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玫
很早便知道紀德這個人。但卻不真的了解。甚至不知道他是法國人。以為他離我們很遙遠。于是遙遠地崇拜。為此曾買過他的小說集。其中《背德者》和《窄門》的標題深深吸引了我。但很久以來卻不曾認真閱讀過,所以很久以來一直不認識紀德,不了解他在世界文學歷史中的價值。那是我的疏漏。
這一次終于得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紀德文集》。其中所收皆為紀德的敘事作品。于是下決心走近紀德,通過他的小說來認識他、了解他,以及他之于文學的意義。才知道其實紀德離我們很近。他的離世距今也才五十年。五十年可謂彈指一揮間,但讀了紀德的小說才意識到當初的感覺是對的,紀德的文本還是讓我們覺得很遙遠,它們甚至讓我想到了那位年深日久的歌德,和他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因為《背德者》中的米歇爾就是煩惱的,不過他和維特煩惱的內容不盡相同罷了。《背德者》和《窄門》大概是紀德早年的作品。他后來的《偽幣犯》就有了很大的變化。變化本身對一個作家來說無疑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我似乎更喜歡讀《背德者》那樣的真情而純粹的小說。那是紀德充滿了欲望和反叛的作品。顯然紀德的小說是伴隨著歲月而日臻完善的。因為在讀著他的沒有標明創作日期的小說時,確實能感覺得到歲月的流轉。紀德是因了他創作的一生而榮獲194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的,那時的他一定已經力不從心,行將就木,那是他50年前的最后的生活。被諾貝爾的光環籠罩著。
對我來說,紀德是法國人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我一直覺得法國的文學以及藝術有她極為特殊的價值。自由的紀德來自自由的法國,或者說,只有法國才會產生出紀德這樣的作家。法國的文學傳統不僅僅是巴爾扎克,是雨果,是左拉,法國的文學中也還有《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現代主義的代表作。法國無疑是浪漫主義的國度,但法國同時是先鋒的,前衛的,另類的,探索的,并且嚴肅的。應當說法國的無論電影還是小說,都始終走在世界的前沿。譬如以戈達爾為代表的法國“新浪潮電影”;譬如,以羅布·格利耶為旗幟的法國“新小說派”。這些都是我曾深入研究并深深喜愛的東西,我因此而熱愛法國,熱愛法國對于藝術的追求和思想。所以我會說紀德是一位法國人無比重要,因為他確實代表了一種法蘭西浪漫而探索的精神。
與紀德同時代的普魯斯特早已是我們的現代主義偶像,而紀德的作品盡管在二三十年代就擁有了中國的譯本,但在我們的觀念中卻還是有點姍姍來遲。與普魯斯特不同的是,普魯斯特是用他肺癆的病態的身軀看世界,而紀德卻是用他扭曲的戀愛傾向來反叛他的社會環境。
自由的“紀德主義”首先來自紀德本人那種另類的生存方式。與母愛交織在一起的一種刻板而嚴酷的家庭宗教管制,使紀德從小就生活在一種既充滿了愛又無比壓抑的環境中。而對一個孩子來說,壓抑的結果只能是讓他生出更為強烈的反叛欲望,而適時到來的突尼斯之旅,又天意般地讓紀德終于沖破了家庭桎梏的藩籬。而使他最終痛下背叛原有生活的決心,是他在肺癆的折磨下竟然死而復生的神奇經歷。于是“人生幾何”的感慨,隨之及時行樂便成為他人生的一種扭曲的追求。加之他的那種幾乎與生俱來的頑強同性戀情結,便更是把他推向了異端。于是他行走在社會的邊緣,無論是他的生存方式,還是他的感情指向都被人們所不齒不容。而他的文學,就更是經常招致社會的非議詆毀。如此,他內心的好惡與社會的道德便越來越背離,這就是他的反叛小說為什么會被他命名為《背德者》。是這種生存的狀態形成了紀德的世界觀,從此他便以這樣的觀點去看世界,看人群。類似的作家后來還有金斯伯格、克魯亞克,美國“垮掉的一代”的那些作家們。他們也如紀德一般衣食無憂,但卻又充滿著強烈的反叛精神,以及由此而生的一種同性戀傾向。同性戀本身也是一種世界觀。在如此世界觀支配下的藝術,便是紀德的《背德者》,是金斯伯格的《嚎叫》,是克魯亞克的《在路上》……
