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恒
我與王大閎有一次偶遇。那是在二0一二年臺北誠品書店的一個活動上。我的朋友徐明松有本王大閎的傳記得了某項出版獎。他告知我,王大閎會出席,機會難得,我應該來見見名人—老先生已經高壽,且行動不便,出門極少。那天活動上,王大閎坐著輪椅,家人陪同在第一排。我坐在觀眾席里,只能遠遠看到他的后腦勺。活動開始前,徐明松跑到我身邊,說,王先生今天狀態不好,視力模糊,似乎連他也認不得,言語也不甚清楚,只能咿咿呀呀,我這樣一個陌生人貿然過去,交流難以成功。我點頭稱是,老先生還是清凈為要,我就不打擾了。活動結束后,我突然看到一個妙齡黑裙女孩走到王大閎身邊,兩人聊了起來,還不時發出笑聲……大家一起離開書店時,我忍不住問起這事。徐明松有點歉意地說,老先生近來確實有些奇怪(之前不是這樣)。平時昏昏然呈“老年癡呆”狀,但是一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就會“醒”過來,耳聰目明言語利索。我啞然失笑,說,看來王老先生是個很坦誠的人,忠實于自己的欲望,率性而為,不浪費時間精力在我們這些“無趣”的中年男身上。
這算是現代主義者們秉持的“透明性”原則的人生版么?翻著厚厚的《建筑師王大閎:1942—1995》(徐明松著),我眼前晃動的是王大閎坐在輪椅上笑得合不攏嘴的開心模樣,腦袋里浮現出這個問題。換個嚴肅點的說法,那就是,忠實于自己的欲望,對現代主義建筑師有多重要?
對于美國人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現代建筑四大師”之一)來說,答案顯然很肯定。忠實于欲望,意味著生活和工作融為一體。眾所周知,賴特的情感探險與空間探險密不可分。似乎每一出欲望的悲喜劇上演,都會引發一輪空間試驗的變更。從日本浮世繪到瑪雅文化,再到古羅馬與外星文明,欲望的放任,點燃的是消解界限、探索未知領域的心火—現代建筑由此脫離出歐洲局限,成為一種無界的世界語言。對于德國人密斯·凡·德·羅(“現代建筑四大師”之一)來說,答案也是一樣。但不同的是,欲望將生活與工作切開。在設計中,欲望被徹底祛除。這是對現代建筑概念的極限追求的必然結果,比如范斯沃斯住宅與克朗樓中的統一空間。欲望封存于個人生活,并不足為外人道。偶有花邊韻事散播出來,也只是表明其多樣性并不在賴特之下—大師間的競爭無處不在。
從書中可以看得出來,這兩種欲望模式(連接/切斷生活與工作),王大閎偏向后者。盡管建國南路自宅、弘英別墅中的中式元素的現代轉譯,不無賴特的“世界語言”的味道—甚至補足了他所缺失的中國版圖,但在欲望的整體形態上,王大閎無疑更接近密斯。工作獨立于生活,且以概念的絕對完成為目標。從早年的浴室設計到后來的那些住宅、使館、登月紀念碑,王大閎對現代建筑句法的執著一以貫之。這在彼時的臺灣尤為難得。那是一種孤獨的自我實踐,有點類似密斯在美國的狀態。書中,王大閎本人在作品實錄部分里出現了兩次。他坐在虹廬客廳的方方正正的沙發上,斜靠在弘英別墅的一扇門邊。發型簡短清爽,身形削瘦筆挺,衣著(襯衣西褲皮鞋)一絲不茍,非常“現代主義”,與室內空間融為一體,其存在感與一件家具沒啥差別,可說是密斯“零度(欲望)空間”的再現。
