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那一坡盛開的高山杜鵑

阿薇

挺拔怒張，劍指蒼穹，仰天長嘯的長白山啊，為什么在你火焰熄滅后的浮石之上，竟坐地生根、綻開了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鵑？那一坡坡的杜鵑花啊，破雪而出，白如縞素，紅的滴血。

一

長白山，你是怎樣一座山喲，從山腳到頂峰，竟跨過了本該日月漫長的一年四季，穿越了一個罕見的垂直高山氣候植物帶，只是永遠翻不過，翻不過當年那部血跡斑駁卻又光彩照人的歷史。

長白山的崇山峻嶺應該記得，這里曾活躍著一支東北抗日聯軍隊伍，它的領頭人之一就是共產黨人楊靖宇將軍。為了驅逐日寇，還我疆土，東北抗聯面對強敵浴血奮戰，抗日之火處處燃燒。作為南滿游擊隊負責人、東北人民軍獨立師師長、抗日聯合軍總指揮、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路軍軍長兼政委，楊靖宇領導的部隊成為活躍在東北淪陷區一支重要的抗日武裝力量。

長白山轟鳴不絕的松濤應當記得，那是1935年8月1日，中國共產黨向全國同胞再次發出了抗日救國的緊急呼吁：

“我國家、我民族正處于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抗日則生，不抗日則死?？谷站葒敲總€同胞的神圣天職！”

“我北方各省又繼東北四省之后而實際淪亡了。”

“領土一省又一省地被人侵占，人民千萬又千萬地被奴役，城村一處又一處地被血洗，僑胞一批又一批地被人驅逐，一切內政外交被人干涉，這還能算什么國家？！這還能算什么民族？！”

“我們能坐視國亡族滅而不起來自救嗎？”

“不能，絕對不能！”

這一聲聲悲憤的呼喚，一聲聲啼血的吶喊，在大江南北撞擊回蕩，在白山黑水間不絕回響。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發出最后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抗日的烽火遍地燃燒，抗日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硝煙彌漫，血雨腥風，中華民族正在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中經歷生與死、興與亡的考驗！

二

長白山，你是怎樣一座山哪，為什么在你火焰熄滅后的浮石之上，竟坐地生根、綻開了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鵑？那開滿山坡的杜鵑花啊，破雪而出，白如縞素，紅的滴血。

長白山的原始森林應該記得，在那人跡罕見、虎狼出沒的大山深處，有多少抗聯的秘密宿營地。在那大雪封山、零下四十多度極寒的深山老林之中，又有多少抗聯戰士忍饑挨餓、缺衣少穿、負傷流血，為了祖國、為了民族在與日軍和其偽軍作戰周旋？

“松花江水流不停，不滅日寇心不平。長白山上英雄多，數著那楊靖宇楊司令?！泵糠陣y出英雄，百姓稱贊抗日英雄的歌謠在崇山峻嶺中到處傳唱，久久回蕩。

長白山的記憶中已經數不清抗聯與敵人究竟打過了多少次仗，只記得僅在1939年的下半年，楊靖宇將軍率領的一路軍就與敵作戰達276次。自從倭寇進犯中國以來，抗日的槍聲就從未有停止過。白山的金達萊一次次為將士們的勝利自豪開放，白山的皚皚白雪，也一層層被英雄們的鮮血浸透染紅。

東北的黑土地也清晰的記得，在白山黑水之間，活躍著各路抗日大軍，他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從無到有，發展壯大，與敵人展開了殊死的搏斗，極大地配合了我正面戰場的抗日戰爭。楊靖宇、王德泰、魏拯民、趙尚志、童長榮、馮仲云、李兆麟、李延祿、周保中、趙一曼……那一個個英雄的名字如星斗，照亮了黑暗的夜空，令敵人心顫膽寒。

