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纓
如今,中國的交響樂團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蓬勃發展。據基金會2015年最新統計,全國共有六十二家職業交響樂團,非職業交響樂團更是達到了幾百家。我歷時三年,采訪了十余家職業交響樂團的指揮和樂團管理者,這些交響樂人暢談了各自樂團的歷史、發展、現狀、特色,也談了面臨的處境和困難。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一支樂團都有著非同尋常的發展歷程,充滿著各種艱辛、困苦,也收獲了榮譽和口碑,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對中國交響樂事業的那份執著和堅持……我深感做好一支成熟的、具有良性循環發展的交響樂團的不易,感慨這些中國交響樂人的不懈努力、所肩負的責任和使命。
我選取了四支頗具代表性的交響樂團,從原上海交響樂團團長陳光憲談上海交響樂團的歷史、夏季音樂節的“跨界”演繹,年已八十五歲的指揮家鄭小瑛談廈門愛樂樂團的普及之路,到北京交響樂團音樂總監、指揮家譚利華談北京交響樂團委約中國作曲家作品,中國愛樂樂團團長李南談中國愛樂樂團的演出季,探討中國交響樂團在新時期下的發展思路和夢想。
歸根結底,交響樂、交響樂團究竟能為社會、為人們做些什么?如何普及交響樂,如何讓老百姓離交響樂藝術更近,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社會性的話題。
2014年9月6日,在綠樹成蔭的復興中路1380號,上海交響樂團迎來了它的一百三十五歲生日,悠揚的樂聲回蕩在上海交響樂團的新廳中。對這支中國歷史最悠久的交響樂團的發展和變遷,上海交響樂團總經理陳光憲先生這樣回憶道——

上海交響樂團應該說是中國最早的一支交響樂團,也是亞洲最早的。在全世界的排列,從全世界交響樂團的成立先后順序看,它可能排在第十七、十八這樣的一個位子。它一百三十五年的歷史從來沒有中斷過,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它成立的時候是清朝,經歷了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一直到現在。不管是“文革”還是朝代的更替,這個樂團始終存在,只不過名字有所不同,原來叫公共樂團,之后叫工部局樂團,再后來叫上海市政府交響樂團,最后就變成上海交響樂團了。1949年5月,上海解放的時候,我問我們樂團的一些老同志,他們說,哎呀,解放軍要進城了,這個由帝國主義的樂手組成的樂團,有一大半都是外國人,演的都是外國的東西,這個團肯定要被解散。沒想到解放軍進城,剛剛解放上海第三天,當時的陳毅司令員,也是上海的第一任市長,就派了軍管會來接管上海交響樂團。當時接管的三位是——總政軍樂團的第一任團長羅浪,上海音樂學院的院長賀綠汀、桑桐。于是,這樣的一個樂團就變成了上海交響樂團,人民的交響樂團。陳毅市長說,交響樂是個好東西,解散起來很容易,但成立非常難。就是因為陳毅市長的一句話,所以使上海交響樂團有了今天一百三十五年的歷史。
我們的新中國經歷了很多坎坷,交響樂的發展并不像歐洲、美國那么快,但它畢竟在一步步地前進。真正步伐比較快的時候是改革開放以后,不光是上海的交響樂團,全國的交響樂團,都是在跟上世界交響樂團的步伐。比如這幾年,我們有了自己的音樂季,而且從2014年起,我們有了自己新的音樂廳,從新廳的聲音到內容的策劃,我們不輸給任何一個歐洲、美國的樂團和音樂廳。
