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花含笑是笑醒的。
她做了個夢。在夢里頭,她和兒子走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中,急急地,被什么追趕似的,總也走不到頭。兒子突然停下了匆匆的步履,取下助聽器,扔了。她驚問,唯一,你這是干什么?兒子說,媽,我聽見了,聽見你說話了!她又驚問,真的嗎?你真的聽見了嗎?兒子用力點著頭說,媽,咱們家去吧!于是,她和兒子都笑了,笑出了聲,笑出了淚……后來,她就醒了,立馬明白那不過是個夢罷了,醒了就沒了,心便空蕩蕩的。
屋外,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龍口的水嘩啦啦地淌著。從夢中笑醒的花含笑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眼聽那雨聲聽那水聲聽了一夜。她已記不清有多少回了,夢醒以后就再無法入眠,不比年輕那會兒,閉上眼就睡,睜開眼就是天亮。睡眠少了,人就老了。是呀,52歲的女人能不老嗎?就算是那些城里女人,把自己拾當得再光鮮,52歲實際上也是老了,何況是吃過苦的山里女人?老了是正常,不老才叫不正常。這樣想著,心里便踏實了些。只是依舊睡不著,她有心事。那雨聲那水聲鉤針似的,把她的心事鉤成各種圖案,一個接一個,速度快得讓她來不及眨眼,就是這樣,也看不清那是些什么樣的圖案。她弄不清自己的心事。
弄清楚她自己的心事是在第二天快晌午的時候。
那會兒,她正坐在家門口,面前是一堆綠汪汪的蠶豆和韭菜,這些都是弟媳婦剛從山下自家的地里摘的、割的,然后送上山的。說是山,那根本算不上,頂多是個山包子,夾在茅山和瓦屋山之間的山包子。因為名字里帶著個“龍”字,所以叫出來很響,叫龍殼山。山下的村子叫馬埂村,雖然不帶龍字,卻也跟龍字沾上點親,“龍馬精神”嘛。龍殼山上有兩眼泉,叫龍眼,但沒人見過泉眼所在。只知道這龍眼一年四季都在往外冒水,流到山下的水塘里,又清又甜。后來開山,開下來的山石把龍眼給堵住了,但泉水還是往外冒。再后來,山不開了,宕口(注:指露天礦山開采形成的采石場)那塊最洼的地方便成了一汪水塘,一畝的樣子。村里人都說這就是龍眼所在之處了,那汪后來形成的水塘便被稱作龍口。龍口的水盛得住,不管山下旱成啥樣,龍口總是盛著滿滿的一塘水。下雨的時候水就滿了,就往山下淌,淌到山下就不知所蹤,但滋潤著馬埂村的土地,那野雞紅桃子便紅得跟胭脂似的,那大蜜棗便水得跟蜜汁似的。
花含笑在開山留下的那個宕口養了四百只雞。一開始她在這里種了一季的西瓜,拖到城里去賣,哪曉得賣得特別好,城里人都說吃她種的瓜吃出了小時候的味道。笑話,不用化肥不用農藥的西瓜能不好吃嗎?西瓜賣完了,她又養上了雞,種上了野雞紅桃樹和大蜜棗樹。快到年關那會兒,她煮了一鍋雞湯,炒了十幾只雞蛋,帶了百把只雞參加當地農委組織的農產品展銷會,那雞湯一開鍋,立即香了整個會場,城里人涌了來,嘗著雞湯,只是點頭稱是,還是那句話“吃出了小時候的味道”。于是,她的雞、雞蛋和她的西瓜一樣,又著實在城里火了一把。村里人知道了這茬事,有人就向她買了只把只雞放在家里養著生蛋,同樣的雞,同樣喂著玉米和糠,生出來的蛋就是沒有山上的吃著香。村里人都說花含笑沾了龍眼的光。可當初,誰正眼瞧過這個宕口?她向村里要這塊宕口時,村書記想都沒想就給了她。村里的人知道后,都說這個離過婚的女人發瘋了。
花含笑知道自己沒有瘋,她這是沒辦法。嫁人后,婆家所在的村子沒分給她地,娘家的地倒給收回了。那時候年輕,常年在外地打工間或做點小生意,覺得那畝把畝的地沒什么,在那地里苦上一年,頂多糊個口糧,跟打工沒得比。可誰曾想,自己挑來挑去,到28歲才成的婚姻竟是那樣弱不禁風,風一吹就破得跟爛魚網似的,想補都補不了。離了婚回到娘家,早已物是人非,村子還是原來的村子,可人呢?見過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可最終留給自己的只有無奈和嘆息。人到中年,早沒了當年到外面闖蕩的沖勁,就算有心也沒那精力了,于是她想要回屬于自己的地。可地在哪?為這事,訪也上了,最后她咬牙要了那塊見不著土星子的宕口,僅墊土就花光了她打工時攢下的所有血汗錢。土墊完那天,她站在空曠的宕口中央,太陽光照在灰白山壁上有點刺眼,風吹在臉上有點熱,她突然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就像當初第一次站在廣州火車站時一樣,只是那會兒面對的是人山人海的陌生,此時此刻面對的是熟悉的空曠和荒涼。就在這時,新鮮泥土特有的香味隨風撲面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聲響,那是龍眼在往外吐水的聲音。聞著那香聽著那聲,面對著空蕩而新鮮的宕口,花含笑流下了兩行熱淚,淚眼中,她決定在山上建一幢房子,她要在這里住在這里吃,還要在這里看這塊沒有土的宕口長上莊稼開上花結上果。村里的人現在倒說自己沾了龍眼的光,可當初怎么不說呢?紅眼病可不是這么犯的!
從自己山下的家到山上的家,步行也就二十來分鐘,騎摩托車也就六七分鐘。唯一難走的是那條上山的坡路,開山那會兒運輸用的,被運山石的卡車碾得坑坑洼洼,花含笑雖然往上墊了不少石子和煤渣,但終究不能一勞永逸,就想著修一條柏油路,但錢一直不湊手,現在只能先湊合著用再說。
花含笑剝著豆,想著上山的路,算是明白了,這條上山的路是她的心事。到了夏天,賣了自家在山上種的西瓜,再把村上鄉親的瓜一并帶著賣了,秋上時就能把路修起來。這樣盤算著,花含笑心里頭輕松了一些。她不經意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到宕口那扇用幾根木頭和網拼成的門,這扇門正對著自己房子的門,那是雞場的門。她聽見雞場那邊不住傳來“咕咕蛋”的雞叫,這雞叫讓她有點小得意,雞蛋是排著隊要的,端午節的100盒已訂出去了。她擔心的是,到時能不能有100盒的量?她不愿在飼料里摻催蛋素,又不愿到外面收其他的雞蛋,這份實誠成就了她的名氣,卻讓她賺得少了,再加上眼下禽流感鬧得人心慌慌,這窩母雞要出手就難了,老母雞不出,新雞就難進來,明年的產蛋量會更低。她明白,在中秋之前出光這窩老母雞也是一件窩心的事。她不禁嘆了口氣。
蠶豆已經剝完,開始揀韭菜。這韭菜雖綠,往細里瞧就能瞧出微微的黃,但聞著有股很濃的韭菜味,這才是正宗的韭菜。在山上的房子還沒蓋起來之前,花含笑曾經在縣城的菜場賣過好一陣子韭菜,那是她弟弟家種的。剛開始一點都不好賣,因為她的韭菜微微帶著些黃,不像其他攤子的韭菜都綠得發翠。后來,她慢慢瞧出了門道,人家是往韭菜上灑了藥水的,這藥水一灑,韭菜準管碧綠碧綠的,賣相好得不得命,只是少了韭菜香。瞧出這門道,她的倔脾氣就上來了,別人灑歸別人灑,她花含笑偏不灑,這世上難道不做假就做不成事了?她不信這邪!果然,她的韭菜越賣越好,顧客就是沖著那韭菜香來的,兩大筐韭菜只個把小時就賣個精光,時不時打電話讓弟弟再送些來。她揀著韭菜,想著在菜場賣韭菜時那些瑣碎的小事,笑意浮在了臉上,禁不住又抬起了頭。這一抬頭,竟是狠狠觸動了她的神經。
她看見,雞場大門旁邊那兩人多高的土墩上站著一個高大的背影。那不是她前夫張南軍嗎?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還在牢里待著嗎?她趕緊揉揉眼定定神,這下算是看清楚了,那是她兒子張唯一。從背后看,兒子真是越來越像他老子了,一樣的寬肩細腰,一樣的近一米八的身高,但眉眼隨自己,性格也隨,這是值得安慰的地方。兒子本來在常州的一家飯店做廚師,可眼下餐飲業有點清淡,他便辭了工,前兩天剛回到家里。兒子站在土墩上是為了看著老鷹不叼雞。剛建雞場那會兒,不知道這雞竟會把老鷹誘了來,頭一個月就被叼去十來只雛雞,這樣養下去,還不得血本無歸。她趕緊讓兒子辭了工,專門幫她趕老鷹。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兒子總得有份工作養活自己才行。于是,她到其他養雞場討教,可人家不是養在平地上就是養在樹林里,哪有養在這么曠的宕口的,都沒遇著老鷹叼小雞這檔子事。后來還是讓兒子到網上查到了,照著網上說的法子,她在養雞場里扎了四個稻草人,一律給它們穿上紅衣服、戴上綠帽子。這法子還真奏效,自打綠帽紅衣的稻草人進了場,那老鷹再也沒有光顧過。兒子這就騰出身來出去賺錢了。兒子掙到的錢大部分都交給她,這些錢她一分也不敢用,就是最難的時候,她也不動用,這些錢是要給兒子辦大事用的。兒子是個實誠人,這很隨自己。但兒子很不出趟,這點很不隨自己,也不隨他那沒出息的老子。這也難怪,兒子四歲那年得了肺炎,在大隊衛生院打了鏈霉素,哪曉得打過量了,耳便聾了,雖然戴了助聽器,但聽力終究太差,聽力差,說話的能力也就差,細究起來,與聾啞人還真沒什么兩樣。一個聾啞人怎么可能出趟呢?兒子高高大大的背影映在花含笑的眼里,她突然想哭,剛發現兒子聾了的時候,她都沒有哭,但現在她想哭。
吃午飯的時候,花含笑問:“兒子,今年有二十四了吧?”
