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光恩
《思慮二十世紀》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歷史學家托尼·朱特(Tony Judt)的遺作。二00八年,他被確診患有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癥,即俗稱的“漸凍癥”。而就在三年之前,他的鴻篇巨制《戰后歐洲史》剛為其收獲學術生涯中最高的榮譽。在患病期間,東歐史學家蒂莫西·斯奈德找到朱特,與他展開了長達數月的對話,這些對話經過編排和整理,最終形成了這部《思慮二十世紀》。在對話的過程中,朱特的身體機能一步步喪失,并最終在該書出版的二0一0年去世。《思慮二十世紀》記錄下了朱特最后的聲音,它記述了他的生平,也留下了他對這個曾生活其中并在智識上介入的世界的最后沉思。
一
托尼·朱特一九四八年出生于倫敦的一個東歐猶太移民家庭。不過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們一家便搬到了倫敦南部鮮有猶太人居住的普特尼區。這是一個有意離棄自身族群的舉動,朱特的父母也沒有打算按一般的猶太人那樣來培養他,他自小接受的是傳統的英式教育。融入英國是他那迷戀英國文化的母親一直以來的愿望(他那英國化的中間名“羅伯特”便由其母親所取),而這種同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成功的,這種英式教育不僅讓他擁有了良好的英文寫作能力,同時也賦予了他一套文化上的參照系。不過他在同齡人那里得到的敵意始終提醒著他是個猶太人。
他的家庭有著十分濃厚的社會主義氛圍,他的祖父早年是沙俄的社會主義政黨“崩得”的支持者,而其父親則是托洛茨基的同情者,或者說是個對斯大林主義持有異議的馬克思主義者。他父親送他的第一套大部頭的著作便是多伊徹的三卷本《托洛茨基傳》。在其父親的影響下,他很早便開始閱讀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獻,以及喬治·奧威爾和阿瑟·庫斯勒等左翼異見者的作品。這樣一種家族氛圍在相當程度上塑造了他個人的政治信念,終其一生他始終是一名左派,但與此同時又與革命共產主義保持了明顯的距離。正如他在對話中所言,吸引他的始終是那個作為政治評論家的馬克思,而非作為革命預言家的馬克思。
在中學時,朱特成為一名社會主義—猶太復國主義者,他數度前往以色列,在基布茲里當個采摘香蕉和橘子的工人。這是他青春期時的浪漫情懷。但漸漸地,那里僵化的意識形態讓他感到不自在,而且更重要的是,跟持沙文主義的猶太軍官的接觸讓他意識到他的鄉村社會主義之夢不過是場錯覺。他懷著沮喪和厭惡之情離開了以色列。在三十年之后,他還常常回到以色列這個主題,成為其尖銳的批評者。
“六八年學生運動”(或“六八風暴”)爆發時,他剛好是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本科生,他也參與了發生在劍橋的反越戰大游行,并在一九六八年的春天前往巴黎。但他早年接受的馬克思主義熏陶使他對巴黎流行的觀念—學生將取代無產階級,成為唯一的革命階級—本能上感到懷疑。這也使朱特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文化研究一直蔑視,因為它們一方面宣稱拒斥了馬克思主義,另一方面又不以為恥地借用了馬克思主義,只不過將工人階級換成了學生、黑人、女性、同性戀者和一切對既有權力與權威配置感到不滿的群體。
朱特在讀博士期間獲得了一份前往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獎學金。在巴黎高師這座法國思想體制的中心,朱特學會了如何進行嚴謹而富有深度的論辯,不過在他自己看來,也同時沾染上了這種法蘭西風格的缺點。也正是在巴黎,他結識了法國共產主義史學家安妮·克里格爾,后者堅持從歷史上而非抽象的理論上來理解共產主義,對朱特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事實上,朱特在畢業之后能夠跨進劍橋的大門,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得益于安妮·克里格爾和另一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喬治·李希特海姆的大力推薦。
