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付鑫鑫
從“鬼子兵”到八路軍
本刊特約記者付鑫鑫

日本工農學校門前
八路軍是咱中國老百姓的子弟兵。但您聽說過八路軍中也有“日本兵”嗎?
八路軍中的“日本兵”,來自延安的“日本工農學校”,這所學校學制從半年到三年不等,沒有固定的畢業時間,開學典禮定在5月15日。它與一般學校的最大不同在于,學員全是日軍俘虜。
他們原以為自己會被八路軍殘酷虐殺,卻意外地迎來了新生。日本工農學校給予戰俘生活上的優待、政治上的民主,并扭轉了他們的思想。“鬼子兵”逐漸蛻變成“八路軍中的日本部隊”。
“連一輛汽車、火車都沒有,是多么落后啊!只用下等武器作戰的八路軍,能夠戰勝日軍嗎?和吃鳥食(小米、玉米、豆子等)的八路軍,能夠一塊生活嗎?每天我們只是覺得過著暗淡的生活,沒有一線光明。做了俘虜,是多么可悲啊!再沒有臉見故鄉的父母兄弟了,我們是如何不幸啊!”1941年3月15日,日本戰俘大山光美在延安寫下《我們十四個日本人怎樣到延安來的》,講述他與梅田、重田、大森、山中等如何從“百團大戰”戰場來到延安的曲折經過,該文刊發在《解放日報》1942年4 月6日第二版上。
大山在文中寫道:“對于八路軍,最初也有這樣的心情:我們是俘虜啊!不管說什么甜言蜜語,都是胡說!反正我們是懦弱者,隨你們擺布還不成嗎?……至于隊長對我們則非常關心,凡我們的要求,不管怎樣總滿口應承。對于生活改善方面,也盡了最大的努力。當到了某一部隊時,八路軍即向我們道著‘辛苦了’!并且替我們騰讓房屋,以實際行動和事實來迎接我們,優待我們,教育我們。對于這,就是再糊涂的人也要感激涕零的,決不愿再做壞事情了。”
《黨風與廉政》雜志主編劉風梅在延安革命紀念館工作期間,曾研究過日本工農學校。她說,紅軍初創時,就提出了自己的俘虜政策。1931年前后,俘虜政策已形成多項內容,包括:不殺不辱,不搜腰包,醫治傷病員,生活上優待;愿留者分配適當工作;愿去者經宣傳教育后,發給路費釋放之等等。
據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李忠全介紹,全面抗戰爆發后,1937年10月25日,第八路軍總指揮部總指揮朱德、副總指揮彭德懷簽發《關于對日軍俘虜政策的命令》:一、對于被我俘虜之日軍,不許殺掉,并須優待之。二、對于自動過來者,務須確保其生命之安全。三、在火線上負傷者,應依階級友愛醫治之。四、愿歸故鄉者,應給路費。隨著被俘日本兵越來越多,俘虜政策也由優待釋放轉向教育感化。1940年6月,黨中央發出指示:“凡俘虜愿意回去者,即給以鼓動招待,令其回隊處,應注意選擇少數進步分子,給以較長期的訓練。”
實際上,留下的日本戰俘受日本軍國主義思想影響嚴重,很難在短期內改造他們。于是,由日本共產黨領導人野坂參三(又名岡野進,中文名林哲)提議,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在1940年10月決定,由八路軍總政治部在延安建立一所以日軍戰俘為主體的特殊學校,即延安日本工農學校,任務是改造日本戰俘,協助八路軍對日本軍隊進行政治宣傳。
學員多是被八路軍、新四軍在戰場上俘虜的日軍士兵和下級軍官,也有少數是受政治攻勢和俘虜政策影響而投誠過來的日軍士兵。之所以命名為日本工農學校,與當時的學員職業有關,他們參戰前主要是工農勞苦大眾。
1941年5月15日,日本工農學校在延安文化溝八路軍大禮堂舉行開學典禮。在開學典禮上,毛澤東親筆題詞祝賀:“中國人民與日本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個敵人,就是日本帝國主義。”該校的校訓為“和平、正義、友愛、勤勞、實踐”。
不過,這些戰俘一開始懷著盲目的敵對情緒,甚至以暴力方式傷害救助人員。平型關戰役中,有個日本兵受了重傷,八路軍戰士替其包扎,卻被他咬掉了耳朵。有個日本俘虜在醫生替他換藥時,趁醫生不備,竟用小刀將醫生殺害。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說:“你們野蠻,你們醫好我以后,還要割我的頭,讓我不能再轉世,為什么不槍斃我?”