正是由于新廳的建立,上海交響樂團有了自己溫暖的家,也吸引了更多來自世界各地優秀的音樂家。從上海交響樂團2014/2015演出季來看,就有四十五套內容豐富的曲目。而從2010年起,每年的8月,他們別出心裁地舉辦了上海夏季音樂節,這是一個音樂的狂歡,它打破了古典音樂、電影音樂、流行音樂的藩籬,讓更多人輕松地走進交響樂,聆聽和感受它的魅力。你不必西裝革履、正襟危坐,而可以穿著牛仔愜意地隨著音樂搖擺。
上海夏季音樂節,我們已經辦了5屆了,當時初衷有兩個,一個是覺得交響樂要普及,雖然我們現在每一場音樂會都能達到95%以上的上座率,但是跟歐洲、美國比,還是有差距。因為只有廣大的青年觀眾能夠參與到這樣的音樂中來,才能使我們的交響樂團更有生氣,更有發展的空間。費城、柏林愛樂都有自己的音樂節,上海大都市必須有自己的文化內涵和自己新的音樂節。首先要改變大家的一種觀念:它不是在正式的音樂廳和劇院,或是要穿著正裝正襟危坐來聆聽非常高深的交響樂,而是讓大家非常休閑地在一個很寬松的環境下,聽著比較通俗的交響樂,但是我們一定是最優秀的曲目,請最好的名家來夏季音樂節演出。我們的票價很低,從0元到300元,一般在100元以內,我們對學生是零票價。
當然,要舉辦這樣規模的夏季音樂節和常規的演出季,在資金方面,除了票房收入、政府補貼以外,還需要社會各界的支持。
我是1997年到上海交響樂團擔任總經理的,記得我剛到交響樂團的時候,樂團是非常困難的。那時演出并不多,賣票很不好,幾塊錢一張都很少有人來買,演出收入只有幾十萬。后來慢慢的,我們通過普及,通過對演出質量的提高,通過營銷的手段,到了2009年,我們的演出收入已經達到二千余萬,現在已經是四五千萬的演出收入。還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我到交響樂團的第一件事,那個時候交響樂團發不出工資,陳燮陽請了企業來贊助,當時有一家企業給了兩百萬,我拿了以后非常感謝這個企業家,請他來聽音樂會,他對我說,錢你拿走,但是音樂會我不要聽的,我聽不懂的。現在完全不一樣了,我們已經有十二家大型的企業來支持,而且這些企業家都非常懂交響樂。也就那么短短的十幾年時間,我們中國確實從人的素質,從企業的責任心,從我們整個的文化環境,都得到了很好的改善與發展。
從上海交響樂團的演出季、特色品牌夏季音樂節以及財政方面來看,他們處于良性循壞的發展狀態,而從社會和企業得到的幫助能讓樂團生產出更好的內容,反哺社會和聽眾。希望今后有更多的企業加入其中。
中國美麗的音樂之島鼓浪嶼不僅景色怡人,更有著在音樂普及道路上執著前行的著名指揮家鄭小瑛先生和廈門愛樂樂團。1998年,當時年近古稀的鄭小瑛來到廈門,籌建中國第一支由政府和國有企業扶持,實行藝術總監負責制的職業交響樂團。在她任職廈門愛樂的十五年中,她一直做著一件事——讓更多人聽到并且喜歡上“陽春白雪”的交響樂。“陽春白雪,和者日眾”,是她的格言。十五年間,通過鄭小瑛先生和廈門愛樂樂團不懈的努力,廈門從昔日的鋼琴之島慢慢變成了音樂之島,欣賞交響樂的受眾人數日益增多。鄭小瑛說——
普及音樂,首先是向領導普及,要讓多數的領導明白為什么廈門需要一個交響樂團,這塊我覺得是最困難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希望領導懂得提升這個城市的文明,提升這個城市市民的音樂修養,使它成為名副其實的音樂之島。這一代領導人多半沒有在求學時期受過音樂教育,而且他們老是幾年就換人了,剛剛明白了又走了,我做這個工作做得很累很辛苦。盡管我是個民辦的樂團,但能得到政府的支持會好很多。