張唯一緊緊盯著她,他不是看母親的表情,而是看口形。雖然借助助聽器,有了點聽覺,但還是要通過觀察口型才能判斷出對方的意思,除非對方的說話聲賽響雷。兒子確定了母親的意思后,點點頭,但有些茫然。
花含笑說:“給你說個媳婦吧!”
張唯一的臉立即紅了,低下頭來扒飯吃。
花含笑知道兒子心里是想的。24歲的男人誰不想女人呢?在城里,24歲的男人可能還是個孩子,可24歲的山里人早該做父親了。如果兒子好耳好口,憑兒子這樣的人品,娶個媳婦那是比較容易的。可現實的問題是兒子貼上了聾啞的標記,就算外形再好也是個殘疾人。殘疾人是什么?在很多人的眼中,殘疾人就是低等動物,是生活的累贅。當然有一種情況除外,那就是這個殘疾人有大把大把的錢。兒子沒有錢,他母親也沒有錢,他父親還在牢里待著,這樣的殘疾人怎么著都是一個問題。
望著兒子慢吞吞文文雅的吃相,花含笑說:“媽認識一個女孩子,比你小兩歲,人很好,長得也挺好,與你一個樣……”
話還沒有說完,張唯一開口了:“不!不!不!”雖然口齒不清,但還是能判斷出那是一個“不”字,一種讓人心痛的決然。
花含笑看見此時的兒子眼里已汪了一包淚。是呀,二十多年了,兒子雖然幾乎生活在無聲無語的世界里,但他什么都曉得。剛才的試探,試出了兒子的心思,也試出了自己心中的痛。花含笑明白了,給兒子娶個不聾不啞、不瘋不癲、好手好腳的媳婦,是她真正的心事,就像當初她父母替她著急找婆家一樣。這個心事與修上山的路、與賣西瓜、與換一窩新雞比起來,簡直就是比天大。
花含笑騎著摩托車下山了。她第一個要找的是馬桃花。
馬埂村有兩個人名女人,一個是花含笑,還有一個就是馬桃花了。做姑娘那會兒,花含笑在村上開了爿小雜貨店,這是山里頭第一家小店。店里她倒是不常待,看店的常常是她父親,她的大部分時間是挑著貨擔在山里串,把山外的油鹽醬醋、針頭線腦什么的賣到村里人手里。那時候,馬埂村通向山外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還是爛泥的,到縣城得走兩天的路。有一回,公社的宣傳干事到馬埂村,跟著花含笑走村串戶了一天,回去后寫了一篇文章在公社的廣播站里播了。這一播就引來了縣里的記者,他也跟著花含笑的貨擔子走了_一天,回去后也寫了篇文章,只是這篇文章比公社的那個長,在縣里的報紙上登了'還配了花含笑挑貨擔的照片,照片上的花含笑挑著擔子,笑盈盈的,又是那么年輕,真正的是“花含笑”了;花含笑的這一笑又引來了市里的記者,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是報紙的,一個是電臺的,他們兩個也是跟著花含笑的貨擔子走了一天的山路,回去后,花含笑的名字連同她那流動的小雜貨店就輪番出現在市里的報紙上、電臺里。這下,公社的領導來了,縣里的領導也來了,看了店,談了話,還把馬埂村通向山外的爛泥路修成了石子路。再后來,花含笑參加了縣里的工商聯大會,又成了縣里的政協委員。挑著貨擔在山里串走了三四年,花含笑終于出名了,只是她在稀里糊涂之間接受了這個出名。
與花含笑不同,馬桃花的出名明顯要簡單得多。當花含笑挑著貨擔踏著泥濘走村串戶時,馬桃花常常是描眉畫眼、涂脂抹粉地倚著門框嗑著瓜子,只要看到一個人從家門前路過,就笑盈盈地迎上去,或問個好,或借故閑扯幾句。別看馬桃花不常出門,可左鄰右舍的風吹草動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且絲毫不差,紋絲不亂。日長月久,村里村外都知道馬埂村有個馬桃花,要奶有奶,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而且生了一雙桃花眼。
按常理,花含笑與馬桃花是玩不到一塊的,畢竟不是一路人。但兩人卻常有走動,不過也不是真心待見對方,這個彼此都心知肚明。一開始,馬桃花時不時讓花含笑從城里帶盒雪花膏、扯塊小花布什么的,一來二去的就混熟了。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女,花含笑常跑縣城進貨,在馬桃花眼里她就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羨慕得不得了,逮著機會她就問這問那,盡是縣里的事,比如縣城里行什么花布、行什么頭型、放什么電影等等。可是,花含笑對這些事是不太上心的,常常答不出來。馬桃花就說這縣城真是白去了'花含笑就紅了臉。后來再進城時,花含笑就對那些個事上了心。有一回,她告訴馬桃花縣城的女人喜歡把辮梢和劉海弄成卷的,第二天馬桃花的辮梢和劉海也成了卷的,只是那卷毛看上去有點枯黃,火鉗在火上燒得太狠了,把頭發烤焦了。還有一回,花含笑說縣城里的女人都喜歡圍白紗巾,馬桃花第二天就在脖子上圍了塊白紗巾,前面打成了花,村里人見了就把這個當成了笑話到處講。再后來,工商聯獎勵花含笑一輛拖貨用的三輪車,馬桃花就隔三差五地坐在車后面跟著花含笑進城。每次進城回村,馬桃花的臉都是紅紅的,一想到自己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多少男人都盯著她,心里就好不得意。
這兩個馬埂村的名女人成了真正的朋友是十幾年之后的事了。那時候,她們都已人到中年,年輕時攢下的那點名氣早就被歲月磨礪得失去了蹤影。馬桃花嫁了村干部的兒子,過了幾年,自己也成了村干部,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人也富態了,早沒有了當年倚門嗑瓜子的妖媚影子。花含笑也嫁人了,嫁給了一個外村的帥哥,雜貨店送給了自己的兄弟,山路上再看不到花含笑挑著貨擔的身影,山谷里再聽不到花含笑有些嘶啞的吆喝聲,這個曾經的名女人從馬埂村消失了。誰想,當花含笑她再次落戶馬埂村時,已是一個凈身出戶的離婚女人。除了那個聾啞的殘疾兒子,她是一無所有。沒有人知道這個曾經的名女人在這十幾年中,究竟有過怎樣的故事。
馬桃花在花含笑回到馬埂村的第二天晚上,帶著幾樣小菜來看望這對母子。兩個女人對飲著。花含笑一氣喝了兩瓶啤酒后,話開始多起來,她說到那沒出息的丈夫怎么樣在她懷孕時把野女人拉上床,說到她婆老太怎樣帶孩子打針打成了聾啞人,說到自己南下打工吃過怎樣的苦,說到自己為了離婚怎么樣凈身出戶,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馬桃花聽著安慰著,陪著淌了不少眼淚。
馬桃花問:“那你以后打算怎么過呢?”
花含笑說:“還能怎么過?這把年紀,外出打工是不行了,也不想再找人了,自己帶著兒子慢慢過吧。”
馬桃花說:“可總得有條生路呀。”
花含笑說:“遠的也沒多想,眼前只想要回先前的那塊地。”
花含笑終究是沒有要回那塊地,村書記的理由非常理直氣壯,嫁出去了,村里收回那塊地轉給別人是必須的,婆家的村沒分地,那是他們的錯,現在地已經給了人,難道讓村里把別人的地摳出來給她?她應該去找婆家。村書記這番話讓她堵心,婆家那個村她是一天也不想再去了'那個地方全是她的恥辱和噩夢。馬桃花給她出主意,讓她打政府的熱線電話救助。電話打了,政府的人也來了,與村里合計來合計去,合計的結果卻是讓花含笑到鎮政府去做清潔工,那塊地還是要不回來。
花含笑說:“我只想要回那塊地!”
就在這時,在場的人都聽到了開炮的巨響,轟隆隆,把村委會辦公室的窗玻璃都震得嘩嘩地響。那是龍殼山上在放炮。自打她回到馬埂村,就聽說龍殼山被包給外地的一個老板開山取石,村民們卻沒有拿到一分錢。
聽著那炮聲,花含笑說:“我不僅要回那塊地,還要要回開山的補償費!要不回,我就去上訪!”
