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當家園毀壞,親人離散,經歷了活生生的死別之后,應該拿什么幸福?當5.12成為國殤,在集體的悲傷里,個體的艱難應該何處安放?2015年,生于1988年、來自四川北川的母子健以紀錄片《獨·生》征服奧斯卡,盛譽背后,卻是一個地震當事人艱難的心靈重生。
一個受益者,不安地幸福著
2008年5月12日下午,在母子健的家鄉北川,15645人失去了生命,還有很多人永遠也找不到了。當時在成都的母子健焦急地給家人打了數十通電話,最后一個電話終于通了:祖父沒了,堂弟沒了……祖母因為出門交電費,幸運地活下來。父母之前已調往綿陽工作,也躲過了災難。
地震之后,各種援助紛至沓來,物資、金錢、醫療、救援者,還有一些項目。6月末,國家留學基金委與紐約州立大學簽訂了一項援助計劃,名為“SUNY中國150項目”。紐約州立大學提供150個全額獎學金名額,邀請四川災區學生到紐約學習一年。“選拔的是來自四川重災區的在讀本科生,要求成績優異、英語好,旨在為災后重建培養一支青年領導者隊伍。”
母子健的父親曾是北川中學英語老師,母親曾在北川公安局工作多年。小學四年級時,他隨父母遷至綿陽。“我從小接受北川最好的教育,一直是前幾名,父母都比較開明。”他性格內向,常泡在互聯網上,是虎撲網的紅人,愛看電影,自稱“文藝小青年”,成績卻很好。2007年,他考入四川大學讀國際經濟與貿易,“稀里糊涂選了一個高大上的專業,跟大多數同學一樣,想著將來去四大會計師事務所或者銀行工作。”然而,地震讓他的人生徹底改變。
2008年8月15日,母子健與同鄉飛往紐約。150人被分到紐約大學的二十多所分校。母子健進入SUNY Farmingdale分校學習經濟。他們很快受到各方媒體的關注。母子健和來自西南財經大學的尹婧是這個項目的學生代表,不斷被各種媒體采訪。“他們總是問,你是誰?災難對你的家庭有什么打擊?你的生活怎么樣?之后想干什么?”母子健說,媒體總是問得很淺,并不了解真正的他們。
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災后第三年的報道中,他重新被關注。在那個專題片里,一切都是設定好的,連情感都做了細心的安排。他只需要適時地出演,按著設定好的情感節奏展開情緒就好。母子健在那一刻感到悲涼,他覺得這不真實,只是在滿足他人關懷的愿望,而這種已經設定好的關懷與情感都不是他對災難本身的思考。
他一直想為家鄉做些什么,而不是作為一個情感的道具存在。
媒體報道之外,有很多空白,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去填補。這些經歷讓他決定以后學新聞。
“那一年我有很強的動力,要做出一些東西,跟北川災區重建相關。”被選派到美國后,他認為自己“負有某種使命”,決定不再“混混沌沌、平平庸庸”。作為走出來的北川人,北川在重建,而母子健的心靈重建也開始了。
為故鄉構圖,以冷靜的悲傷
2009年春假,母子健去了很多地方,波士頓、芝加哥、費城、華盛頓、佛羅里達……在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他遇見了傅高義等多位學界大咖,看到很多關于汶川地震的討論、研究,第一次看到關于這次地震的紀錄片。“大家試圖通過地震之后的改變,看清我們到底是什么樣的國家。”母子健第一次看到關注社會議題、弱勢群體的紀錄片,“原來可以這樣子。”那種恍然令他腦洞大開——自己對家鄉和祖國的有限悲傷與感念瞬間都單薄了。
2009年5月,“SUNY中國150項目”學生結業回國。母子健確定了學新聞和拍紀錄片的決心。回到四川大學繼續學業的兩年,他一直在為準備出國學新聞做準備。2011年,他申請了紐約大學新聞學院新聞與紀錄片專業,并提交了一份1500字的個人陳述,表示想拍一部關于地震的紀錄片。系主任馬西亞·洛克(Marcia Rock)很欣賞母子健,給予他2/3獎學金。
