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霞
朝天望,姓蔡,真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曉。人們習慣了叫他朝天望,于是,他的真名叫什么,人們已不在乎。
朝天望的名字,跟他的長相有關。他的眼睛大若銅鈴,我這么說,并不是夸張。因為他的眼睛確實大,圓圓的,有點鼓,而且往上翻,給人的感覺老是在朝天上看著,所以人們給他取了一個綽號“朝天望”。
朝天望是紙坊溝的人,位于小城的東北方。當然從戶籍上講,他隸屬于小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城鎮居民。這種游離于城市與農村之間的生活方式注定了朝天望的生存狀態,但最主要的是他身上有著一種小市儈的惰性。
他或許還有一片菜園,但他天生是不屑于務農的。他常年四季在大街上混著,他在街上的曝光頻率比電視新聞中的任何一個領導都高,有時一天可以幾次在大街上遇到他。而他卻常常又令人害怕,人常常見到他,卻又常常避開他走,唯恐離他太近會有什么意外。因為有些時候,他會帶給人一種不安全或者是不安定的因素,讓人感覺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爆炸。
他讓人感到害怕,一者來說是因為他的長相,二者來說因為他的舉措無常。他身形高大,身寬背圓,用作褒義來說是魁梧健壯,用作貶義來說是野蠻剽悍。他有著黑黑的眉毛,厚厚的嘴唇,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睛上翻著,鑲嵌在一張鼓鼓囊囊的臉上,一頭寸發常年不洗,東倒西歪地立在頭頂上。從外相上來看,他確實有點與眾不同,加之他的舉措無常,讓人就覺得他是個另類。
朝天望是不怯人的,再大的領導他也不害怕。有一年,縣上來了新的縣委書記,有人就拿朝天望開玩笑,朝天望,你敢跟縣委書記握手嗎?朝天望說,那有什么不敢,縣委書記咋啦,比我多個啥,不就多個官帽嘛。某一天,縣委書記在街上視察工作,有人看見了,就慫恿朝天望說,朝天望,你看,縣委書記來了,那就是新來的縣委書記,你去打個招呼,讓人家認識一下你!朝天望看了看,就直愣愣地走過去,往縣委書記面前一站,理直氣壯地說,你是縣委書記吧?縣委書記疑惑地看著他說,哦,是,你有什么事吧?朝天望說,沒什么事,大家都叫我朝天望,跟你認識一下。說罷就伸出他那一雙黑乎乎油不拉嘰的手,縣委書記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將手伸了出來,同他握了,他這還不算完,又將自己口袋里的劣質香煙掏出來,給縣委書記發了一根,并親自給縣委書記點上火,搞得縣委書記百般無措,無奈被動地同他應酬著。事后,朝他的下屬問,這什么人呀,這么膽大?
在小城中,朝天望基本上是靠給各個單位出垃圾為生,錢不夠用的時候就會去賣血。他是屬于那種掙一個錢花兩個的人,一天能吃能喝,因此長得壯實,他能大塊地吃肉,大碗地喝酒,每次賣血之后,他都會去食堂里海吃一頓,吃得肚肥肉滿,嘴上流油,然后心滿意足地離去,蒙起頭美美地睡上一大覺。一般的情況下,醫院規定正常人賣血一次只能賣200毫升,可是朝天望每次非要讓醫生給他抽400毫升的。他說,我身體好,你看,棒棒的,你只管抽,沒事!起先,醫生見他那樣,有點害怕,怕出了事,自己擔不了。但他還非不行,硬要醫生給他抽,醫生沒辦法,戰戰兢兢地給他抽了,沒事,過不了多久,他就又來了,幾次之后,醫生就變得膽大了,他要抽,只管給他抽,但在抽完之后,總還是要另囑咐他幾句,回家了吃點好的啊。
朝天望沒有老婆。所謂的家就是一間空屋子,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鎖。知情人說,朝天望的家里很臟很亂,屋里垃圾成堆,窗子上的蜘蛛網結多厚。正是因為他沒有家,所以他給小城制造過很多的混亂。他騷擾女學生,他攆性感的少婦。雖然這都沒有得逞,但是這卻讓小城中的女人見了他就避得遠遠的。