“有的日本兵頤指氣使,很是囂張,還給八路軍寫條子道:命令,皇軍要吃雞子,著即送雞子兩只。此令。”劉風梅頗為憤慨地說。
1940年11月3日,日本紀念天皇誕辰的日子,6名日本學員偷偷爬上延安的山頂,面對東方,高呼“天皇陛下萬歲”。他們將學校的教育看成是赤化他們,利用他們來反對日本。因此,他們對學習始終心懷戒備。一到上課時間,就尋找各種借口逃避現實,或者裝瘋賣傻,或者搗亂破壞,或者絕食抗議。
即便如此,八路軍仍積極幫助這些戰俘,消除他們敵對情緒。在精神上,我方尊重日軍戰俘的人格和信仰。不設高墻衛哨,不使用體罰、打罵等強制和壓服的方法管理學員,而是用赤誠的階級友誼,以民主的說服教育的方式,來幫助他們清除法西斯思想的毒素,逐漸將其民族自尊心引向正確的方向。
尤為突出的是,在生活上,日本戰俘在學校享受到同美軍觀察組(即“迪克西”使團)等外國友人同級的優待。例如,第一個月份發放津貼費5元,配備被毯、鞋襪、手巾、肥皂、牙刷、衣褲等物品。每隔4個月,還補充一次鞋襪、牙刷、手巾、肥皂等。
當時,八路軍月津貼分為五等,即士兵1.5元、排級干部2元、連級干部3元、營團級干部4元、師級以上干部均為5元。日本工農學校的學員,全部按連級供給每月3元的津貼。伙食上,除按一般的統籌統支規定外,還特供每人每月豬肉大秤一斤、面10斤,如遇年節或日本重要節日,發給一定的會餐費。從1944年12月11日到20日的食譜看,日本工農學校的主食是白面饅頭,副食:上午一菜一湯、下午兩菜一湯,且餐餐有肉。這在當時,大大超出了八路軍一般戰士的生活水準。
學校堅持學習、生活、課外活動皆由學生自治。學校教育一般分為3個階段:入校新生,先進行一個月的審查,看其是否有入學的意愿,并考察具備入學資格與否。審查合格者,即在預科接受教育2個月,再轉入正規學習10個月。主要開設政治常識、馬列主義、政治經濟學、哲學、社會發展史、中國問題等課程,分別由岡野進、趙安博、王學文等人用日語授課。
1943年秋,鑒于眾多學員年齡、閱歷、入校時間及文化、政治水準的差異,日本工農學校將學員分編為A、B、C三組。A組主要針對新生,教育內容為初步的社會主義理論;B組由文化程度稍高的學員組成,且到延安已有一年之久,主講帝國主義時代的經濟、政治;C組由文化、政治水平最高者組成,主講聯共(布)黨史。三組共同的課程為日本問題和時事,使學員能及時了解日本當時的外交動向和歐亞戰況,以及日本法西斯發動侵略戰爭的“前途”和日本勞動人民所蒙受的災難,使他們明了日本帝國主義發動戰爭失敗的必然性。
“學校當時有自己的圖書館,藏書約250本,并定期出版刊物。在岡野進的辦公室,還能讀到2個月內的日本新聞。”李忠全介紹說,學員白天上課,晚上組織討論。討論大體分為星期一討論會、各組討論會和讀書會三種,尤以星期一討論會規模最大,討論的問題也較為廣泛,包括日本軍隊的內幕、八路軍和日軍的比較、日本法西斯給人民帶來些什么等等。同時,學校還組織各種紀念會、報告會和講演會,輔助教學。
通過學習,學員們的思想實現了蛻變。他們在日本士兵大會、反戰大會《致八路軍、新四軍全體指戰員書》中寫道:
“我們中間的極大多數,是曾經在戰場上,將槍口瞄準過你們的日本士兵。然而,當我們變成八路軍俘虜的時候,你們不但沒有侮辱我們,沒有殺害我們,不僅沒有把我們當做敵人,而且還給我們充分的自由、平等、安全和優厚的物質待遇。八路軍把我們當做朋友、兄弟和同志加以看待,并使我們從蒙昧中得到真正的覺醒,使我們不得不表示衷心的感謝。