紀德的另類還表現在他對書本以及思想的摒棄上。這就如同美國“垮掉的一代”的作家們對美國物質的生活以及享受的厭倦。上個世紀的年輕紀德是被書本養育的,書本所給與紀德的是那種沉重的思想。書和思想對人類當然是最重要的一種精神的滋養,但是這思想一旦因繁復、臃墜而變得沉重,甚而令人窒息,于是不堪重負的紀德便只能逃跑,去尋找那種只有生活的生活了。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生活,那種純粹的生活,那種只有藍天白云,只在大自然中的生活。這樣的一種生存選擇在紀德的時代顯然是勇敢的離經叛道。紀德的逃離思想其實并不是他不要思想,而是因為他已經接受了太多的思想,是因為思想在折磨他、壓迫他、令他窒息,他才決定掙脫、舍棄的。是因為他不愿再做思想的奴隸。于是在突尼斯,他找到了他所想要的那種生活。純粹并且純凈,簡單并且直接。這樣的一種對原生生活的熱愛在《背德者》中表現得最為徹底,據說這也是紀德最具自傳色彩的一部小說。在這部小說中,作者以及作者所創造出的那個主人公米歇爾所生存的唯一的意義似乎就只有生活。生活,一味地生活,不計后果地,感受并享受著。從巴黎到諾曼底,又到突尼斯,以至于不顧及妻子在生活的顛沛流離中死去……
然而接下來又是《窄門》。應當說《窄門》是對《背德者》的一個最大的限制。那是紀德被思想無情壓抑著的那一面。《窄門》中的那個那么漂亮、滿心是愛的女孩子阿莉莎,卻不惜為了宗教而犧牲掉自己的愛情甚至生命,唯愿走進窄門,飛升天堂。那是紀德對宗教神圣的一種凄美的贊歌,但那是不是也是紀德對宗教的一種更為深邃的批判?阿麗莎的死亡是宗教的無情,是紀德的控訴吧?
之所以喜歡紀德的小說還因為他讓我再度看到了形式的作用。而紀德永無休止的探索的目的也就在于此。他希望能找到那種更接近于真實生活的所謂的“原小說”,這僅僅是紀德的理想,因為生活就是生活,小說就是小說,而用筆所轉述的生活,在轉述的那一霎那,就已經不是生活了。但紀德的愿望是美好的,希望能創造出一種更接近真實的形式。不單單是紀德,那個時代所有的小說家都在做著這樣的努力。譬如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那種關于意識流的探索。她認為人的意識就像是隨時隨地不停墜落的意識的碎片,你只有忠實地記錄下那些意識的瞬間,才是真實的,更接近人類原生態的。而紀德在形式的探索中所癡迷的,是希望能在線性的文字描述過程中制造出一種立體的空間來,以此對時間和空間的關系做出新的解釋。我不知道紀德是不是最早提出這種時空關系的小說家,亦不知道紀德是不是因為這種空間的理論而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是我知道就在紀德獲獎的38年之后,同樣是法國人的克羅德·西蒙也榮獲了同樣的獎項,而西蒙獲取諾貝爾獎的評語竟然也是關于時間和空間的,那是西蒙的探索。同樣的諾貝爾獎,同樣的法國人,同樣的對時空關系的探索,或許這就是法蘭西精神。
紀德為了改造小說,他所嘗試的另一種方式,就是試圖用多方位的聲音或視角來完成敘事,用平行展開的多條故事線索來形成一個立體的空間。譬如,他在敘述過程中頻繁轉換敘述者的身份;譬如,他大量使用不同人物的信件、日記、詩歌,借此多方位地表現不同人物不同的心理狀態;再譬如,他一反傳統小說中作家在敘述時那種全知全能的面貌,讓讀者自己去思考并獲得結論。在了解紀德之前,我所知道的將這一敘述方式運用得最好的,應當是美國的作家威廉·福克納。他的小說在多聲部同時鳴響的時候,那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和聲,就像是一支充滿激情又宏大悠揚的交響樂隊。而紀德當然是先驅者,盡管他的這種嘗試比起后來的作家稍嫌淺顯,但畢竟他的嘗試探索在先。這便是紀德的價值。
無疑,紀德對19世紀法國小說方式的顛覆是非常重要的,大概就是因為在世紀轉換的時刻有了紀德,才有了法國20世紀文學更深刻的探索,有了“新小說派”旗幟下的那么多優秀的作家。紀德所提倡的文學革命是偉大的,他并且為此付出了畢生。他沒有功利之心,也決不嘩眾取寵。他僅僅是為了這場文學的變革,他寧可畢生寂寞。正如羅先生在《紀德文集》總序中所寫道的:紀德留給后人最重要的財富,也許并不是作品,而是這種不懈探索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