隨著戰爭不斷向縱深推進，鬼子愈發窮兇極惡，剿滅我抗聯之心愈加急迫。他們在軍事上采取了“篦梳式”“踩踏式”、死盯不放的“狗虱式”等各種圍追堵截和突襲戰術，經濟上則制訂了“三年肅正”計劃，實行糧食統制和“集團部落”化，將老百姓集中起來，深溝壁壘、隔離式管制，以及實施“一人通匪，全家殺頭”的連坐法，造成白色恐怖和大面積無人區，妄圖以此徹底切斷我抗聯隊伍與群眾的血肉聯系，使其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壤。連綿起伏的長白山麓，經常是空中有敵機盤旋偵查，地上晝夜有追兵圍堵。即使在深山密營，也不敢生火做飯，那升起的炊煙會暴露行蹤引來敵人的偷襲和炮擊。被日寇視為心腹之患的抗聯隊伍，在日偽軍“治安肅正” “鐵壁合圍”的層層圍剿中艱難生存、艱苦跋涉、轉戰不迭。

然而，最可恨的不是敵情的復雜多變，不是環境的艱苦卓絕，而是有人經受不住斗爭的考驗，紛紛投敵變節。曾經立下赫赫戰功的一路軍一師師長兼政委程斌叛變了，說是“不革命、不抗日也得要老娘”，率部下115人投靠了日軍，成了與抗聯作戰中破壞力最大的“討伐隊”和急先鋒，一上手就摧毀了抗聯的七十多個秘密宿營地，斷絕了一路軍的補給。面對險惡局面，楊靖宇的部隊不得不化整為零、分散突圍;警衛旅一團的丁參謀叛變了，因為受傷被俘扛不住，全盤供出了楊靖宇的秘密行動路線，致使楊將軍帶領的小分隊東奔西突，處處撞網，不斷遭遇險情;在最危急的關頭，警衛隊的特衛排長叛變了，他可是楊將軍身邊的人，從15歲起就跟著將軍鬧革命，叛逃時還帶走了部隊的上萬元經費、若干機密文件、槍支和七個背叛者！

意志總是在最危難的時刻經受考驗;革命與反革命、英雄與敗類竟在這一念之差！

三

二月的關東，春天到來之前最寒冷的季節。

楊靖宇將軍和他身邊僅剩的七名戰士已經連續多天沒有食物可吃了，陷入重圍的他們再次被漢奸崔志武帶領的警察大隊發現，鬼子立即派叛徒程斌等三個“挺進隊”與警察大隊匯合，對楊靖宇四路合圍，并派出飛機空中偵查指引。楊靖宇沉著應戰、巧妙應對，再次沖出重圍，除了轉移的傷員，他身邊只剩下兩名警衛戰士。他拿出一些錢來，讓兩位戰士去村莊換些吃的，但都不幸犧牲。一張大網迅速向楊靖宇收緊，楊將軍身邊已經沒有了戰士，但他有槍有子彈，有的是頑強不屈和堅定的信念。他是將軍，眼下更是無所畏懼的抗日戰士。

從入冬以來已經連續作戰70多天與警衛旅分開后這十幾天就粒米未進的楊靖宇，生命能量即將耗盡，不得不冒險親自去弄些食物。他看到了四個貌似上山砍柴的人：“我是楊靖宇，給你們錢，替我買些糧食和衣物來吧，我就在這等你們。”然而等來的卻是獰笑的日軍和無恥的偽軍，還有那個收了他的錢又給敵人帶路的 “砍柴人”！

楊靖宇使出全身力氣在三道崴子樹林中奔跑，他有一米九三的個頭，他有爬山穿林的本領，他像一頭獅子、一只長白猛虎。敵人分兩路追趕包抄，并不時的喊話，勸楊靖宇繳械投降，他們想生擒楊司令。精疲力竭的楊靖宇實在跑不動了，他靠在一棵擰勁子樹上，手使雙槍狠狠地打，一顆顆復仇的子彈算是對敵人勸降的最好回答。敵人層層包圍上來了，離他最近的敵人只有30米。楊靖宇清楚他的最后時刻到來了，他要用生命踐行他的誓言：生為革命生，死為抗日死！20分鐘的槍戰中，楊靖宇左手腕部中槍，他用右手持槍繼續射殺敵人。沮喪的日本警佐看到勸降無望，不得不下令：“干掉他！”躲在他身旁的機槍手朝楊靖宇的胸部一個點射，楊將軍倒在了他一生最熱愛的關東大地上，一腔熱血染紅了身下那片厚厚的冰冷的白雪。