因為際遇和個人的原因,朱特的學院生涯很長時間里都是在英國與美國之間來回輾轉,他先后任教于劍橋大學、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伯克利分校和牛津大學等校。他在一九八七年去了紐約大學,這個他原本沒打算長待的地方卻成為他一生的終點。也許在美國這個略顯偏執和狹隘的國家里,紐約是唯一帶有世界主義氣息—從而也更歐洲性—的城市。也正是在紐約大學,他創辦了雷馬克研究所,一個他可以傾聽、結識、鼓勵和提攜年輕人才的論壇。
二
作為一名歷史學家,朱特早期的專業領域是法國史。他的第一本著作,也是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法國二十年代的社會黨;第二本著作則是一份關于十九世紀晚期普羅旺斯的社會主義的區域研究。他之所以選擇研究社會主義而不是當時炙手可熱的共產主義,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對贏家不感興趣。當然,他在后來也寫過一部關于法國共產主義的著作,即《不完美的過去》,不過這是他對法國左派為何熱衷共產主義的一種自覺反思。八十年代初,朱特在亞特蘭大的埃默里大學任客座教授期間,結識了流亡美國的波蘭歷史學家揚·格羅斯,并通過他認識了不少東歐的知識分子。因為這些因緣際會,他所出身的東歐開始成為他新的研究領域。一九八九年東歐劇變發生時,他正好就在東歐,他當時就決定要寫一本書來探討這場劇變對歐洲來說意味著什么。在十余年的準備和醞釀之后,他最終完成了《戰后歐洲史》這部皇皇巨著。
雖然是成名的歷史學家,但朱特并不諱言自己在歷史學方面基本上是個自學成才者。在他看來,他的史學訓練大多源自他盲無指引的閱讀,而其結果是他不屬于任何一個學派,他在歷史寫作上也不太遵循那些既定的金科玉律,比如他就從不借助已有的二手文獻來開展研究。這種“不專業”在他年輕的時候曾讓他很沒安全感,但隨著年歲漸長,這反倒讓他頗感自豪。他始終對經營一個歷史學者專有的職業生涯不感興趣,他將歷史作為自己的志業,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上的關切,對他來說,研究現代史“似乎是一條不言而喻的智識介入與公民參與的路徑”。也正因為這一原因,朱特博士剛畢業在英國求職時受到了史學家理查德·科布的阻撓,在后者看來,朱特不過是個誤入歷史學這一行當的法國知識分子,他打著歷史學的幌子,寫的卻是政治。
但對朱特來說,我們很難在歷史研究尤其是現代史研究中將政治的因素撇除,而且歷史學家也始終沒有被免除其作為一名公民的責任。原原本本地書寫歷史,而不懼潮流所向,不僅僅是歷史學家的職業倫理,也是其作為公民的責任。歷史常常不幸地成為權力恣意操弄的工具,而歷史學家有責任予以糾正。在朱特與斯奈德的對話中,大屠殺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這倒不是因為朱特認為大屠殺是二十世紀中最為重要的事件,而是如何對待大屠殺構成了“二戰”后許多國家的一個核心性的歷史問題,它背后所反映的是權力與記憶之間的曖昧關系。在很長時間里,對猶太人的迫害是許多歐洲國家不愿提起的一段難堪的往事,在戰后之初的西德,很少有人對納粹德國的所作所為做過嚴肅的反省;而在東歐,尤其在波蘭,通過將大屠殺納入反法西斯主義斗爭的敘事,種族主義問題被輕描淡寫地化為烏有,同時也很好地掩蓋了波蘭人在大屠殺過程中的冷漠和助紂為虐。另一方面,在以色列,大屠殺則遭到了無休止的濫用,以色列政府通過煽動人們對另一場大屠殺之可能性的恐懼,使歐洲尤其是美國的中東政策為其所綁架。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誠實地對待歷史的態度。
在權力對歷史的濫用或扭曲面前,歷史學家需站出來對這些問題予以澄清。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朱特認為歷史不同于記憶,而且用記憶來替代歷史是危險的。記憶是片面的、有選擇性的,很有可能它所講述的不是事實;而歷史則體現為永無止境地對新舊證據的重寫和重新檢測。記憶往往服務于某個公共目的,但歷史只關心真相問題。在朱特看來,健全的歷史教育對于理性的公民精神的培養十分重要,只有這樣,民主國家中的公民才不至于為政客的野心所愚弄。而歷史學家的任務便在于提供這些使人們成為完整的公民得以可能的知識和敘事的維度,這也是其作為公民的責任。
三