據說在很多年前的正月,學校剛開學,朝天望酒后乘著門衛沒注意就溜進了校園。從教學樓中直穿女學生宿舍,因為他經常在學校出垃圾,對于學校的地形熟悉。時下已晚,由于寒冷,學生下自習了就早早地上床睡了,但門卻沒有拴上。有的學生上廁所,有的在教室里還沒回來。朝天望一把推開門一下就沖了進去,天哪,朝天望怎么來了,嚇得宿舍里的女生一陣驚叫,膽小的將被子捂得緊緊的,膽大的立時從床上跳起來,拿起床邊的磚頭,要跟朝天望拼命,好在是冬天,學生睡覺怕冷,都穿著秋衣,才不至于讓女學生們太丟丑。當好多學生一起站起來,手拿磚頭,沖朝天望吼道,你想干啥,滾,還不快滾!朝天望看看那陣勢又嚇跑了,事后,那些女學生說,多虧了床邊放了那么多砌鋪的磚頭,要不然,指不定會發生什么事呢。當時,學校住宿條件比較艱苦,幾個班或者是一個年級合一個宿舍,學生睡的都是通鋪,一個宿舍住幾十個人,在學生都沒有睡定的時候,朝天望闖進來,因為人多,才將他又嚇跑了。但因為這件事,學校的門衛受到責罰,被開除出校。
最為惡劣的是,他企圖對有夫之婦不軌,并且差點得逞。為此,公安局里關了他幾個月。一天傍晚,他收工的時候,見一個女人在他前面走,那女的長得白白凈凈,略胖,讓朝天望起邪念的是她穿的衣服太少,白白的胳膊白白的腿全都露在外面。看著看著,朝天望就胡思亂想起來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在一個人少的地方,他一下就撲了過去,那女的被他撲倒,朝天望的雙手在那婦人身上胡搓亂揉。那婦人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擰頭一看,朝天望!哎呀,我的媽呀,嚇得魂飛魄散,連聲喊救命。這時剛好有兩個人騎自行車過來,將朝天望罵了一頓,朝天望這才放手,站起來悻悻地說,管閑事。當然,他的這一次行為,已經觸犯了法律,對被害人造成了身體和精神上的侵犯,公安局對他進行了關押。可他這樣一個人還有著自己的自尊。從監獄出來之后,他又重新恢復了自由,依然來來去去地在街道上穿行。
朝天望是一個粗人,可是他卻能夠唱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孝歌,他記性好,嗓音高亢洪亮,孝歌在縣域境內唱得廣有聲名。在當地,有這樣一個風俗,就是家里有老人過世的時候是必須唱孝歌的,以示子孫的孝道。在這個時候,就要請一些會唱孝歌和愛唱孝歌的人,奉上好茶好煙好酒。在這時,朝天望的消息總是特別的靈通,不管在哪兒有這樣的事,他都會知道,有的甚至在幾十里幾百里開外,他都會趕去,去了就自告奮勇地上陣,打起鼓敲起鑼,一唱一個晚上,也不覺得累。他的嗓子特別大,聲響洪亮。他一唱起來,頓時聲震一片,讓人就感覺這家喪事辦得好,辦得熱鬧,因為人老了,也是一件喜事,越是辦得熱鬧,越是吉利。
當然,從他的角度來說,一者是因為喜歡,愛好唱孝歌,再者是想借機混點煙酒好飯吃吃,然而,因為有他,小城中有老人過世了,就不愁沒有唱孝歌的人,有的人要專門派了人去請,而他卻往往會不請自到,這卻是一件讓人省心快慰的事。
記得我母親過世的時候,朝天望就去了我們家。我們家距離縣城十五華里,當時唱孝歌的都是村里的人,母親生前賢德,一些會唱歌的人自發地來給母親唱歌,算是送母親一程。第二天的晚上,朝天望出現在母親的靈堂里,我們都很奇怪,朝天望怎么來了,我們家沒有人找過他呀,他怎么知道的。因為母親是倉促離世的,只有一些親戚和周邊的鄉親知道,旁人知道的很少,他的出現,讓我們有些好奇,但我們還是好煙好茶好酒地招待了他,盡管平時都不愿意跟他碰面。但他因為母親的事來到我們家,就是客,而且還在為母親鼓噪歌唱,我們也是應該感謝的。
他每次都是晚上來,天一亮,吃罷酒飯,便離去。母親在家里停放了五天,他來了四個晚上,最后走的時候,我們送了他兩條煙,以表示感謝,他樂呵呵地接受了。此后,再沒來過我們家。
朝天望死了。初聽這個傳聞,我有點不相信。在我以為,朝天望是一個生命力極強的人,整天干著粗重的活,風里來雨里去。一年到頭好像都沒見他生病,總是那么精力旺盛,這樣的人似乎是不會死的,有天照應著。可他真的死了,據傳是得了一種突發病死的。此后,在小城中再也沒了朝天望的身影。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