花含笑的再一次成名,就是從上訪開始的。眼看著那塊地和補償費都沒了指望,她花了200元請人寫了個狀紙,揣在懷里就去上訪了。去了市里,雖然接待的人都表示深深的同情,卻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后來,她又去了省城,當然還是無功而返。交通費花了_一大堆,換來的除了一大堆沒有任何用處的同情,還有就是自己成了遠近聞名的上訪戶。
后來,花含笑再去上訪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群人。馬埂村的鄉里鄉親被那龍殼山開山的炮聲震得受不了,又拿不到補償費,激起了公憤。這樣一來,上訪由花含笑的個人行為蛻變成群訪事件,事態嚴重了。
有一天夜里,馬桃花突然敲開花含笑的家門,向她透露了一個重大信息:明天將有警察過來抓人。
花含笑說:“我不怕!我不走!”
馬桃花說;“你傻呀?號子那種地方可是人蹲的?先出去躲一躲風頭。好漢不吃眼前虧,你懂不懂?”
趁著夜色花含笑出走了,懷里依然揣著狀紙。三年多了,上訪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每一次離開馬埂村,只是為了上訪,懷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然。現在又一次離開,感到的卻是茫然,她不知道要躲到哪兒去,躲得了今天能躲得了明天嗎?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的。走到村口時,她聽到了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又是新的一天了。在這個寒氣逼人的晨曦中,她突然滋生了破釜沉舟的力量,她決定去北京。
馬桃花這一次的“告密”行動,促成了花含笑的北京之行,也成就了她們之間的友誼。半個月后,花含笑被遣送回馬埂村,這時她才知道,開山隊已經撤走了,但跟她的上訪沒有任何關系。說是有一天開山時,突然蹦出了一條碗口粗的大蛇來,幾個民工把這蛇打了燒了吃了,后來開炮時接連死人,一共死了四個。都說這是驚動了山神,這山開不得。老板怕了,跑了,民工們拆卸了工具,分了,也跑了。再后來,村里的班子撤換了。
花含笑沒有想到自己在北京街頭餐風露宿的那些日子,馬埂村竟發生了這么多事。她覺得這一切都是由自己引起,她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馬桃花,是自己害得她當不成村干部。她找到馬桃花表示道歉,馬桃花卻說這跟她無關,只說都是命呀。打此以后,馬桃花到鎮上的一個老板家做了保姆。
嫁村干部的兒子,當村干部,做有錢人家的保姆,這是她馬桃花的命。可花含笑自己的命呢?開店,挑貨擔子,當政協委員,嫁垃圾男人,兒子成了聾啞殘疾人,凈身出戶鬧離婚,上訪要地,這就是她的命。但她就是不認這個命。花含笑上了龍殼山,只為了尋找傳說中的那個山神。
其實,在馬埂村一直流傳著龍殼山上有神火的說法。說是每年的農歷七月二十九的夜里,龍殼山就有人舉著火把在走,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凌晨。看神火必須得站在瓦屋山的山頂。但不是人人都能看見的,能看到神火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個古老的傳說已不知流傳了多久,但沒有一個山里人見過神火。沒見過傳說中的神火,卻多了一個傳說中的山神,龍殼山真格是有靈氣的。花含笑行走在山上,翻過這座山就是另一個村子了。當年,她挑著貨擔常走這條山路,那時候山上長滿了野花,她常常采上一把插在自己的貨擔上,在野花的芬芳中,她健步如飛,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給山里的鄉里鄉親帶來山外的貨物和消息,她就是一個行走在山間的小店呀。故地重游,卻再看不到遍地的野花,裸露的灰白的山石成了這里的主色調,千瘡百孔是這里的主題,唯一不變的是山里的風,凜冽的,卻吹來了田野的味道。
村干部找到了她,破天荒主動問她有什么需要。
花含笑說:“我要山上的荒地!”
花含笑的摩托在馬桃花家的門口停下了。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馬桃花家院子里的那兩棵野雞紅桃樹,那上面已經結滿了小小的青果子。她這才意識到,同在一個村子,山上山下就是兩個天地了,前幾天山上的桃花才謝光了,而山下的野雞紅桃已有了生命的雛形。
馬桃花正在哄自己剛滿月的孫子。自打兒媳懷孕,馬桃花就辭了工,專心伺候兒媳婦了。見花含笑拎著一只老母雞和一小籃子雞蛋進了屋,打趣地說:“喲,馬埂村的名女人來了!”
花含笑知道她說的“名女人”是指去年賣西瓜時發生的那件事。去年,她拉了1萬斤的西瓜到市里去賣。由于忙中出亂,看錯了電子秤,多收了一位顧客十三元錢,當時也沒有發覺。不想,那位顧客回家稱重發現短了斤兩,就在市里最有影響的網站上發了帖子說了這件事。有幾位熱心的網友看到帖子后,立即聯系上了花含笑。花含笑急了,轉了十趟車趕到市里,找到那家網站,表示愿意以一罰十,掏出130元錢交給網站負責人,請他轉交給那位顧客。網站把這事配了視頻在網上一渲染,立即熱了起來,不僅驚動了市里的報紙、電視臺,甚至驚動了省里的媒體,一時間花含笑山上的那個家門庭若市,花含笑更是報紙上有文、電視上有影、電臺里有聲,她那句“不講誠信,就沒法做人”被媒體標榜成現代農民的良知。屈指算來,這是花含笑第三次成名。
對于馬桃花的打趣,花含笑只是報以淡然一笑。對于一個52歲的女人,一個經歷過人世滄桑的女人,成名怎樣,沒名又怎樣,不過是“過日子”三個字。她對馬桃花說:“我找你有正事商量。”
馬桃花說:“正好我也找你有事商量。”
花含笑說:“什么事?”
馬桃花說:“還是你先說吧。”
花含笑就把勞駕她給兒子找對象的事和盤說出,還再三強調要找一個健全的女孩子。
這時嬰兒哭了起來,馬桃花趕緊去哄,還讓花含笑幫著換了尿布。她說:“按理說,唯一是該成個家了,我家那個討債鬼都做爸爸了。可是,唯一這個情況,哪個健全的女孩子肯嫁他呢?”
花含笑說:“就是這話了。可兒子偏要找個健全的。我想想也是,唯一不是天生的聾啞,不會遺傳。如果找個聾啞的,以后生個孩子沒準就是個啞巴,這不坑死我了?我也想好了,只要這個女孩肯嫁唯一,一進門就讓她當家。”
馬桃花“噗嗤”笑了出來,說:“虧你在外闖蕩這么多年,還沒有看透。現在哪像你我當年,做媳婦做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才熬出頭。現在呀,唉……就拿我家那個討債鬼說吧,媳婦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就是回了'最多也就住一晚。心里眼里哪有我這個做婆婆的?現在有了孩子了,才想到我。小兩口單獨過日子,與我們老的是井水不犯河水。誰還稀罕當個什么家呀!”
花含笑沉默了。細細想想,馬桃花的話句句在理,世道不同了,一切都變了。她不是不明白這個理,只是不甘心呀。
馬桃花說:“如果你兒子實在要找個健全的,辦法也不是沒有。”
花含笑說:“什么法子?別賣關子,趕緊說!”
馬桃花說:“給唯一做人造耳蝸。聽說做了這個耳蝸,就跟正常人沒有兩樣了。”
花含笑長長嘆了口氣:“這個不是沒有想過。可是錢呢?就算把山下山上的房子都賣了,也做不起呀。再說了,賣了房子,我們娘兒倆住哪去?難道睡大街不成?”
馬桃花說:“天無絕人之路嘛。眼下倒是有個機會……”
花含笑緊盯著對方,仿佛要從馬桃花臉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條皺紋找出答案來,但她找到的只有馬桃花躲閃的目光。“我可不想裝什么可憐,讓那些網友們吆喝著捐錢給我用。我裝不來,也不愿裝!”
馬桃花說:“看你說哪兒去了?我什么時候讓你裝了?事到如今也不瞞你了,他出來了,說是保外就醫。前些天,他來見我,說是愿意拿10萬出來,跟你好好過日子。讓我跟你說說。”
花含笑說:“你現在就告訴他,讓他別做春秋大夢,就算他拿100萬出來,也沒門!”
馬桃花說:“你急什么急呀?人家在我跟前痛哭流涕,把我的心都哭得快碎了。你想想,一個大男人如果不是下了痛改前非的決心,能在一個女人跟前哭成這樣嗎?”
花含笑說:“他的眼淚我見多了,哪次犯錯他不是跪在我面前哭?可改過嗎?你不曉得,有幾回居然要我把床讓給他和野女人睡……我……我……”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在她的臉上成了汪洋大海。
馬桃花遞過幾張面紙,安慰說:“人呀,總得往前看吧。現在你兒子做耳蝸需要錢,他那10萬塊正好是及時雨呀。這個總拎得清吧!”
花含笑擦干眼淚,冷笑說:“我當然拎得清!我只曉得,砸鍋賣鐵,上街要飯,也不會要他張南軍一分錢!馬桃花,我把丑話撂在前頭,如果你再提這檔子事,我跟你翻臉,到時可別說我不講良心!”
