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
對于中國讀者來說,謝爾·埃斯普馬克(Kjell Espmark)曾經是一個遙遠的有點神秘的傳說,這當然是因為他與諾貝爾文學獎相關的身份。這位曾經擔任諾貝爾文學獎十七年主席的作家、詩人、文學評論家,顯然是中國作家、讀者心目中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個中緣由,當然與中國人對諾貝爾文學獎的向往有關。這并非什么奇怪的心理,實屬人之常情。此番我們可近距離體味這位諾貝爾文學獎資深評委的文學趣味,讓我們感到欣喜的是,埃斯普馬克的代表作品《失憶的年代》系列長篇小說(包括《失憶》、《誤解》、《蔑視》、《復仇》、《忠誠》、《仇恨》、《歡樂》七卷)由旅瑞著名翻譯家、詩人萬之譯出,上海人民出版社合集出版,這就提供了一個途徑,讓中國讀者通過文字去感受這位已經八十五歲高齡的老詩人,感受他的心靈,體會他對文學的追求和理解。
埃老(為求簡潔,使用中國習慣的敬老尊稱)的作品按中國的文學評論的說法,是屬于典型的純文學?!妒浀哪甏妨⒁庥谡Z言層面上來敘述,去尋找遺失的記憶,去抓住時代的要點難題,去寫作內心隱秘的傷痛,去捕捉文字閃光的時刻?!耙粋€灰色的句子在正中間就被打斷了?!薄凇稄统稹分袑懴碌倪@個句子,幾乎可以看成是他這部作品的藝術魂靈。
歌德說:“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备璧率窍雴酒鹞膶W對生命存在的豐富性和生動性的認識,人的生命何嘗都是那么鮮亮濃綠?自“二戰”后,西方國家進入富裕社會,相當多的文學作品描寫“二戰”留下的生活陰影,更多的文學作品表現生活于現代富裕社會中的人們的生存困擾,這些困擾很大程度上來自作家對這種生存狀況的審視和反思。對于很多中國讀者來說,北歐的生活何其富足、公平、平等,何其平靜安詳,何以會在那么多的作家筆下表現出碎裂和絕望?在埃老的筆下也表現出如此灰暗、痛楚的狀況?如何去理解文學與他們的現實的關系呢?如果在反映論的意義上去理解西方現代小說,會覺得那些作家表現的生活現實那么灰暗,由此反映了資本主義生存的危機,這樣看問題可能是反映論建構起來的意識形態。事實上,即使是杰姆遜定義的晚期資本主義生活邏輯多么衰敗,也不是作家、詩人表現現實依據的全部邏輯。作家更為關注的是文學對生存的思考,在發達社會富裕平靜的生活現實中,看到人類生存的困境、看到生存世界的危機、看到人的現實的難題。對于埃老來說,那是灰色的句子在中間斷裂—讓我們看到生活的破碎—這是曾經發生,也是可能發生,將要發生的危機。這樣的文學是在高處審視生活,是提前思考生活,是在文學中打斷生活。在埃斯普馬克這里,我們分明看到:他是在語言和句法中思考生活。
這部總題為“失憶的年代”的小說,試圖去抓住這個時代人類生活最為痛楚的狀況,它甚至是一種普遍性的狀況。在為中文版寫的序言里,埃老引述杰出的歷史學家托尼·朱特把我們的時代稱為“遺忘的時代”的說法。他提到米蘭·昆德拉、戈達爾·維達爾都對他們祖國的“遺忘”狀況進行尖銳的表現。實際上,二0一四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迪亞諾也是對遺忘、失憶進行有力表達的作家。他的《暗店街》就是對“失憶”的出色表達,他在受獎答謝演講中還特別引述蘇聯詩人曼德爾斯塔姆的詩句,這是關于彼得堡的記憶的訴說,電話簿……查尋死者聲音,這種敘述多么讓人傷痛而又感動!讀埃老的小說,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失憶”的痛切表現,這是他對時代之痛的揭示,這不只是生活于現代之中的個人的狀況,也是國家、社會的狀況。埃老指出:“失憶是很適合政治權力的一種狀態—也是指和經濟活動糾纏在一起的那種權力—可謂如魚得水。因為有了失憶,就沒有什么昨天的法律和承諾還能限制今天的權力活動的空間。你再也不用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只要你成功地逃出了輿論的風暴四個小時,你就得救了。”