如果說理查德·科布在朱特學術生涯的開端對他所下的判斷更多是基于他歷史寫作的風格的話,那么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后,朱特則成為名副其實的知識分子。因為《紐約書評》主編羅伯特·西爾弗斯的鼓勵,朱特開始為《紐約書評》和《新共和》等刊物撰寫大量評論性文章,話題涉及政治哲學、社會理論及美國外交政策等問題。尤其是他對布什政府發動的伊拉克戰爭和以色列的所為都做過極為嚴厲的批評,因此也引發了不少爭議。在《思慮二十世紀》中,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朱特對布什政府時期諸多做法的憤怒(盡管他對新上任的奧巴馬也不抱太高期望),而他所闡述的中東問題對美國和歐洲的不同影響,在《查理周刊》事件發生后的今天看來不啻為洞見:
當布什說,我們在“那里”打擊恐怖分子,這樣我們就不必在“這里”打擊他們了時,他是在實施一個十分獨特的美國式政治行動。它肯定不是一個在歐洲也同樣有效的修辭。因為“那里”無論是黎巴嫩、加沙、巴格達還是巴士拉,其實離歐盟的邊境都只有一小段飛行距離;你在那里,對“他們”采取的手段,都會給他們在漢堡、巴黎郊區、萊斯特或米蘭的穆斯林、阿拉伯人或外來者同胞帶來直接的后果。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在西方價值與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之間開啟戰端—這對美國評論家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和不言而喻的—它不會簡單地停留在巴格達。它也會在距埃菲爾鐵塔三十公里處重現。所以我們與他們、那里與這里的概念對有著長久地理隔離歷史的美國民族主義來說是關鍵性的,但在其他西方國家,這樣的情感完全不存在—它們當然也有其自身的民族主義,但它們無法再設想這樣一種對外隔絕。
知識分子有別于學究的地方在于,他能夠跳出狹隘的專業領域,對公共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但知識分子必須清楚哪些問題是自己能夠介入的,又有哪些是自己最好保持沉默的。事實上在朱特看來,知識分子的身份頗為曖昧,他必須是個世界主義者,他的目光必須超出地方性的話題之外,但與此同時,他必須深入到地方性的話題中去。一個無法把握細節和地方性知識卻又無話不談的人,不可能贏得別人的尊重。
不過對朱特來說,知識分子之為知識分子,其最重要的品格是對真誠的恪守。這種“真誠”有別于“真理”—借自伯納德·威廉斯的界分—后者所指的是某種絕對的理念,或是國家和集體的利益,它可以要求個人的犧牲,或是動用謊言;而“真誠”所關心的是事實問題,你要盡自己所能告訴世人你所知道的一切,哪怕它跟國家利益、絕對真理相悖。在宏大的真理(big truth)與渺小的真相(small truths)之間如何做出選擇,這是德雷福斯案最為重要的啟示,也是知識分子歷史的開端。但事實上知識分子總是很容易為宏大的真理所誘惑,而討論那些被誘惑的法國知識分子正是他《不完美的過去》的主題。
相反,《責任的重負》則是朱特為三位最具代表性的法國知識分子所寫的頌詞,他們是阿爾貝·加繆、雷蒙·阿隆和萊昂·布魯姆。該書也是朱特自我理想的投射。在這里面,最為重要的倒不是他們的法國性(他們三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法國的局外人),而是他們保持了獨立的思想,敢于游離在自己的共同體之外,承受知識界同仁的唾棄。這種敢于跟自己所屬的共同體說“不”的勇氣是德雷福斯案以來的真正的法國傳統,而朱特自己一直頗引以為自豪的地方也正在于,當知識界普遍對布什政府對伊拉克開啟戰端搖旗吶喊或保持沉默的時刻,他公開地表達了他的反對意見。
對真相的關切始終是知識分子的天職。不過在朱特看來,今天扮演著發掘真相之職的往往不是棲身于學院中的知識分子,而是調查記者,是他們在致力于發掘政治背后的污穢。但調查記者終究不能等同于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除了揭示真相以外,他還必須運用其智識為公眾解釋為何這是真相,或是在真相尚未揭開之前,向公眾解釋出了什么問題。當然,朱特十分清楚,在這個大眾傳媒愈益發達的時代,知識分子的影響力已經越來越弱。如果他們還想對公眾施加影響的話,他們必須在文字表達中學會“把握簡潔之魂”,必須讓自己的觀點清晰易懂,否則智識上的模糊只會自掘墳墓。但即便如此,我們必須得承認,今天已很難有哪個知識分子還能對社會產生任何一致性的影響。深知自身影響的有限性而仍能恪守真誠,而不取媚于權力或公眾,這是今天知識分子所應具備的操守。