離了馬桃花家,花含笑心里窩著火。她也知道馬桃花是一片好意,可這好意偏偏勾起了自己心中的痛。當初看上張南軍,是看上他英俊的外表,還有他的城市戶口;張南軍又看上自己什么呢?搞對象時,她一直沒有想清楚。直到結婚后才明白過來,他看上她的錢,他以為以她那樣的名,應該有不少錢。可實際上,她是有一些錢,可并沒有他期望的那樣多,這就導致他們婚姻的不牢固。他第一次出軌時,她鬧著要離婚,很大一部分是為肚子里的孩子考慮,如果離了婚,孩子判給男方,那么孩子就是城市戶口。那年頭,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的差別大著了,城市戶口的人可以進城當正式工,有勞保,是上等人,而農村戶口的人呢,只能當農民工,就是說你進了城市,但永遠也成不了這個城市的人,永遠只能低人一等。這是花含笑的小九九。誰想,孩子生下了,張南軍卻越發放肆起來,婚也沒離成,一切都成了泡影。后來,張南軍勾搭上一個醫院的護士,被她迷得死心塌地,誰曾想她根本就是水性楊花的祖宗,兩個真是配了對子。但那女人終究是“道高一丈”,外面的男人能組成一個加強排,張南軍受不了,起了殺心,但沒殺死,頂著一個殺人未遂的罪名進了班房。那會兒,花含笑正在廣東打工,干著縫紉工的苦差事,賺的是累死累活的辛苦錢。得到這個消息時,她明白與張南軍的婚姻已走到了盡頭,是做最后了絕的時候了。她辭了工,趕到婆家,料理完一切事務,凈身出戶。她帶著殘疾兒子搭上一輛去馬埂村的拖拉機。拖拉機一路顛簸,顛簸得她心都要蹦出來似的。她緊緊摟著兒子,突然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像冬季的曠野無依無靠。多年以后,她在北京的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又有了這種無助的體驗,比先前那回更加徹底。先前那回她摟著兒子,兒子盡管殘疾,卻是她生活下去的源泉;而這一回是她孤零零一個人,北京雖然繁華,但與她無關,猶如她廣東打工那么些年,永遠只是個外來妹,永遠都是馬埂村的山里農婦。
花含笑的摩托車路過弟媳婦的那個小店。小店的門面剛剛整修過,簇新簇新的,但名字還用的是“含笑雜貨店”。嫁出去后,花含笑等于是把自己一手開起來的店送給了弟弟。二十多年過去了,馬埂村的路都變成了水泥路,馬埂村的房子都變成了樓房,可“含笑雜貨店”還是過去的規模,反倒沒有二十多年前的那份熱鬧了。如果這個店由自己經營到現在,該會是什么樣子呢?肯定是另一番模樣!當初她不得不把店送出去,那是遵了父親的遺言,她怎么著也是一個孝順的女兒。
正在看店的弟媳婦看到花含笑進來,就堆笑著說:“他姑,今兒的蠶豆和韭菜可好?”
這話讓花含笑聽著很不爽。給點小恩小惠就要人永遠記著欠她的情,弟媳婦就這德行。如果當初自己就是不把店讓出來,她能揀這么大的便宜嗎?這個她倒不提。花含笑沒好氣地說:“有話跟你說!”
進了里屋,花含笑就把托她替兒子找對象的事和盤托出。弟媳婦聽了,面有難色地說:“唯一長得是挺帥,只是……要找一個健全的丫頭,難啦!”
花含笑說:“是難呀,不難,我也不會厚著臉皮托人。”
弟媳婦說:“要不這樣吧,你動員動員唯一,讓他降低要求將就將就,你看怎么樣?”
花含笑啐了一口,說:“找個殘疾的,我還找你說這事做什么?我也瞧出來了,你是沒這本事也沒這心幫我,這回只當我什么都沒說。”
弟媳婦被嗆白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卻無話可回。在花家,她算得上是一條女漢子,可就是獨獨怕這個姑子。這爿店是這個姑子攢下的,自己占了現成,就是靠著這爿店,不僅養活了兩個小討債鬼,自己也不至于到田里去日曬雨淋,才有了這白白嫩嫩的臉皮子。后來,自家男人種了十來畝的韭菜,又是這個姑子幫著打開了銷路。可以說,自己現在的這一切都有這姑子的一半功勞,所以她怕她,因為欠著她的情。現在這姑子又紅了,沒準又能從中沾點小光。俗話說:“無欲則剛。”現在她有了小算盤,所以剛不起來,不僅剛不起來,還得弄點小恩小惠哄著她一點。此刻,雖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還是堆笑著拿出兩大瓶可樂,讓帶給山上的侄兒去喝。她明白,只要做出心里想著那個殘疾侄兒的樣子,就能搞掂這個姑子。在這個姑子的心中,兒子真是比天大。
花含笑提溜著兩瓶可樂從里屋出來了,整個面部線條都是板著的。這趟托人算是白托了,看樣子馬埂村誰都幫不了這個忙。想想也是,找對象指望別人是假,靠自己才是真。如果兩人對上眼了,什么殘疾不殘疾,都不是什么事了。今天這事,自己確實有點意氣用事,一點都沉不住氣,根本就不是她花含笑行事的作派。難道這是更年期的反應?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順了順自己的脾性。
她到了自己山下的家里,屋子里有股凝固的氣息。自打在山上過年,屈指數來也有兩個多月沒來過這屋子了。手指在桌子上抹了一下,看看,還好,灰不多。山村里到底還是封閉些,空氣好,灰不大,還很安全,這屋子里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臺臺式電腦,也端端地擺在那兒。拿了山上的那塊地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參加了當地農委舉辦的網絡助銷農產品培訓班,她這才曉得原來農產品也可以在網上賣。培訓班上,她有些激動,自報家門,滔滔不絕說了馬埂村野雞紅桃和大蜜棗的種種好處,還說馬埂村的水清得捧著就能喝,馬埂村的空氣能洗肺,還說龍殼山上有神火,見著神火的人能轉運。她這一番滔滔不絕,弄得在座的幾個網絡群體的頭兒對她刮目相看,紛紛向她打聽到馬埂村的路怎么走。花含笑只說找她就行,到了茅山新四軍紀念館,她去接。回來后,她咬牙買了臺電腦,安了網線,跟村里的年輕人狠命學起打字、上網來。她學電腦的消息在馬埂村不脛而走,都說這個離婚女人又瘋了,這一把年紀,又沒讀過幾年書,學著年輕人用電腦、上網,不是瘋了還能是什么?她很清楚自己沒有瘋,拿山上的那塊地,那是不得已而為之,說她瘋還情有可原;現在學上網卻是有備而來,作為過來人,很清楚路子是做生意的生命線,那些充滿朝氣的網絡群體就是路子,要拿下這個路子,首先得學會上網,說她學電腦學上網瘋,那只能說明山里人的無知。后來,就是靠著網絡的聯系,有幾個網絡群體帶了好些人過來摘桃摘棗,還在她家里吃土得掉渣的飯,吃完后卻都說,這才是原汁原味的農家風味,不像那些農莊,就是在開飯店,與城里飯店的飯菜沒區別。這些網絡群體很有意思,還把活動的照片傳到網上,那張花含笑捧著一籃子野雞紅桃子的照片出現在很多網站上。在網絡上看著這張照片,讀著網友們寫在網上的文字,花含笑突然涌起一陣酸楚,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張登在報紙上的挑著貨擔的照片,她很想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比一比,看看過了二十多年,自己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但這只能是一種妄想,那些事關她榮耀的一切證據,都被張南軍扔進了爐膛里,化為灰燼。那天,她久久地坐在電腦前凝視著,沒有眼淚,但她知道自己在哭,那是她的心在哭泣。
算算日子,大概還有一個多月,桃子就該紅了,馬埂村又該迎來一撥又一撥網友團隊,這是她最忙的季節之一。忙完桃子就要忙西瓜,要拉到市里的小區去賣,這之前要通過網絡預訂,這樣就能確保拉一車賣掉一車;再接著就是大蜜棗了,中秋之前得再拉幾撥網友團隊進村,摘了棗子,再在棗樹下喝酒吃飯,城里人是最喜歡的;再之后,就是元旦、春節兩節,要參加各種農產品展銷會,抓著機會讓馬埂村的農特產品出出風頭、揚揚名。她盤算著,便打開了電腦。平時大多是兒子在網上打理,就是兒子在外地工作,也是由她遙控指揮,讓兒子用“茅山村姑”的名字在論壇上、QQ群里發帖,賺吆喝。顯示屏上各類信息眼花繚亂,也擾亂了她的心境。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這回上網到底是為了什么,發桃子、西瓜、棗子的信息,為時尚早;雞蛋不愁銷,根本不用賺吆喝。那此刻為什么要上網?像年輕人那樣上網絡聊天、玩網絡游戲,她沒這時間,也沒這興趣。那為什么呢?