“誰是抗聯投降的？滾出來我有話說！”這是楊靖宇留下的最后厲聲怒斥。楊將軍倒下了，他的眼睛卻怒目圓睜著，不肯閉合。他是在看這個千瘡百孔、積貧積弱的中國，怎么會有這么多膽小鬼、這么多為了茍活而出賣良心、出賣自由、出賣靈魂、出賣祖國的畜生！他死死地盯著那些叛徒，那個曾經是他的一路軍一師的機槍射手，就是這個人跟隨他的師長等人一起叛變投敵，如今又在日軍指揮下向他這個抗日的司令發出的致命點射;還有那些個猥瑣不堪的人曾經是他的戰士、他的兄弟，跟著他一起打過日本鬼子，現在，現在卻又站在了鬼子一邊，端著槍指向自己。這些叛徒、這些敗類、這些禽獸不如的狗東西！這一次他真的震怒了，鮮血從他的胸口、他的嘴角噴射了出來。樹上的雪應聲紛紛墜落，覆蓋在烈士高大的身軀上。他的耳畔傳來了一陣風聲，那風聲中分明是東北抗日聯軍統一軍隊建制的宣言：“我們深信中國的抗日救國事業必然會獲得成功與勝利！”他的眼睛還是不肯閉合，他的目光伸向遠方，他看到了，看到了抗日烽火正在熊熊燃燒，國共兩黨正在為挽救民族危亡再次摒棄前嫌、攜手聯合，奮勇殺敵。那里依稀有紅旗在搖動，在飄揚——那是人民的希冀，新中國的希望！

中國的心在痛著，我們的心在抽搐。英雄倒下的一剎那，我終于明白了，明白了為什么面對一個區區彈丸小國的侵略，我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國卻那么孱弱不堪一擊;為什么曾經有著火藥等四大發明的文明古國，面對侵略者，卻禍水橫流，如此容易被人欺凌、被人踐踏;為什么一場全民族的抗日戰爭，竟在東北打了14年和在全國打了長達八年之久？僅僅是由于器不如人嗎？僅僅是由于積貧積弱嗎？種種原委之外，應該還有漢奸、叛徒那讓人不齒的洗刷不掉的奴性！

戰爭，不僅是一場國力的對搏較量，更是一場民族意志、民族精神、民族血性的角力比拼。

四

1940年2月24日，鬼子讓叛徒用鍘刀鍘下了楊靖宇的首級，送到設在偽滿洲國首都新京（即長春）的日本關東軍司令部邀功。日軍圍剿楊靖宇部的總指揮、偽通化省警務廳廳長岸谷隆一郎，又殘忍地用刀剖開楊將軍的胃腸，他們想看看將軍這么多天究竟是靠吃什么活著、支撐著。楊靖宇的胃腸里沒有一粒糧食，有的只是沒有消化掉的冬季的干草，還有伴著積雪吞咽進去的棉絮。鬼子驚呆了，不得不對這樣一位有著堅定意志和信仰的愛國志士肅然起敬。負責檢驗的中國醫生和護士震驚了，難過得掉下了眼淚。那個滿洲南地區討伐司令官、日本關東軍少將預副昌德，從此噩夢連連，夜夜不得安寧。為了解除噩夢，他命令岸谷找到楊靖宇的遺體，安了一個木制的假頭進行安葬，在濛江縣西山關帝廟做了道場，按照日本的習俗舉行了慰靈祭大會。這看似日軍對他們的對手最破格的一次“禮遇”，其實是在安撫自己那顆對這場侵略戰爭愈發恐懼和無望的心。

