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春

楊一欣

很多年前，大概是比我現在要年輕七歲的時候，我曾寫下一封長信。我用細小的鉛筆在紙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字跡，然后便將它放入了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子里。之后不久，這個鐵盒子便不知去哪兒了，但是它卻一直存在在我的腦海里。

這封長信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一篇命題作文：題目叫做“致青春”。這封信曾被我的語文老師批下“已改”的評語，但是它并未因此而失去意義。興許老師只是無意布置了這個題目，但是那時的我卻被“青春”這兩個字眼所震動。時隔多年，我早已忘記了鐵盒子的存放之處，信的內容自然也無法憶起，但是我仍能回憶起彼時寫完信后，我是如何地小心翼翼而又莫名激動。我捏著那封信既惶然又興奮，像是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后來，我曾多次跟老楊提起過此事，他聽了只是笑笑：“‘青春這么重要的話題，你應該讓我輔導你寫的。”

我提了多次，老楊也笑了多次。每當我看到他的笑時，都會在心里默數他臉上的皺紋，結果是這個數字有增無減。七年前的我既膽大又膽小，攥著那封長信，仿佛一切秘密盡在此中。當然，那時的我也無論如何不肯將這封信袒露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

這是一篇第一次沒有讓老楊對我進行輔導，也不愿老楊輔導我的作文。它記載了我七年前對于一個人未來的青春規劃與向往。那時候的我在致予青春問候時，句句話語太過直接，甚至直接到設想未來的我一定會具備“成熟”等成人化的素質——幾乎是毋庸置疑的素質，仿佛只要踏入青春的門檻，便會自然而然地成熟起來似的。現在，當我觸摸到“青春”這扇大門的把手時，我發現自己曾經設定的種種青春必備的素質，卻完全沒有想象中那樣自然而然地出現。

在我還是個毛頭小子（其實現在還是）時，我總認為當青春來臨，一切夢想、激情、獨立等理想化的字詞，都會演變成一種精神，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我的身上。但是現在，七年后的我推翻了七年前的我的那個結論。現在在我看來，只有老楊真正的穩重與成熟，仿佛他擁有與生俱來的沉穩。

這太早設想的青春實在稚氣。書信中所寫的每一個對未來的希冀，實際上都是非數年才可具備的或到達的理想之境。于是，青春就在這樣惶然的時刻跌跌撞撞。然而以我生活經驗之淺薄，又難以對七年前自己所有關于青春的想法全部推翻，于是只好在外表上假裝成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樣。這種假裝是一種設定，一種過渡，也是一種欺人之象，更是一種自欺的無奈。于是，老楊的訝異隨著歲月愈加增多：“哇，你終于會自己燒菜了！”“你終于懂得穿暖和了！”“你這件事做得很有想法！”但是，在他的表揚下，我總是有一種對于青春的錯亂感，甚至在心里開始不斷地拆自己的臺。老楊是一個真正成熟的人，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我實在得向他學習。

愈加長大，我的行為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愈加穩重。但是我認為這是一種外在的偽裝。老楊的稱贊越來越多，他的皺紋也越來越多。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了幾張照片。照片雖然已經泛黃，但是依舊能看出照片中的人神采奕奕。照片中的青年梳著鴨尾頭，穿一件黃色夾克，橫著腳跨在摩托車上，滿臉寫滿了不屑與不羈。我努力辨認，猛地發覺這個青年竟是老楊。后來，我給老楊看這幾張照片時，他仔細看了看，傻笑了一會兒。

我記得自己當時對他說 ：“原來你也是年輕過的，帥氣過的，不羈過的……”老楊聽了只是淡淡笑著，說自己當然有過帥氣不羈又躁動的青春。他還摸了摸頭頂上的白發，說起當年自己是如何意氣風發的舊事。他說，自己以前修過摩托車，而且老不安分，總是出去混。他還說，自己是練過功夫的。他說得滿臉緬懷之色，仿佛重拾青春。他還說，隨著年歲長大，自己便成熟得多了，有了我之后，他愈發穩重起來。

我聽了不語，只是用手不停地摩挲著照片。我突然發覺，每個人都有青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青春，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安分的青春。而每個人或許都要在告訴未來的自己，或者致予未來的青春一些問候之后，才開始青春的旅程。我想著想著，仿佛看見了我的父親長出白發，泛起褶皺的畫面。畫面里，他由青春里張揚生澀的面容，漸漸過渡到了我以為永遠沉穩的男人的面孔上，并定格于此。

看完照片后，他開始尋找起什么來。過了幾天，在差點翻遍了整個屋子以后，他終于把一個鐵盒子拿到我面前。他說，這是自己年輕時，用來保存手寫明信片的盒子。“那時年輕得很，愛極了追趕潮流。”我看著他手上的鐵盒，只覺得異常熟悉。他緊接著說：“這個鐵盒子不知放哪兒去了，我差點都忘記了……”沒等他說完，我便托過鐵盒。打開盒蓋，只看到一張泛黃的紙上寫著“致青春”三個字。

泛黃的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讓我覺得分外親切而又熟悉。我仿佛看到了當年在燈光下，一字一句寫下點點希冀的那個我。燈下的那個我想當然地認為，當青春來臨時，我會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一切偉大而美好的理想。直到七年后，我又見到了這個鐵盒子，發現它是我和我的父親，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見證時，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舊時風物，更是光陰的箴言。它告訴所有人，青春因青春而青春，青春為了青春而變得青春。無論是哪一代人，青春永遠在你的眼中、心中。我相信，這一封長長的書信所致的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每一個人的每一朵含苞待放的青春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