她在自己常去的市里最大的網站上看到了“男婚女嫁”的欄目,突然就靈機一動,點擊進去了。一看嚇了一跳,里面全是男男女女征婚的信息。看了這些,她算明白過來,什么才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有些自我推銷的征婚信息,讀著讓人面紅耳赤。有的女的居然在征婚信息上寫著“胸豐腰細臀肥”,有的男的更加出格,居然公然寫著“物事長大,善于綿里藏針之法”,簡直不知羞恥。但大多數還是中規中矩,用詞也很誠懇。這世道真的大變了,自己年輕那會兒,提到相親一詞,會羞得抬不起頭來。現在倒好,男男女女竟是如此主動直白。她心生一計,何不替兒子也在網上征婚一回,沒準就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鬧了半天,無論她如何調整心態,終究是繞不過心中的那道坎,兒子終究是自己的天!帖子發出去了,她在忐忑中多了一份安定,她知道她需要的是耐心地等待,等待機會的出現。
轉眼到了六月,天熱起來了,城里到處彌漫著煙火的氣味,那是農民在焚燒秸稈。但馬埂村依然空氣新鮮,雖說用了煤氣罐,但山里人還是舍不得丟了大灶,到底還是大灶燒出來的飯菜香,麥秸、油菜稈子正好派上用場,也就污染不了空氣。裊裊的炊煙在夏日的晨曦中升起,馬埂村蘇醒了。花含笑的腋下夾著一只簸箕,里面盛著金黃色的玉米,不時向空中撒上一把,嘴里“喔喔”地叫喚著,一群母雞圍在她的腳下歡快地吃食。看著這群活蹦亂跳的母雞,花含笑的心鮮活起來,這些母雞敲響了她生命里的晨鐘,每天清晨的與雞共舞成了她生命的晨曲。
這時,她看見馬桃花姍姍地上了龍殼山。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這個馬桃花還真把自己當成美女,總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鮮鮮,像是要跟她那個媳婦賽美似的。花含笑頂看不上她這一點。昨晚接到她的電話,說是今早上山來找她,只說是好事,是什么好事,只不肯說。不過,花含笑也猜著了七八分,這好事肯定不是替那沒出息的張南軍來說情,十有八九是兒子的事有了眉目。自打那個征婚帖子發出后,她是天天盼夜夜想,前兩天上網一看,那個帖子早沉得不知蹤影,用“搜索”功能才把它拎出來,幾條回復冷冷清清,卻帶有侮辱性,仿佛給她從頭到腳澆了盆冷水,澆滅了心中的期冀,澆涼了她的手腳,直涼到了她心底深處。看來網絡也不盡都是好的,侮辱起人來真是最無情最徹底。她后悔發了這樣的帖子。但這回她顯得異常冷靜,刪了那帖子的內容,盤算著下一步的法子,畢竟兒子總不能與自己生活一輩子,總要自立門戶。法子還沒有想出,馬桃花卻說有好消息。
果不出所料,馬桃花拿出了一張照片。花含笑只瞄了一眼,心里就老大不適宜,因為那個照片上的女的明顯比自家兒子大出一截。心里覺得不爽,臉上就表現出來。馬桃花說:“是大一點,也大得不多,不過才八歲。虧你還會上網,難道都不曉得,城里人都著興小弟弟找大姐姐。”
花含笑說:“我們不是城里人,我們是山里人。”
馬桃花說:“城里人的今天就是山里人的明天!”
馬桃花的話讓花含笑無語,不得不暗服馬桃花接受新事物的速度,也難怪,這個馬美女年輕時就單單在男男女女的事上留心眼,留心眼留得自己嫁了村干部的兒子,后來自己還當了村干部,這才叫真正為自己打算。哪像自己風華正茂時,光顧著挑著貨走村串戶的,虛名倒是來了一大堆,荒廢了正事不說,結果還找了那么一個垃圾男人,真正應了那句老話:“女怕嫁錯郎,男怕人錯行!”
見花含笑無語,馬桃花就一五一十地把照片上的女人仔仔細細介紹了一遍,說她是自己遠房的侄女兒,最是爽利勤快,什么農活都能干,如果與唯一能成,正好是花含笑的好幫手。只是去年年頭上男人出車禍死了,又沒有個孩子,婆家容不下了,這才托人打理這“梅開二度”的事。
一聽是個二婚頭,花含笑心里頭便是在不爽的上頭加了,個老不情愿。她說:“憑我家唯一的樣子,怎么樣也不該找個這樣的。”
馬桃花笑說:“什么這樣那樣的,不就是嫁過一次人嗎?說得多難聽呀!你兒子再長得如何一表人才,也不過是個殘疾人。再說了,我這侄女知根知底,這才是最要緊的。現在外頭騙婚的多了,哪天來了個不知底細的,花言巧語,騙得人團團轉,被賣掉了還幫著人數錢,也不是沒有的。你是過來人,應該比我清楚被騙的苦吧。”
馬桃花的一番勸解,雖說句句在理,卻像把刀子捅在了花含笑的傷口上,舊傷未好新傷又至,她除了嘆氣還能怎么樣哩。
花含笑替兒子去相親了。按理說,相親這么大的事,是應該讓兒子出面的。但花含笑把這事捂得緊緊的,沒向兒子透一點風聲。這人生大事,她得先替兒子把著。只要她看上的,兒子肯定能看上,這一點她很自信。等騎著摩托車下了山,吃了一路的風,這才慢慢明白過來,之所以如此看重這次相親,是太想替兒子完成婚姻大事了。
相親安排在馬桃花的家里。這一天正好是馬桃花的小生日,請了三桌人。跟馬桃花商量好了,彼此不捅破那層窗戶紙,這樣一來正好在不顯山不露水的狀態相親,既省得尷尬,又相出了真實的一面。進了馬桃花家,花含笑的眼睛就一直在人群中左顧右盼,只是沒看到照片上那個女的。正在心里暗暗埋怨馬桃花做事不板扎之際,馬桃花笑盈盈地把她引到廚房,在那里見到了照片上的那個女的,那會兒她正忙著做菜。花含笑借故幫著做下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馬桃花說著話,可心思全在那個女的身上。女的看上去要比照片上年輕,只顧低著頭忙著做事,手腳很是麻利,一看就知道是個勤快人,這一點馬桃花沒說錯。只是感覺不太出趟,與花含笑打了聲招呼后,就不再多話了,聲音有點沙啞,笑起來嘴角帶點苦味,看上去倒是挺老實。但花含笑心里打了嘀咕,兒子也是個不大出趟的,如果媳婦也是一個脾性,兩口子可怎么在這世上混?這世道,到底還是老實人吃虧的多。但轉而一想,找個老實的也好,自己吃得住,兒子也吃得住,娶進來后,還是她這個婆婆當家。這樣權衡著,花含笑把一開頭的不爽倒減了一半。
馬桃花到底是個活絡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飯局散了后,她借故讓侄女兒跟著花含笑到家里取樣東西。花含笑心里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把摩托車存在馬桃花的院子里,與那女的一同走著回她山下的家。一路上,花含笑問這問那,女人的話卻很少,只是順著眼。后來,花含笑終于說出了在心里憋了很久的最想問的一個問題。她說:“聽你姨說,你年頭上死了男人,也夠苦命的。你們咋就沒想著要個孩子呢?”
女人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吞吞吐吐地說:“誰說不是呢?可他不成呀……如果有個孩子,我也不會……”
女人的聲音里帶著哭腔,花含笑的心卻定了,結婚這些年沒有孩子,問題出在了男的身上,只要問題不出在女人身上,一切都好辦。心里的石頭落了地,花含笑已基本認了這樁婚事。
開門進屋,女人四處張了張,突然主動說話了:“花姨,這屋很久沒住人了吧?”
花含笑說:“是呀,打過年前搬上山,就沒回來住過一宿。山上的雞場離不了人,也是沒有辦法。不過,山上有山上的好處,空氣好,有泉水,還安靜。”
女人說:“山上的房子有多大呀?”
花含笑說:“面積跟這屋差不多,是平房。要不,跟我到山上轉轉?”