在建筑外,生活也獨立于工作。書中第一部分收納了大量王大閎的日常生活照。儀表、飲食、用具的精致考究,宛如密斯的翻版。與賴特式的自由放縱相反,這是另一種欲望膜拜。極端控制之下(據說王大閎有著瑞士鐘表般的作息節奏),欲望被精確分類,嚴格管理,潛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里。即使是花邊韻事,王大閎也對密斯如影相隨。在虹廬中,他重現了范斯沃斯住宅的戲劇性事件,并且限定在“花邊”的范疇內,沒有對工作以及生活產生多余的影響。這種井然有序的欲望模式,其實快感無從談起,它更像一件按譜演奏的苦差事。對欲望的嚴格管理,有時甚至還會以禁欲的形式出現。書中有一張王大閎的“裸照”。他光著大半身站在陽光之下,身體健碩,陽剛十足,頗有幾分古希臘雕塑的味道。這顯然是長期鍛煉的結果,并非一日之功—這張照片是王大閎五十多歲時所拍。忠于欲望的第一步,居然是軍人般地煉身體。并且坦陳于陽光之下,著實令人吃驚。
這張“裸照”是一個刺點。它混在整齊劃一的社會精英影像圖冊里,顯得有點怪異。它使書中標準的密斯模式發生微妙的變化。如此炫耀身體—可說是對欲望的赤裸訴求—已經偏離了密氏路線。它本該低調、隱秘,在沉默中享受有分寸的快樂。
這個刺點顯現出該書的一個內在的主題。它暗示了密氏欲望模式的虛偽。這是作為中產階級的建筑師群體的本來屬性:欲望的隱晦目的總是戴著階級的假面具。有分寸的享樂,看似理性節制,實際上是對欲望的破壞本性(以賴特為例)的悖離。這是資產階級一貫的行為方式,就像布努埃爾的電影《資產階級的審慎魅力》里的描繪。王大閎的身份(上流階層的富家子、社會精英)決定他是這一行為方式的繼承者。但是,其體內似乎有個聲音在不時響起,要求他背叛這個“身份”。書中收入的王爾德《杜連魁》的譯本是第一個信號。它并非王大閎的遣興之作,而是一次下意識的反抗行動。對虛無病態之美的無盡沉溺、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做派,一向都是對抗資產階級虛偽道德的武器。王大閎奉為圣經,其意正在于此。不過,這一反抗行為總是因失于力度而以失敗告終。這也是所有唯美主義者的命運。第二個信號是那張“裸照”。斯巴達武士式的身體塑造將缺失的力量彌補起來。欲望掀開面具,走到陽光之下,申述自己健康的合法性。不無巧合的是,這張照片在虹廬屋頂上拍攝。它是王大閎的欲望宣言:忠于欲望,并且,要點不在于屋頂下的“花邊韻事”,而是這副千錘百煉的身體。
“虛偽”的密氏欲望模式為王大閎有心翻轉,但這并不容易。一則戰后臺灣社會環境復雜嚴苛,危機四伏。資產階級的假面具是保障安全的常備用品。二則密氏欲望模式有著強烈的個人特色。那些旁逸斜出的“花邊韻事”并不純然是中產階級的無聊游戲,它更像是密斯在工作中的極限投入(巨大的專業貢獻)后的些微回報。所以,王大閎的欲望宣言空有志向,但難有作為。這兩層現實魔圈他都無法掙脫。就像他在虹廬屋頂上,衣服褪去,身披陽光,盡現英雄氣概。而到了樓下室內,他隨即穿白襯衫,系領帶,端坐在沙發上,瞬間變身為一個“零度欲望”的現代家具。這兩張照片太難得(同一建筑,他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兩度現身)。它們將王大閎的欲望宣言以及脆弱感一并托出—在屋頂意氣風發,一進入樓下的現實世界便打回原形。
欲望宣言曇花一現。但是身體的打磨沒有停止。它是王大閎對自己的一個允諾:忠于欲望,保持住它的原始活力。因為它不是資產階級自我享樂的工具,而是沖破“魔圈”的武器。雖然外部的魔圈過于強大,難以掙脫,但是內心還有魔圈有待克服—在這個問題上,王大閎有點離開密斯,走向賴特的苗頭。至少在文章開頭的小故事中,王大閎宛如賴特附體。我們不妨假想一下他的心理活動—我已經老了,坐在輪椅上,時日無多,我已經不需要繼續戴著虛偽的假面具,敷衍那些無趣的人,讓那個跟著我一輩子的“資產階級審慎的魅力”滾一邊去吧!從現在開始,我只面對自己,聽從自己的聲音,只對我喜愛的人張開雙眼……嗯,這個穿黑裙的小女孩很可愛!
(《建筑師王大閎:1942—1995》,徐明松著,同濟大學出版社二0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