅子等,無不活靈活現,逗人喜愛。
毫不夸張地說,任何一種陶瓷制品,只要你能想象得出,德化工匠就能做。這才有了宋應星在《天工開物》里的吐槽:“德化窯惟以燒造瓷仙精巧人物玩器,不適實用。”
這位務實的科學家忽視了關鍵的一點:德化窯是民窯,而非景德鎮那樣的官窯。市場決定生產,是德化窯跟國內其他名窯最大的不同。
器皿類為日常用品,國內外的消費需求極大,德化瓷匠中規中矩,在燒制時仍以古樸為主,畢竟經典款,怎么也不會過時,銷售有保障。當然,他們也不乏創新,在樣式上有其他陶瓷產區少見的獨特形態,如筒形雙螭壺、獅首筒形瓶、象牙弦紋樽等。
文人階級對書及書附庸品,如印章、筆筒、筆架、水罐等文房用品需求很大,德化瓷匠便針對這個群體,量身打造了瓷印章,成為國內唯一的瓷印章生產商。
泉州佛教興盛,自唐朝以來就有“泉南佛國”之譽。虔誠的信徒使得德化產的十件塑像中就有九件是宗教類的,主要便是佛教。德化瓷匠瞄準了這塊蛋糕,批量生產香爐、燭臺以及其他供奉用的陶瓷器物。精美塑像從不便宜,主打上流社會,屬于高端產品,而那些粗制濫造的小塑像和其他瓷器,就屬于便宜的大路貨,大量涌入尋常百姓家和普陀山等朝拜中心。
他們也接來自海外的高級定制,做一些奇怪的器物,例如造型夸張的裝飾杯、新奇的玩具、前所未見的動物,甚至是一株陶瓷做的樹。他們還會用陶瓷制作樂器,日本箱根神社便保存著一支明代德化窯生產的瓷簫,作為珍貴的“社寶”。
對德化瓷匠來說,沒有什么訂單是不受歡迎的。他們考慮最多的,是經濟效益。


這些瓷器用“刻骨銘心”的紋路,述說著德化的千年輝煌。
清人寂園叟曾在《陶雅》中提及德化湯匙,大致的意思是說德化出產的湯匙樣子很別致,不過就是把手太短了。他不明白的是,這種短把手的設計,讓陶工們可以疊燒湯匙,省工省料又省時。直到現在,德化仍獨自生產這種形狀的湯匙。
鑒于出口訂單在德化瓷器生產中占了很大的比重,為了符合歐洲人的生活習慣,德化瓷匠們不斷研究和改進陶瓷制品的造型和式樣,大量模仿歐洲家庭使用的銀餐具和生活器物的造型。雖然帶蓋香爐被當做黃油盤使用,小盒子被當做鹽罐,但這絲毫不影響德化瓷器在歐洲的暢銷。
與此同時,為了適應海外顧客的喜好,德化的部分瓷雕也受到了西方藝術的影響,如一些“送子觀音”就有點像“圣母與圣嬰”。一位日本人在他的書中這樣寫道:“德化窯生產的‘象牙白’觀音,在日本的基督信徒中被當做瑪利亞的圣像崇拜而大受歡迎,其需用量幾乎達到驚人的程度。”表現歐洲人生活情景為內容的人物雕像也被塑造了出來,專門銷往歐洲,這類瓷塑作品如今在國內極為罕見。
元明時期,是德化陶瓷的黃金時代,一籠白瓷可以換得一箱銀子。然而到了清朝,日本、歐洲等地的制瓷技術漸漸發展起來,已能夠自產自足,推動德化窯口走向繁榮的原始動力基本耗盡。加上清廷重農抑商,又施行閉關鎖國的政策,這對依賴出口的德化陶瓷業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晚清以后,德化陶瓷便每況愈下,日薄西山。
大多事物都有其誕生、生長、消亡的規律,但藝術的魅力卻可以穿越時空的局限,以極其頑強的生命力傳承下來。即使德化陶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陷入低谷,但仍有蘇學金、許友義等一批藝人堅守在這一行,陸續在巴拿馬、英國、日本等國際博覽會上獲得金獎,延續著這份泥巴做的榮耀。
如今,依靠科技創新,德化陶瓷獲得新生,林立的窯廠即是文化遺產生生不息的最佳證明。據統計,2014年德化陶瓷業僅電子商務零售交易額就了突破12億元,茶具產品占據全國網絡市場的80%,產品遠銷190多個國家和地區,成為中國重要的工藝瓷生產和出口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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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白
明代的德化白瓷,無論是燒制技術、產品質量、生產品種,還是器物造型、裝飾藝術等,工藝綜合發展水平都遠在宋元之上,其中以獨具一格的“中國白”最為閃耀。
與其他東方名瓷迥不相同,這種白瓷色澤光潤明亮,乳白如凝脂,在日光映射下,釉中隱現粉紅、乳白或牙黃色,因而菲律賓人稱它為“奶油白”,日本人稱它是“瓷器中的白眉”,而法國人則稱之為“中國白”或“象牙白”,認為這是“中國瓷器之上品也,質滑膩如乳白,宛似象牙,釉水瑩厚與瓷體密貼,光色如絹,若輕瓷之面澤然”。
歐洲陶瓷專家把德化白瓷奉為“世界上最精良的瓷器”,仿作而不可得。后來,“中國白”就成了德化白瓷的專有名詞,被尊為“白色的金子”“世界白瓷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