女人紅著臉低了頭。花含笑看出來了,女人這回紅臉低頭,倒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內心的隱密被人發覺而滋生的一種自我保護。女人說:“今兒天不早了'還是下回吧。”
花含笑有意將女人帶進兒子的房間,那里的床頭柜上有兒子的一張照片。女人盯著那照片望了好幾秒鐘,盡管做得漫不經心,但還是被花含笑捕捉到了。現在前后聯系起來,這個女人表面看著挺老實,其實還是有心機的。在這世道上混,總得有點小心機,只要心不壞,有心機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花含笑這樣勸說著自己。找到了馬桃花的那樣東西,就讓女人送回去,自己留在屋里憩一憩。
不想,馬桃花那里很快有了回頭,說是她侄女兒看了房屋看了照片,心里樂意了,只要唯一一句話,這事就能成了。馬桃花帶來的信息無疑是顆定心丸,難的是兒子那一頭,怎么開口跟他說,畢竟女方比他大八歲,還是二婚。如果直來直去跟兒子說,兒子肯定死活不同意。花含笑想來想去,決定跟馬桃花商量,讓她侄女也到常州打工,順便幫著照顧兒子的生活,只要彼此不討厭,一來二去的就能處出感情來,有了感情,結婚也就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花含笑打著自己的如意盤算,喜悅就在不知不覺中充盈著心頭,精神就跟著抖擻起來,仿佛又是一個新的早晨,她正在晨曦中與那些可愛的雞們共舞,空氣里流動著山野特有的氣息,回響著山泉汩汩流動的聲響,她的整個身心便融在這田園般的夢里。
然而,這個季節對于花含笑來說,注定就是一個多事之季。
花含笑心情愉快地從馬桃花家取了摩托車,一路風馳電掣上了山,卻見西瓜地那頭三三兩兩地走著幾個人,正朝自己的家門圍來,有男有女,一看就知道來者不善。她認出來了,鄰村的那個“大頭鬼”就在這群人里頭,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知道要壞事。自打她把馬埂村的野雞紅桃和大蜜棗炒紅,她種的西瓜、養的雞又賣得火,就有人看她不順眼了。年關時,“大頭鬼”就來找過她,口口聲聲說宕口這塊地也有他的份,他要分紅。花含笑知道這個“大頭鬼”是個什么貨色,年輕時就是個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不僅懶,而且下流,因偷看村里的女人上廁所在號子里關了幾天,到了三十好幾才說上老婆。后來,花含笑為著龍殼山的事去上訪,“大頭鬼”積極地當了同盟,聯絡了馬埂村和自己村里的好幾個人集體上訪。花含笑也清楚,同是上訪,自己與“大頭鬼”的目的不同,自己是為了要回自己的那塊地,“大頭鬼”是為了訛幾個錢。再后來,自己拿了那個宕口,“大頭鬼”錢是沒有要到,但要到了龍殼山另一邊的山地。其實,“大頭鬼”的那塊地比宕口好多了,山開得不多,大多地方是有土的,不像這塊宕口,光禿禿的全是石頭。這個“大頭鬼”本就不是在田里做事的人,哪吃得了種田的苦,拿著好地,卻種不出好莊稼。看著別人的石頭地里飛出了鳳凰,而自己的山地種什么虧什么,就犯了紅眼病,厚著臉皮向花含笑要提成。花含笑自是不會給他一分錢,就請村干部來調解。兩村的村干部都怕了這兩個人,他們都有上訪前科,如果調解不好,他們再去上訪,就是把事情鬧大,一鬧大,他們的烏紗帽就難保。他們吃準了“大頭鬼”不過是為了幾個錢,于是兩邊一商量,各自拿了500元,算是給“大頭鬼”的困難補助,才把這事暫時糊弄過去。
停了摩托車,花含笑就朝那群人奔過去,沖著他們喊道:“你們這是想干什么?”
聽到喊聲,那群人都停了下來,你望我、我望你,只是不做聲。
奔到西瓜地,花含笑傻眼了,西瓜藤已被毀了好些,剛剛成型的小瓜秧子陳尸遍野。見此情景,花含笑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哪兒得罪了你們,你們要這樣害我?天理不容呀!”
“大頭鬼”沖到她面前,說:“姓花的,你就是得罪了我們!你也不想想,當初要不是我們跟著你一起去上訪,你能拿到這塊地嗎?現在你紅了,卻過河拆橋!做人可要厚道!”
花含笑抹了一把眼淚,“嚯”地從地上爬起來,雙手叉腰,說:“我過了哪門子河,拆了哪門子橋?我當初上訪,要你們跟著了嗎?你們那是自作多情!我呸!”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騷動,地里的人一股腦兒圍將過來,“大頭鬼”帶頭起哄,嚷著要砸雞場。花含笑終于發飆了,抄起一把鐵鍬,閃電般奔到雞場門前,橫握鐵鍬,整個身子幾乎合到雞場門上,夕陽下的鐵鍬閃爍著冰冷而又瘋狂的光澤,猶如此時此刻花含笑的那張臉。
花含笑聲嘶力竭地喊:“我走南闖北見得多了,跟我撒野,沒門!你們誰敢動?我跟你們同歸于盡!”
在場的人現在終于看到了花含笑的瘋,以前只知道,她要了那個連兔子都不拉屎的宕口是瘋了一回,后來鬧著學什么電腦學什么上網又是瘋了一把,但從沒見過她瘋的樣子,這回算是見到了,村里面被稱為潑婦的女人與現在這個花含笑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不同的是那些潑婦滿口污言穢語,看上去剽悍無比,其實不過是給人多了些茶余飯后的笑料;這個發瘋的女人倒沒吐什么臟字,卻讓人看著聽著有些敬畏。
見大伙兒有些息火,“大頭鬼”又開叫了:“你這沒男人要的老貨,橫什么橫?老子撐死你!”
花含笑明白這群人里頭除了“大頭鬼”,其他都是應景的,要想穩住局面,必須轉移目標。她當機立斷,不接“大頭鬼”的話茬,而是對著所有人喊:“你們要想清楚了,跟‘大頭鬼鬧沒好處的!你們跟著他上訪,他拿到了山上的那塊地,你們拿到了什么?還有一件事你們恐怕不知道,今年過年的時候,他拿了村里的1000塊錢,可你們得到了什么?”
這次目標的轉移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那群人圍向“大頭鬼”,七嘴八舌地要求他把1000塊錢的事說清楚。花含笑趁當趕緊撥打110喊救命。不一會兒,山下響起了警笛聲,在場的人立刻成鳥獸散,向山那頭跑去。
花含笑扔了鐵鍬,一把揪住“大頭鬼”的衣服,說:“是男人,就別躲!誰躲,誰是孬種!”
“大頭鬼”很清楚這事端是由自己挑起的,理又不在自己這邊,真鬧起來沒自己好果子吃。他本就是進過號子的人,知道號子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就是死,他也不會再進去的。他掙扎著要掙脫花含笑的挾制,無奈對方像章魚一樣把自己整個鉗住了,任他怎么掙扎也是徒勞。于是他開始求饒,保證下回不再犯事。
花含笑說:“你真把我當二百五還是什么?你的話,也能信?不給你一些教訓,沒準一夜過后,我這里又成了荒山野嶺。”
正爭執著,警車已開到山上。車上下來兩個大腹便便的警察,花含笑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在她的山上吃過次把次飯,也算是個熟人了,心里立刻踏實了許多。花含笑便一五一十把情況說了。那兩個胖警察聽了,就要帶“大頭鬼”。此時的花含笑方才顯示出與眾不同之處,她深知冤家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況且都是鄉里鄉親,今天不見明天見,就算“大頭鬼”進了號子,出來后還得繼續鬧騰,還不如饒了他,讓他知道自己對于他的恩,自己是吃了點小虧,但從長久來看還是占了大便宜。于是,她當著“大頭鬼”的面,替他求了情,說是只要他寫下保證書不再跟自己鬧事,她不計前嫌。那兩個警察把“大頭鬼”狠狠教訓了一頓,讓他寫下三份保證書,三方各留一份,算是把事情處理了。
等人全都散后,花含笑這才感覺到了累,從未有過的累,身體散了架了,心也被抽空了,真正叫身心俱疲,雞棚里的蛋也懶得揀了,飯也懶得做了,泡了袋方便面,胡亂吃了,就和衣在床上躺下。
很累,渾身的關節像是全部脫了節似的,身子動彈不得,但就是睡不著。想想這一整天,真是起起落落,五味雜陳,人的一生終不過如此。上午是滿懷希望,中午是興致高昂,到了下午便是怒火沖天,就差出了人命,而此時此刻情緒低落,整個人都蔫了似的。她走南闖北走過不少地方,雖說沒混出什么名堂,但長了見識,知道這世道雖說老實人吃虧得多,但只要有理,起碼還能得到法律的保護。現在算是暫時穩住了局面,但不能保證走了個“大頭鬼”不來個“小頭鬼”,她怎么著也得作長久打算。她的這個宕口,村里頭只是口頭承諾讓她無償使用,但沒有立字據。那會兒情況特殊,沒人看上這個宕口,現在情況不同了,這荒禿禿的地方能賺錢了,連電視上都說“山窩里飛出金鳳凰”,犯紅眼病的人肯定不止“大頭鬼”一個,如果再鬧起來,打官司肯定少不了,自己拿不出字據,必輸無疑,這山畢竟屬于村里所有人的。她思來想去,決定明天到村委會去討個說法,無論如何要把字據給立下來。這樣想著,心里便安穩了許多,竟也睡了個好覺。
哪曉得第二天竟下起了小雨。如果是傾盆大雨,肯定不會下山,但這小雨又怕什么呢?花含笑忽視了一點,小雨中的山路是最難走的,泥土還沒有完全被雨水浸透,最是滑人,況且又有裸露的山石,一經這小雨的滋潤,就像打了油樣滑溜無比。她跨上摩托車,打上火,就上了那條山路,一路盤算著如何向村干部開口。雖然躺在床上考慮了幾種方案,總覺不能十拿九穩,路上經風一吹興許就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來。事情就在她的思考中發生了,摩托車開到一半時,她明顯感覺到手感不對頭,她竭力想控制住速度,可在下陽坡上飛速行駛,何談容易?當她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時,已連人帶車一起翻到路旁的山溝里頭。
等她明白過來,只感覺右半邊身子是麻的,已動彈不得,但她的腦子是極其清醒的,此時喊人是喊不到的,下雨天村里人都窩在家里,附近的田里肯定不會有人,與其費盡力氣做無用功,還不如把體力用在摸索手機、打電話救助上。手機是裝在衣裳的右邊口袋里,她努力了幾次,左手根本夠不著。再一想,就算拿到了手機,人都摔成這樣,手機還能保得住?雨下得大了,原先的綿綿細雨儼然成了現在的紛紛中雨,雨水打在她的頭上、臉上、身上,她整個的人都浸在這雨水中,她的無助就像此刻的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想起一個人在北京街頭,舉目無親,那時的無助就像現在這樣無邊無際。由于走得匆忙,錢帶得不夠,連最廉價的地下室也住不起,跟著乞丐湊合著住了三晚,好不容易才摸到國家信訪局的大門,不想剛開口詢問,就被路邊的幾個人團團圍住,連哄帶騙地將她帶到了一個什么旅館。后來她才弄清楚,他們都是與自己一個縣的官員。她向他們訴苦,他們也向她訴苦,他們了解了她的苦,她也理解了他們的苦。他們說她是個苦命的人,她說他們也很不容易。回去的路上,都是好吃好喝;回去后,蹲了幾天號子,倒沒受什么苦,只是讓她寫下保證書不再去北京,其他什么事好談。其實,跟那幫乞丐混在一起的那幾日,她就想清楚了,這回不管是成還是不成,回去后再不會做上訪的夢了,低下頭跟弟弟好好商議,合開那爿店,好好經營,不信就不能再把這“含笑雜貨店”搞得風生水起?然后,把聾啞兒子送出去學門手藝,安安穩穩過日子。誰想,去北京的那幾天村子里竟發生了那許多事,這些事把她的命運來了個徹底地顛覆。難怪瓦屋山上菩提寺的住持妙慧師傅對她說,她這一輩子該有的難都經歷得差不多了,該好了。可現在這一摔是不是命里該有的難呢?她只是不明白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右半邊身子漸漸有了知覺,隨之而來的是那種無以復加的疼痛,嚙咬著她,吞噬著她。她忍著這劇痛,終于拿到了手機,還好,手機完好無損。她給弟弟和馬桃花分別打了電話,讓他們趕緊帶人過來救她。打完電話,她的心略略定了些,試著掙扎著爬起來,但都沒有成功,右邊身子疼得她使不上力。她知道,她現在唯一能做的,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還好,沒有傷著骨頭,這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醫生說,起碼要臥床靜養兩三個月。
要在床上靜養這么長時間,這等于要了花含笑的命,她一向就是個閑不住的人,這樣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真是比死還難受。再說了,眼看野雞紅桃子就要熟了,再過一個月西瓜也要上市了,還有要換一批新雞,還有棗子,還有修上山那條坑人的路,都是這兩三個月內要辦的大事,而且都得自己親自去操辦,這跤摔得實在不是時候。
聽著花含笑在床上不住地唉聲嘆氣,馬桃花伙著她那弟媳婦輪番到她床前勸說:“你再要強,終究是個女人。要是有個男人幫襯著,也不至于現在這樣子吧。”
花含笑說:“我有兒子幫襯。”
弟媳婦說:“可唯一總不能不出去工作,天天守著你吧?”