其次,也是最能夠做的就是向觀眾普及。我們每個禮拜五有一套經典交響音樂會,叫做“周末交響音樂會”。每一場音樂會我都會向觀眾普及一些音樂知識。我向觀眾介紹作品,并不是把音樂圖解化,而是告訴他們欣賞音樂應該解除一些條條框框的限制,不要非得去追求聽出個什么故事來,音樂是一種能夠喚起你感情的東西,你聽得好聽,感到愉悅,你就是享受了音樂。那些很悲哀的旋律,能給你內心喚起一種同情,那你就懂它了啊。同時我也會介紹一下交響樂作品的背景,幫助大家理解作品誕生的那個時代在發生些什么,這也是擴充大家音樂知識的一個手段。所以每一場音樂會、每一首曲子我都會做一點簡單的講解,大家覺得很放松。從我的角度來講,我不想作為一個表演者,高高在上的那個姿態,我希望我的感受與你們共享,我們一起來享受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懷著這樣一種態度,我感覺到觀眾會從對你這個人的親切到對音樂的親切、對音樂廳的親切,然后他就會經常來聽我們的音樂會。
我原來是中央歌劇院的首席指揮,只要是我指揮的歌劇,在開演前,我都會做一個針對這部歌劇的30分鐘的音樂講座。所以我會接觸到很多大學生,有天津大學的、南開大學的、北大清華的、北外的,大家都如饑似渴地想要獲得一些欣賞歌劇的知識。這些年來,有些反饋不會馬上看得到,真正讓我感動的是二三十年以后,有人對我說,當年我做學生的時候聽到您一場音樂會、一場講座,它改變了我人生的追求,改變了我的審美觀。這些聽眾,很多人我都不認識,就是聽過一次講座,終身受益。這些學生忘不了音樂給他們心靈的一種啟迪,一種對真善美的追求,所以我很感動。你要真正去聽、去感受,要是你能夠慢慢地把欣賞音樂當作你生活的一部分,你的生活就飽滿多了,豐富多了。我們老說提高生活質量,我認為不是吃喝玩樂,那個是很有限的,但是精神的享受是無限的。那我們能干什么呢?我們能不能不計報酬地到學校里去,宣傳古今中外的經典音樂?后來我總結出兩句話:及社會之所需,盡自己之所能。
從1978年開始到現在,我一直在堅持普及音樂,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是因為我相信通過普及、努力,總有一天,這個城市的文明程度和大家對音樂的理解會提升。所以當2006年廈門市民投票,選十張城市名片,其中有我們,我非常感動。因為一開始我們樂團成立時,有廈門市民這樣說:我們已經是鋼琴之島了,搞什么交響樂啊,樂器又貴,人才也貴,奏的音樂我們又聽不懂。可是幾年后,大家的反映是廈門不能沒有愛樂了。
2013年9月27日,正逢鄭小瑛先生八十四歲生日,樂團的全體團員在一場音樂會結束后,突然為她送上生日蛋糕,還調皮地將奶油抹在老太太臉上。這是鄭小瑛離開廈門愛樂前的最后一場演出,她笑容滿面地說:“我一定會被你們的愛托起繼續前行,繼續體驗生命的無限價值。”
成立于1977年的北京交響樂團以其深厚的音樂修養、嚴謹的技藝、豐富廣泛的曲目,成為我國最受歡迎的樂團之一。他們每年都要在演出季中安排數場中國交響樂作品的專場音樂會,并委約中國作曲家創作交響樂作品。北京交響樂團音樂總監、指揮家譚利華先生這樣說——

這十幾年來,北京交響樂團一直致力于一個理念,就是要打造一個和首都這個城市地位相稱的優秀交響樂團。全世界發達國家的首都交響樂團都是最優秀的,北京作為國家的文化中心,擁有一支優秀的交響樂團是必須的。北京交響樂團另外一個理念就是十余年堅持下來,每年都委約中國作曲家為樂團寫作品。比如說,我們委約郭文景專門為我們去倫敦參加倫敦奧運的演出寫了一部交響序曲《蓮花》,還委約了周龍寫《京華風韻》,委約葉小綱寫《曙前之光》,委約張千一寫《云南隨想》……