在《失憶》這部作品中,講述一個失憶者搜尋過往生活細節的破碎記憶,能記起的都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它們是曾經的屈辱、情愛、無聊、瑣碎。沒有輪廓的家,被毆打的事件,對一張床的發票的辨認,對同一本護照的辨析,貫穿始終的對L女士的反復體味和追憶……所有這些,并未喚醒記憶,而是敘述出一個困難而斷斷續續的失敗人生?!笆洝碧崾玖艘粋€小說敘述的層次,那是一種很高的在自我、記憶、心理的困擾這樣的層面展開的敘述,小心翼翼地行進在語言與辨析的中間地帶,灰色的句子,時而中斷,時而弓背而行,這幾乎是純粹的敘述,讓我們體會到文學赤裸裸存在的方式,當然也是文學純凈地存在的方式。在這里,文學不用包裹在多么豐富龐雜的“現實”、“生活”里,它觸手可及,優雅自信,從容自得:“在那些地方,詞匯不用問就會來看著你,一個句子會閃電一樣迅速地尋找和另一個在遙遠的地方閃爍的句子關聯,就像是在黑暗的水中。”
《失憶的年代》講述的都是普通人,甚至是底層最無助的人們的生活。你很難想象在發達社會的那些灰色的角落里,有些人生活很不如意。失憶者、病痛纏身的老婦、小小的泥瓦匠、背叛者、被謀殺的首相……這些人物來自社會各個階層,都無一例外生活得一團糟。埃老把目光投向他們,或者去審視、描摹、刻畫他們的生活。如果認為這些人物都只是他的想象那就錯了,貫穿于幾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艾琳,據說就是以作者的母親為原型。他們的生活有多大程度的重合,我們無從查證,但他的所有的敘述都是有相當真實原型的。在那些斷續而又空靈的敘述中,那些人物的存在邏輯和細節都非常逼真,可以讓我們體會到這些底層人的性格、心理和精神面貌?!睹镆暋返拈_頭就是艾琳的父親對她彎下腰說:“艾琳,你只是臭大糞。”小說不斷地重復這句話,他們糟糕的人生,父親這樣給女兒斷語,雖然是父親在喝醉酒的時候。這種敘述的簡潔與實效讓人不可抗拒,埃老可以在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把人物的關系和生活環境一點一滴地交代出來。正如埃老自己解釋他的藝術目標時所說的那樣:“這個系列每部小說都是一幅個人肖像的細密刻畫—他也能概括其生活的社會環境:好像一部社會史詩,濃縮在一個單獨的、用尖銳筆觸刻畫的人物身上?!彼麩o須以事件、故事的完整演化為基礎展開敘述,他總是抓住人物的肖像、精神狀態,讓人物的精神氣質與他/她的歷史很自然地極為簡練地呈現出來,純粹用刻畫人物的敘述去帶動故事,而故事也只需要片斷,人物和社會的小史詩就這樣合二為一。這樣的手筆要何等老辣老到才能做到!
如果認為埃老只是行進在純粹小說藝術的玄虛空間那就錯了,他是一位語言大師,但他更為關切的是瑞典和歐洲的現實,他關切的小人物是放在他對如今的歐洲文明、現代歐洲的政治制度和社會政策的背景下來思考?!妒浀哪甏返南盗行≌f里,也有相當寫實的作品,例如《忠誠》,陳思和說,他讀了整個系列,這本是令他“最受震撼的一本”。思和先生寫在小說封底的短評就小說的主人公說道:“馬丁·弗雷德簡直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徘徊在歐洲的歷史幽靈,象征了二十世紀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悲劇史。”這本薄薄的小說,確實分量沉甸甸的。瑞典是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先驅,時至今日還是被認為歐洲社會主義最為成功的國家,它們也自詡為最為正宗的社會主義國家。社會民主黨在戰后持續執政數十年之久,盡管它都經過民主選舉,但大多數人民的選擇并不能保證這樣的政治就能完善無缺。在作家眼里,社會的不公、政治的虛假、謊言、遺忘歷史、遺忘承諾,所有這些,都讓作家揪心?!冻鸷蕖分虚_篇就寫背上被捅了一刀死去的不幸的人,原來是一個首相秘書,后來還擔任教育大臣。小說以他作為敘述人,以親歷者的感受體驗,去寫出政治和社會問題的癥結所在,寫得確鑿而分明?!吨艺\》里的弗雷德幼年時眼睜睜看著泥瓦匠父親有天從墻上掉下來,他只好小小年紀就接過父親手中的泥瓦刀,在大機械開始進入生產領域的時代,弗雷德還是一個手工藝勞動者。后來有幸進入人民學院學習,參加社會主義運動。