花含笑說:“我教他養雞、種瓜、種桃、種棗,難道摔這一跤就能斷我們娘兒倆的活路?我就不信了!”
弟媳婦說:“這話也對。不過,唯一還年輕,又在城里混慣的,終不能一輩子待在山里頭。”
花含笑說:“我知道,你繞著彎子想說什么。不就讓我再找個男人嗎?你也別想這歪主意了'我花含笑挑到28歲,挑了張南軍這個垃圾男人,讓我再走回頭路,沒門!”
弟媳婦被說走了,馬桃花來了。一到床邊,便嚷嚷開了:“你說我那侄女是人不是人?我跟她說,你花姨摔了,需要人服侍,請她過來,順便幫你打理打理家務。誰想她說,寧愿做一輩子寡婦,也不來服侍一個癱子。把我給氣的喲!我呸!也不照照鏡子自己是個什么人,還當自己黃花大閨女了?要是真能找個比她小八歲的小男人,是她的福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花含笑說:“你也別盡罵人家。要是換了你我,十有八九也是不肯做的。要是真的癱了,就算是親生閨女,也不定愿意天天在跟前把屎把尿的。”
馬桃花長嘆了口氣:“話就是這么說了。要是我以后有個好歹,能指望我那討債鬼的老婆?說到底,我能指望的也就我那老頭子。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花含笑說:“你又來替那個姓張的做說客了,是不是?你再說,就永遠別進我這家門!”
被這一嗆,馬桃花灰溜溜地走了。
花含笑摔下后,兒子雖然辭了工回家服侍,但畢竟是個沒結婚的男孩子,服侍半癱的娘不是太方便,他更多的還是打理家務和經營上的事。第一批桃子熟的時候,兒子摘了一籃子過來,然后站在她床頭用他含糊不清的口齒朗讀了一首詩:“馬埂有仙桃,名為野雞紅;花美含笑意,果甜人稱頌;君欲送親友,禮輕情意重。”
聽著聽著,花含笑就笑出聲來,問:“好玩!這是誰寫的?”
兒子說:“我寫的!”
花含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兒子居然會為野雞紅桃寫詩,詩里居然還用上了自己的名字。兒子得意地告訴她,他已把這首詩印在了桃子的包裝盒上,還將它發到了網上;他還與村里的幾個小朋友商量好了,有人來摘桃,他們負責全程接待。花含笑仔細打量著正在滔滔不絕說話的兒子,發現他真的長大了,把家交給他打理還是可以放心的。只是這樣的口齒,與自己說話還能勉強聽得懂,要是與外人打交道,那可怎么行呢?還有,靠一個人打理這一大堆事,那是吃不消的,自己這方面深有體會,得有人幫襯著,最可信任的莫過于自己的配偶了,像兒子這樣的殘疾人,到哪兒去找能幫襯著打理這一大堆事的健全女人?如果自己口袋里有個十五六萬,裝個好的人造耳蝸,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望著興致勃勃的兒子,花含笑不禁在心里頭連連嘆息。
其實,讓花含笑嘆息的事何止是兒子的人造耳蝸問題,臭走了弟媳婦和馬桃花,女人家的那些事不是問題也成了問題。這天,多吃了幾個兒子摘來的桃,自感肚子不太舒服,先還感覺不要緊,但慢慢就感覺不對勁了,喊了半天的人,也沒人答應。兒子此刻正在山下的家里接待一批過來摘桃的網友,又怎么可能在山上呢?弟媳婦和馬桃花也被自己給得罪了,氣得不怎么來了。此刻,這一泡屎就把她弄得成孤家寡人似的,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只是不服氣,掙扎著,從床上下了地,伸手還沒有拿到拐杖,已一頭栽倒在地上,隨即感覺那體內的污物一泄如注,腹中立刻輕松許多,但臭氣熏得她直想吐。她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做夢也沒想到,那些苦日子都熬過來了,現在居然會被自己的一泡屎給逼得走投無路一般,她哭得兩手直捶打著地,哭得嗓子冒煙,哭得眼冒金星。就在這時,淚眼中看到一雙大腳踏進了家門,抬頭一望,這一望不僅把她的眼淚給打了回去,還讓她無地自容,因為她望見的是張南軍。
張南軍忙活了好一陣子,終于把一切都忙停當了,然后,拿了張椅子坐在花含笑的床頭。
花含笑問:“你來做什么?看我的笑話還是什么?”
張南軍說:“我現是什么人?哪有資格看你的笑話?我是為咱們兒子的事來的。”
花含笑說:“現在想到兒子了?以前做什么去了?你那老娘把兒子帶成了聾子,你只顧自己在外風流快活,什么時候想到過兒子?”
張南軍說:“過去的事,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行了吧?只要你答應復婚,我就從我媽那里拿十萬塊錢來,以后好好過日子吧。你看行不?”
花含笑說:“你真能好好過日子嗎?過去我們應該有多少好日子,可都被你作賤光了。每次犯錯,你哪次不是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我給你多少次機會,可你改過嗎?你盡過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嗎?我還是信那句老話,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張南軍說:“可為了兒子,我們得復婚。只要復婚,就能拿到我媽給的十萬塊錢,興許還能多要點。有了這錢,兒子的問題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了。你說是不是?”
花含笑無語了。張南軍抓住了自己的軟肋。這個男人總是善于抓住女人的軟肋,談對象那會兒,他對自己是那樣體貼入微,剛才他幫自己清理時就是那個德行,難怪這么些女人愿意二姑娘倒貼也要跟他上床。恐怕所有與他接觸過的女人都會明白,這個男人是個合格的情人,但決不會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如果與他過日子就一個字——死。可現在擺在自己面前的問題是,兒子需要錢。
見花含笑不語,張南軍又說:“只要你一句話,我立馬就把錢送了來!我愿意等!”
張南軍沒有等到前妻的一句承諾,但等來了兒子。見到兒子,張南軍有些激動,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想把兒子擁抱在懷里。兒子看了他一眼,淚水已在眼里打轉,趕緊背過臉去,指著大門說:“走!走!走!”
張南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花含笑,見她背過臉去,便怏怏地離開了。
花含笑說:“兒子,別對他這樣,他畢竟是你的親爸……”
花含笑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看見豆大的淚珠已在兒子那張年輕的臉上成了汪洋大海。兒子已經24歲了'可是他有過父愛嗎?花含笑還真想不出,她只知道,拉著他的永遠是她這個做媽的手,背著他的永遠是她這個做媽的背,抱著他的永遠是她這個做媽的懷。老話說得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付出多少得到多少。做父親的沒有付出,怪不得兒子對他不親。這個沒出息的張南軍活該兒子不要你!現在的情況是,這個沒有盡過責任的父親,現在想盡責任了,這份責任對于兒子來說,仿佛是久旱的大地來了場及時雨。兒子在流淚,花含笑在矛盾中。
馬桃花又上山來了,還帶了張輪椅來,她將花含笑扶進輪椅坐好,推著她來到大門口的空地上。是個陰天,沒有太陽,正好出來吹吹山風,看看風景。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天天看到的只有天花板和家里的家具物件,把人都躺得呆掉了。現在又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花含笑感覺自己像埋在土里的一粒種子,終于破土而出,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看見了一個新的世界。她聞到了陣陣香味,那是山野的風吹來的泥土的味道,這味道里有青草、有花朵、有雞鳴、有狗吠,這就是人間煙火的味道。她深信這味道只有自己才能聞得到。在這味道的包裹里,她充滿了力量,她的希望、她的夢想都在這味道里頭。
馬桃花一直在無聲無息地觀察著花含笑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終于她開口了:“還是有輪椅好吧?”