四
朱特喜歡把自己界定為一名局外人,他很少長時間地屬于某一派別,或對某一種主義抱有絕對的忠誠,無論是猶太復國主義還是馬克思主義,都是如此。他總會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審視自己曾投身其中的東西。但在其多變的政治身份中,他對社會民主主義的熱忱大概是唯一一以貫之的。
從一方面來說這是很可以理解的,因為他本人正是英國戰后福利體系的直接受益者:因為當時的教育改革,像他這樣出身中下層的人才有機會進入劍橋大學這樣的精英學府(當然,朱特對英國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實行的全面教育頗多微詞,在他看來,這一用意良好的舉措實際上導致的,是只有有錢人才有機會選擇更好的學校)。而且無論是在對話錄中,還是在他同一時期寫就的《記憶小屋》中,朱特都對當時由政府來運營的綠線巴士充滿了懷戀之情,他很享受年少時坐綠線巴士在倫敦城里游蕩的日子。在他看來,正是這些公共汽車為他界定了這座城市的地理,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倫敦人。可惜自撒切爾夫人上臺后,這些公共交通都被私有化了,再也不會有穿越整個倫敦的公交路線了,有的只是銜接孤立的社區與大型商場之間的線路。
朱特之所以是個社會民主主義者而不是共產主義者或市場自由主義者的一個原因,是他既無法接受革命那橫掃一切的必然性,也無法接受市場的鐵律。后兩者不管如何對立,它們那種冷酷的現實主義是相似的,即犧牲都是必要的,差別僅在于是為革命犧牲,還是為效率犧牲。而對朱特來說,政治必須是道德的,他對社會民主主義的辯護也不僅僅在于它是防范社會撕裂的有效手段,更在于這樣的社會是道德的。對朱特來說,政府是超越于公民與經濟之外的第三部門,始終存在一些需要由它來提供的公共益品。將一切都私有化意味著人為地制造階級間的區隔,而且也意味著很多窮人被排斥在這些益品甚至是社會之外。在朱特看來,私有化“去除了國家改善人民生活的能力和責任;它也將同樣的責任感從同胞們的良知中剔除,他們再也感覺不到一種對共同困境的共有責任”。國家從社會中撤出,整個社會必將瓦解為一座座孤島。
在朱特看來,今天在英美等一些國家,政府扮演著極為不光彩甚至惡劣的角色,他們已有的經費很難維持一些公共服務,但他們又不敢提高稅收,于是他們便打著福利彩票的幌子將賭博合法化。而這種做法實際上是通過利用窮人渴望一夜暴富的那種卑下的本能,來維持那些他們終其一生也未踏進過的劇院的運營,而同時減輕了那一小部分文化精英的負擔。朱特認為這是一種徹底的不道德,他承認嗜賭的癖性是無法禁絕的,但“承認人類的不完美是一回事,無情地利用它來作為社會政策的替代品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很自然,哈耶克在這部對話錄中占據著頗為重要的位置,畢竟他是撒切爾夫人的激進改革的精神導師,而且在東歐的后共產主義國家擁有不少追隨者。在朱特看來,哈耶克的核心主張事實上是,經濟自由的喪失必然導致政治自由的喪失,因此,一旦你開啟任何形式的福利政策,必會以希特勒告終。但朱特認為,哈耶克對福利國家政策提出的警告從歷史上來看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并沒有哪一個實行福利政策的國家最終墮入威權主義或極權主義。更重要的是,這種將經濟作為一切政治和倫理的淵源的理解并不像哈耶克所自認為的那樣,是對亞當·斯密這樣的古典自由主義者的理念的辯護和捍衛。因為對斯密而言,經濟僅僅是社會中的一個領域,而非其全部,而市場得以運行的諸多價值(比如對契約的遵守)本身便來自市場之外。以經濟來統攝一切,所造成的必然是社會將不復存在,剩下的唯有撒切爾所說的“家庭和個人”,以及他們在經濟學上所定義的自利。
朱特當然不是一個烏托邦主義者,他很清楚西方的福利國家政策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所面臨的種種難題,他對社會民主主義的辯護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想說,為了效率而拋棄以往的一切成就,所換來的很可能是“沉疴遍地”。
(《思慮二十世紀》,托尼·朱特著,商務印書館二0一五年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