小說講述了弗雷德參加工人運動的具體過程,歐洲早期的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理念是如何深入到工人階級中,這部作品展示得精當而又真實真切。埃老看來是很同情早期工人運動的,他描寫底層工人群眾的生活相當生動嫻熟,寥寥幾筆,經常妙趣橫生。這部薄薄的小說,卻在思考社會主義運動中的“忠誠”問題,實則是信仰、信念、組織、權力、個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尤其是歷經時代的變故,“忠誠”是如何發生演變,人們的信仰,個人與權力的關系又是如何變質的,這部作品無須去展示歐洲或瑞典的社會主義運動史,但卻直擊其最核心的難題。其實不難看出,作者應該是左翼思想氛圍中的人,但他的反思和自我檢討卻無比銳利和不留余地,據說《忠誠》發表后,瑞典社會民主黨里有不少人對作者群起而攻之。
這部作品的背景橫貫了二十世紀早期直至八十年代后期的社會主義歷史發展變故過程,雖然八十年代著筆不多,但卻時時在場。書中寫到的布朗廷和阿爾賓都是瑞典實有其人的社會民主黨領袖,他們二位在不同時期都長期擔任瑞典首相。小說中被謀殺的首相克利夫,就是指一九八六年二月被謀殺的瑞典首相帕爾梅。這部小說的史實性十分確實,小說中描寫的阿爾瓦、貢納爾以及搭積木的孩子,在瑞典都是風云人物,他們或者是政壇領袖,或者獲諾貝爾和平獎和經濟學獎,或者在文學和政治方面很有爭議。小說的敘述十分純粹,始終控制在簡潔明晰、凝煉純凈的語言氛圍里。如此寫實卻又能非常自然恰切地融合于其中,這樣的筆法倒是非常值得我們中國作家體味的。小說的構思并不做結構上的大動作,一切都是敘述自然發出的,但自然抵達的敘述,卻很有講究。關于七十年代的思考:“七十年代是兇兆多多的年代”,作家不是面向外部來表現,而是直接與自我剖析結合在一起:“我們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屈服于那種看似友好但又冷酷的力量”,作家把觀察七十年代的位置放在“全民醫院的候診室里”。把思想的精神的困擾與自身的病癥結合在一起來討論,如此的敘述實在是奇妙而又犀利!
小說有相當強的哲理意味,其中不乏直接對政治哲學、倫理學和生存論意義上的一些關鍵詞進行思辨,例如“忠誠”、“天意”等等,那些思考和辨析顯現出埃老的敏銳、智慧和深刻。它們有時起到緩沖故事的作用,有時提煉了敘述的意義,有時強化了主題。這些議論和辨析絕不枯燥乏味,相反,它們總是機智而妙趣橫生。它們如一些警世格言,感性又充滿反諷的意味。他說天意:“天意已經成了一個安慰者和同情者,把你抱在它巨大的懷抱里,還撫摸你的頭發……”對于弱者來說,天意不過是對人的命運的嘲弄。而對于權勢者來說,天意就是理所當然了。通過這些富有哲理的議論,整部作品顯示出生機勃勃的反諷力度。
埃老是詩人,他的創作以詩為主,這部小說也是流宕著濃重的詩意,不管是表達創痛、失憶,還是絕望、落寞,或者去思考時代難題,埃老的敘述都控制在一種語感和節奏中,這當然得益于萬之出色的翻譯,萬之本來就是詩人,他對語言敏感,旅居瑞典多年。萬之也表示要極力傳導出埃斯普馬克的小說的語言韻味,特別是那種濃濃的詩意。閱讀這部作品后,我想萬之的預期目標是達到了。
讀埃老的《失憶的年代》給我最深的感觸是:它寫得如此富有文學性,卻又有著如此深刻的現實性;它能思考瑞典和歐洲的社會問題,卻與它的純粹敘述和語言的精致并行不悖;它寫得如此精煉簡潔,內涵卻又能如此豐厚深遠。在中國當代的文學評論中,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即是把純文學與文學的現實性相對立,認為二者只能選擇其一。講文學性就是遠離現實;一旦寫現實,就不知如何處理文學性。以至于作家要反映當下的現實,經常比拼新聞熱點。我們的文學作品表達的社會問題反思批判,經常也還是在道德層面,經典的階級斗爭模式解體之后,現在的“為富不仁”也變成了另一種模式,我們無法對社會問題進行深層思考,這當然有非常直接的原因,但如何以更為復雜的視點去審視人性的困境,如何在二十世紀的歷史難題中去思考,這些都是中國文學需要深入去探究的。
(《失憶的年代》(七卷),謝爾·埃斯普馬克著,萬之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