花含笑不接話茬,只說:“你的鼻子真尖!”
馬桃花說:“多難聽!什么尖不尖的,難道我是饞嘴貓不成了?”
花含笑說:“今兒你要替張南軍傳什么話,快說!”
馬桃花說:“瞧,我沒提,你倒提,可不要怪我呀。我哩,幫你和他撮合,還不是同情你,為你著想!”
花含笑問:“為我著想?”
馬桃花說:“這個賬都算不過來?你與他如果真能復婚了,最得好處的是你那寶貝兒子。我這是為你兒子著想。為你兒子著想,不就是為你著想?可不是這個道理?”
花含笑扭頭望著前方,其實她什么都沒有望,她在心里反復回味著馬桃花剛才的話。
馬桃花又說:“你不想想,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真當小年輕玩呀?再風流,還能風流多少時間?他命不要了嗎?他現在這種情況,有那心沒有那力了。人家心里可是想著你的,這輪椅還是他向人借的哩。”
一聽自己現在坐著的輪椅是張南軍弄來的,花含笑就掙扎著要站起來。馬桃花一把按住她,說:“這是急什么呢?就算是一個朋友幫你弄的輪椅,也是應該的。”
花含笑坐著輪椅,抱著一籃子新鮮的野雞紅桃,讓兒子推著,上了菩提寺。她不是去燒香,而是請菩提寺的住持妙慧師傅指點迷津。菩提寺是個寺廟,但住持是個女的。她本來是個居士,后來兒子得了癌癥,她就帶著兒子一起出家修行,這一修行就成了正果,兒子的癌癥痊愈了,母子倆全都成了虔誠的佛教徒。花含笑本來不相信什么佛什么教,聽了妙慧的靈驗,就信了,更確切地說,是信了妙慧。她北京上訪回來后,正是妙慧的指點,才讓她絕了上訪的心,并要了山上的那個宕口。妙慧曾說,龍殼山是她的福星,因為那里有水,還有火,水火既濟,乃人生之幸。花含笑在將信將疑中拿下了那個宕口,盡管吃盡了苦頭,但龍眼的泉水助了她倒是真的。只是那神火呢?她一次也沒有見到。她現在的這些不順,難道是因為沒有見到神火所致?心頭有太多的糾結,她相信只有妙慧才能給自己指點迷津。
妙慧云游去了,只有她兒子道杰在。花含笑仿佛一下子跌入了谷底,滿腔的期待化作了泡影。她把一籃子桃獻給了道杰,寒暄了幾句,進了炷香,就準備下山了。不想,道杰叫住了她,問:“施主,進香時想到了什么?”
花含笑說:“什么都沒有想。”
道杰說:“施主那就是什么都想了。”
花含笑一愣,怔怔地望著面前這位年輕的僧人。
道杰說:“施主的心結,佛都明了。”
花含笑問:“佛在哪里?”
道杰說:“佛在心中!”
花含笑說:“佛是什么?”
道杰說:“佛是希望!”
道杰轉身走了,花含笑望著那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神,直到那個背影在視野中消失,方才回過神來。回去的路上,她反復咀嚼著道杰的話,只覺得似懂非懂,此刻只恨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太少,很多東西都理解不了。
路過村委會時,她決定進去看看,宕口立字據的事怎么著也得先探探村干部的口氣再說,然后再想對策。村委會靜悄悄的,不像是有人在,她這才想起來,今兒是雙休日。但她不甘心,讓兒子去樓里找人,自己就坐在輪椅上看報刊欄里的報紙。自打搬到山上,幾乎就不看電視了,山上的信號太差,看了也是白搭。山外的信息幾乎都是從別人的口中傳來,傳的最多的不過是些花邊新聞,除了增添些談資外,沒有其他任何用處。不過,這回報刊欄里的兩則新聞吸引了她,一則說的是到瓦屋山看神火的事,說得玄乎得不得了'只是山里人倒沒人把這神火當回事,山外的人卻真把它當回事了。花含笑讀著,便一笑而過。還有一則新聞,那上面說的是上頭要給農民承包的土地確權辦證的事,讀著讀著,她立刻聯想到自己的這個宕口,也就是說那立字據的事有指望了。她盤算著,趕緊托人找到這張報紙,等傷好了,立馬拿了這報紙,找村里立字據去。這樣想著,立感有了撐腰的,便覺理直了氣壯了,心也就寬了許多。眼睛下意識地朝那報紙瞄了一下,這一瞄卻讓她心中一激靈,原來剛才讀的那兩則新聞是上下排在一起的。神火?確權辦證?為什么是在一起的?她的腦海里驀地閃過道杰的話,對著那張報紙,心里頭反復咀嚼著。
張唯一沒有找到人,顯得有些失望。花含笑說:“兒子,今晚去瓦屋山,看龍殼山的神火!”
張唯一疑惑地望著母親。花含笑知道兒子想說什么,現在不是陰歷七月二十九,不是看神火的日子。但她心意已定,在這個夜晚她無論如何要去看看那傳說中的龍殼山神火。
吃過晚飯,這對母子就沿著山路,向瓦屋山的山頂進發了。盤山路雖然曲折,但很平坦,推著輪椅走那十幾里的山路還是不容易,花含笑聽見了兒子氣喘的聲音。夜色很快降臨,霧靄升起來了,籠罩在山里,山里的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花含笑打著手電,為兒子引著路。一路上很靜,只聽得見輪椅的輪子在山路上摩擦的聲音,還有兒子那越來越粗重的喘息。
平坦的路消失了,他們知道傳說中看神火的地方就要到了。到觀望點,還要五十多級的臺階。張唯一停放好輪椅,用含糊不清的口齒毅然地說:“媽,我背你上去!”
花含笑突然一陣感動,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像聽話的孩子一樣伏在了兒子的背上。兒子的背結實也很溫暖,兒子的步子很堅實,她在兒子背上打著手電,照著前方的路。
花含笑問:“累了,就憩一憩再走。”
兒子說:“不!”
花含笑貼著兒子的耳朵問:“兒子,想不想裝個人造耳蝸?”
兒子點點頭。
花含笑說:“可媽沒錢。”
兒子說:“沒錢,就不裝!”
花含笑說:“與你爸復婚,就有錢了!”
兒子直搖著頭,說:“媽,你不能再受他的苦了!”
花含笑的眼淚涌出,說:“可是,媽老了,賺不動人造耳蝸的錢了。”
兒子說:“媽做不動,我做。養雞、種瓜、種桃、種棗,賣雞、賣瓜、賣桃、賣棗!”
山頂終于到了。兒子背著母親在山頂轉了一圈,找到了一塊石頭,把母親放下了,然后坐在另一塊石頭上喘氣。
花含笑坐在這塊石頭上望去,正好對著龍殼山的那個宕口。借著皎潔的月光,她驀然發現,龍殼山真的很像一條龍,而自己的那個宕口正好就是龍頭,難怪龍眼就在宕口,那可是龍的眼睛呀。可神火呢?神火會在哪兒出現呢?夜已深,有山風吹過來,很涼很涼,花含笑不禁打了個寒顫。
兒子說:“媽,沒有神火,回吧!”
花含笑不語,只是定定地望著龍殼山的方向。
兒子又說:“天不早了,回吧!”
花含笑依舊不語,依舊執著地望著龍殼山。
又一陣山風吹來,她聞到了風里彌漫著山里的味道,那是田野的芳香,這芳香里有樹有草有花有果,還有蟲子的呢喃、山雀的歡叫。在山的味道的彌漫中,她突然看見宕口那地方蹦出了一束火苗,很亮,接著是兩束,再是三束,于是整個龍殼山上全是火苗,仿佛一群人點著火把在走,整個龍殼山簡直成了一條火龍。
花含笑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神火!”
聽這叫聲,兒子,從石頭上跳了起來,循著母親的目光望去,月光下的龍殼山依舊黑黢黢一片,什么也沒有。
花含笑問:“兒子,看到了嗎?”
兒子無語。
花含笑說:“我看到了,又多又亮的神火,火龍一樣……”
兒子依舊無語,但不敢去驚動母親,他知道那是母親看到的是她心中的神火。此時此刻,兒子悟到了母親內心真實的世界,母親心中的神火是不會熄的。
花含笑哭了,但眼中沒有淚,那是她的心在哭,因為她看到了神火。又一陣山風吹來,她聞見了陣陣濃郁的花香,是什么花,她說不上來,但很熟悉,真的很熟悉。
花總是靜靜地開,靜靜地落,靜靜地結出果實,靜靜地落入塵土,靜靜地破土而出,靜靜地生長出一個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