“我們以前已經知道了日軍的非正義和八路軍的正義,就迫切地感覺到:無論如何也要打倒我們勞動大眾所不能容忍的敵人——日本法西斯軍閥,于是便參加了日人反戰團體覺醒聯盟。而來延以后,又加入了反戰同盟。”
1941年10月,在東方民族大會上,包括大山光美在內的35名日本人,宣誓正式參加八路軍。跟大山一樣,很多學員陸續或組織或參加各種反戰團體,如在華日人共產主義者同盟、日人解放聯盟延安支部等。劉風梅透露,她的忘年交——小林清,原是侵華日軍士兵,被八路軍俘虜,思想轉變后成為在華日人反戰同盟膠東支部負責人。“抗戰勝利以后,他還堅持留在中國,娶了一名中國太太,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國通’,后來在天津市政協從事統戰工作。”
1944年6月,日本工農學校還為中外記者西北參觀團舉辦了展覽會,利用大量照片、漫畫和模型等,揭露日本帝國主義腐敗的本質及日益深化的階級矛盾。
為加強反戰宣傳,學員們在校學習期間,就積極幫助八路軍編寫標語傳單等,僅1943年一年,學校設計印制了32種傳單、14種宣傳冊。當年,僅“覺醒聯盟”就散發傳單103萬份。
“他們的傳單內容大多是:‘不許打耳光,兵士不是牛馬!’‘請保重貴體,快樂的故鄉在等待你!’‘迎接白木匣,媽媽淚如麻!’”劉風梅舉例說,曲陽日軍兩個班看了“反戰同盟”的傳單后,紛紛要求回國,敵軍軍官竟難以制止。不戰而屈人之兵,主要是因為學員們熟悉日軍內部情況,熟知日軍士兵的思想、風俗和習慣,與日軍士兵沒有或較少敵對情緒,可以抓住日軍中的主要矛盾和士兵最迫切的需求,并可利用日軍中的舊有關系,所以,他們的宣傳針對性更強。
畢業后,學員們分赴各條戰線,進行通信、喊話等抗日工作,有的直接奔赴火線。1942年11月,“覺醒聯盟”太行支部大西對原部隊山西省路安縣老頂山分遣隊中的老鄉喊話時,發生雙方流淚交談的情景。又如,“反戰同盟”冀魯豫支部與清豐縣日軍一個大隊經常通信、宣傳俘虜政策后,大隊的日本兵與八路軍交戰時,都大膽拋去武器,逃到八路軍中來。
“解放聯盟”太行支部的砂利男、佳野尺七兩位戰士,于1945年5月底配合八路軍攻勢,同赴襄垣白晉線上,對河口敵碉堡喊話。砂利男腳部中彈,血流如注,仍堅持不下火線,最后,兩人都英勇犧牲。
劉風梅告訴記者,在八路軍中的日本人,1940年投誠者占7%;1942年達18%;1943年達48%。在整個抗戰期間,日軍投誠者達746人,被俘者6213人,其中許多人被“潛移默化”為反法西斯主義的戰士。
1945年8月30日,日本工農學校與日本人民解放聯盟華北協議會、日本人民解放聯盟延安支部、日本共產主義者同盟總部、日本共產主義者同盟延安支部等5個單位,在延安王家坪八路軍軍委總部大禮堂,舉行了出發紀念大會,離開延安,奔赴前線協同八路軍解除敵偽武裝,后返回日本。
1945年8月,美軍觀察組曾遞交過一份長達161頁的中國戰場心理戰報告,詳細論述了中國共產黨對待戰俘的政策以及日本工農學校的意義。李忠全研究員說:“日本工農學校在當時爭取到一支反戰力量,鞏固擴大了國際革命統一戰線,在無產階級革命斗爭史上寫下令人矚目的一頁。尤其,日本工農學校的成功實踐,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和各國歷史上也是史無前例的壯舉。”
(編輯張廣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