楊靖宇，這位中國的抗日民族英雄，生前死后都讓他的敵人敬畏、膽寒。

楊靖宇，這位中國的抗日鐵血男兒，生前和犧牲后都讓他的人民無比敬仰！

“滿天星，數不清，東邊道，出英雄。

抗日英雄無其數，楊靖宇數第一名?！?/p>

——這民謠是當年東北人民對打出了威名的楊靖宇將軍的敬佩、歌頌，無脛而走。

“灑熱血，遍地紅，楊靖宇是真英雄。

萬古千秋留美名，永遠活在人心中。”

——這是在烈士犧牲18年后，1958年2月23日新中國政府在通化靖宇烈士陵園舉辦的公祭安葬大會上當地老百姓演唱的一首歌。那一天，楊靖宇的遺首被運到當年犧牲的地方，和遺體對接后重新入葬。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敬獻了花圈;作為曾經的抗聯戰友，朝鮮領導人金日成主席敬獻了花圈和挽聯。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用3500萬軍民的死傷換來了百年抗擊外來入侵者的第一次完勝。同年10月，東北抗日聯軍與挺進東北的八路軍、新四軍合編為東北人民自治軍。至此，東北抗聯完成了其肩負的歷史使命，加入到解放戰爭的滾滾洪流之中。時任中共中央東北局書記的彭真同志曾如此評價：“在我們中國共產黨人20多年的革命斗爭中，有三件最艱苦的事：第一件是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第二件是紅軍出征后，南方紅軍的三年游擊戰爭;第三件就是東北抗聯的14年苦斗。”

抗戰勝利后的第二年，楊靖宇犧牲的濛江縣更名為靖宇縣，他犧牲的村子保安村改為靖宇鎮。

如今的長白山啊，迎來了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山還是當年那座山，樹還是當年那些樹。只是那聳立的山峰，更像是烈士不屈的頭顱，永遠向天高昂著從未肯低俯;那群峰之間鑲嵌的一池天水，更像是烈士圓睜的不肯閉合的眼眸。仿佛在傾聽，傾聽他們為之奮斗、為之流血、為之犧牲的祖國如今那咚咚作響的前進步履;他們在注目，注目著中華民族是如何在黨的領導下團結奮進，為著一個偉大的復興！

“親愛的同志們團結起，從敵人精銳的刀槍下，奪回來失去的我國土，解放亡國奴的牛馬生活！英勇的同志們前進呀！趕走日寇、推翻滿洲國，這一次的民族革命戰爭，要完成弱小民族的解放運動。高懸在我們的天空中，普照著勝利軍旗的紅光。沖鋒呀，我們的第一路軍！沖鋒呀，我們的第一路軍！”——這是當年楊靖宇將軍親手執筆的抗聯第一路軍軍歌，如今依稀字字鏗鏘地回響在大山之間。

林海雪原，松濤陣陣，雪深沒膝。我知道，又到了春風扶柳、山花爛漫的時候。

長白山，你是怎樣一座山喲，如今我知道了，為什么在你火焰熄滅后的浮石之上，竟坐地生根、綻開了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鵑——那是民族的氣節、民族的精神，是一張張為了今天的和平而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們的面孔，是一個優秀的民族經歷了浩劫之后綻放的笑臉。

哦，我的挺拔向上、直指蒼穹、不肯俯首的長白山啊;我的金戈鐵馬、仰天長嘯、見證歷史的長白山;我的破雪而出、絕地逢生、鋪滿鮮花的長白山;我的冷峻肅穆卻又柔情似水、風情萬種的長白山啊！如今，正在回望歷史，笑對未來。那悼念先烈的花兒如月，白若靜雪;那鮮血浸紅的花兒似陽，猶如一簇簇永不熄滅、照亮山河的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