在紐約大學,沒摸過攝像機的母子健開始學習用鏡頭講故事。身邊的人都閱歷豐富:導師馬西亞·洛克是三次美國電視艾美獎獲得者;最好的朋友在《紐約時報》埃及分社工作了七年,報道過“阿拉伯之春”; 32歲的越南同學是富布萊特學者,拍過越戰后遺癥……在那些光影里,母子健為故鄉構圖。
2012年初,母子健開始構思畢業作品,想拍一部關于北川災后重建的紀錄片。他并沒有想好具體拍什么,只是覺得自己是本地人,拍到的肯定與別人不同。
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激動,母子健回到故鄉北川。最初一個月里,他像無頭蒼蠅,走了很多地方,見了幾百人,得到了各種碎片化的故事。他看到震后新修的樓房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看到失親的家庭在新的家園里,依然沒有走出悲傷……
這些素材,故事密集,彼此之間支離破碎,無法被放在同一個邏輯的盒子里。這令母子健感到焦慮。直到他重新回到北川新縣城,華燈初上,廣場上音樂響起,大媽們開始跳廣場舞。在那樣的歌舞升平里,母子健看到,有小孩的母親或抱或帶著她們的娃,翩翩起舞——這些地震后出生的孩子,是母親心中新生的力量,更是心靈重建的最大因素。而那些災難中失去孩子、又因各種原因沒有再生育的母親們,表情里都是大難留下的或深或淺的遺跡。
母子健在那樣歡快的廣場樂曲里,找到了內心一直在尋找的某種線索。于是,他將目光鎖定了那些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家庭,有了紀錄片《獨·生》。
《獨·生》,艱難的心靈重建
鏡頭下的北川新縣城街上,滿眼都是抱著新生兒的母親,喜悅溢于言表。這種幸福帶著某種程度的欣慰。新生的孩子像一劑良藥,幫助人們有限地治愈地震創傷。
母子健通過熟人介紹,在社區計生辦找到了很多失獨家庭,前后與近二十個家庭接觸,最后拍攝了三個不同類型的失獨家庭:失獨后重新生育小孩的;不能再生育、準備領養小孩的;獨自生活的。
母子健在三個家庭輪流呆著,與他們一起吃住。只要眼睛睜著,他就會扛著攝像機,剛開始不為紀錄,只是為了讓這三個家庭習慣于鏡頭和一個陌生人的存在。日復一日,鏡頭在他們的眼前消失了,生活本來的樣子浮出水面——
蔣家失去了念初二的兒子,幾年后幸運地誕生了一個調皮的女兒。雖然收入微薄,但他們極力為女兒提供無盡的愛與物質支持。女兒上幼兒園的第一天,父母雙雙去送,一家三口在幼兒園門口難舍難分。蔣媽媽想起當初兒子上幼兒園時的情景,在這份重溫里,失獨的傷口正在被覆蓋。重建固然艱難,過去無法被遺忘,但新的生命會帶來新的生機與希望。
方家的女兒沒有逃出高一(3)班的教室,而他們夫婦均年事已高,喪失了再生育的能力。方媽媽決心領養一個女兒。方爸爸顧忌高齡,兩人在是否領養上產生了嚴重的隔閡。夫妻彼此的堅持都那么絕對,不可調和的矛盾背后,都是對記憶的苦苦掙扎。
第三個家庭是顧家珍,她失去了丈夫、女兒以及幾乎所有至親。57歲的顧家珍獨居在政府補償的一套90平米的三居室里。她把一間臥室改成了佛堂,每天4點起床拜佛,6點買菜做飯,之后在臥室里跟著念佛機誦讀佛經。12點吃午飯,下午與姐妹們研究、分享佛經。她只吃素,每隔一個小時拜一次佛,在每個房間里都放一臺念佛機,晚上也不關。她把一臺念佛機對著窗外,曾引來鄰居投訴。她最初信佛,是為了化解痛苦,但漸漸成了信徒,并堅持單身。她試圖拋開所有的塵事欲念,皈依佛門,在信仰的世界里重生。
《獨·生》拍攝了四個月,剪輯了近一年。母子健憑借此片入圍了2015年第87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而這個榮譽只是記錄本身的意外收獲,一年的拍攝讓母子健重新長大。過去的一頁一幀幀地被記錄,融入了一個親歷者最深刻的反思,最艱難的重建——緬懷,祭奠,不一定要流淚。在北川,廢墟上挺起了高樓,而心靈的那座房子只有用理解與關懷,還有理性的政策去慢慢重建。母子健說,他為故鄉所做的,才剛剛開始。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