音樂史是作曲家的歷史,我們國家有很多音樂家像鋼琴家郎朗、李云迪等,包括我們這些指揮家、歌唱家都在世界著名的歌劇院和音樂廳演出,而且已經獲得了很好的反響。但是中國的交響樂作品卻沒有在世界上形成該有的地位。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有責任真正建立中國當代的交響樂學派,通過幾代人的不懈努力,形成真正在世界交響樂之林當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交響樂學派。那么靠什么呢?要靠不斷的委約,寫出有水準、有技術含量、有中國風格的交響音樂作品,成為傳世之作。我覺得我們在推動中國交響樂作品,特別是當代中國交響樂作品方面,是在扎扎實實地做這件事。像我們去倫敦皇家節日大廳、柏林愛樂大廳、科隆愛樂大廳和在土耳其很著名的艾塔利亞藝術節,我們都會演中國作品。我們前幾年在EMI錄制的一些唱片,都有一半中國作品。通過這樣的平臺去展示、推廣中國交響樂作品,才能讓更多的西方聽眾了解中國交響樂。這東西不是靠吹也不是靠光說,要一部作品一部作品地寫,一部作品一部作品地演,不斷積累形成氣候。中國樂團應該義不容辭地推廣中國作品,我覺得這是一個工程,要經過幾代人艱苦的努力,來跟作曲家一起完成這么一個使命。
在普及音樂方面,北京交響樂團一年大約有三十九場公益演出,包括進校園、二十場室內樂演出等。

如今在西方,交響樂的聽眾幾乎都是白發人,這說明西方古典樂的聽眾正越來越萎縮。確實是這樣,可能這代人不聽了,以后的年輕人對古典樂的興趣就不這么濃了。而在中國恰恰相反,中國的年輕人特別是學生,對多元文化,特別是西方音樂文化有很強烈的求知欲望。那么在中國要培養自己的聽眾,只有讓他們通過我們的演出,了解我們中國的音樂文化,另外通過普及性的演出,讓他們對交響音樂有一個淺顯的認識,普及的演出都是比較經典的作品,每一部作品都會在演出之前就其作曲家、作品的產生背景和所用的樂器做一些解說。這個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可以完成的事,而是滴水穿石長期的過程,從北京早年的李德倫老師等都在做普及音樂這件事情,我們團每年也都是要演出十幾、二十場這種普及的帶講解的音樂會,其效果在北京已經很明顯,聽音樂會的觀眾越來越多,音樂會的秩序也越來越好。
當被問及樂團的資金來源,譚利華先生毫不忌諱——
我們樂團主要由政府出資,政府的財政預算每年都要到四五月份才能下來,在節目和音樂季的運作方面不能和西方樂團那樣可以提前一年做出計劃,那么在運作的時候就會遇到困難。另外即使像北京交響樂團,政府非常重視,一年投入將近四五千萬,但這也和西方樂團有一定的差距。你要辦一流的樂團,就要有一流的藝術家、一流的待遇,這樣才能吸引人。現在在各個城市,各個省都有職業的籃球隊和足球隊,那些球員的薪資都很高,那么音樂家也應該這樣,要想建一支高度職業化的、優秀的交響樂團,需要優秀的音樂家來加盟,要有相匹配的待遇。這都是在財政上不能真正令人滿意的一些瓶頸。
西方的交響樂團大多有百年以上的歷史,西方社會的體制、票房、市場運作、募集款項的基金制度已經非常成熟,而這些在中國則剛起步。

西方樂團的管理模式很多都是值得我們借鑒的,但是中國有特殊的國情,有不同的體制,這要面對現實。上海有上海的現實,北京有北京的現實,各個省市有各個省市的現實。要面對現實來安排自己樂團發展的規劃,這點非常重要。你不能一刀切,或者說大家都用哪一種模式,這在中國是走不通的。
演出季是衡量一個樂團成熟度的標準,演出季的水平也綜合反映了樂團的財力、信譽、人脈和影響力。中國愛樂樂團在2000年成立之初便確立了演出季的規模和內容,至今已歷經了十四個演出季。從2012年中國愛樂樂團發行的一百張收錄了樂團在過往一百零五場音樂會中演奏的兩百十三部中西方經典作品的套裝唱片中,可窺見他們演出季獨具匠心的內容和豐富多樣的曲目。中國愛樂樂團團長李南說——
演出季是我們堅持的一個理念。這么多年,即使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演出季也是堅持請世界一流的藝術家過來。演出季的曲目是要不斷更換的。我們最多的時候一年有五十場,幾乎一個星期一場,現在一般是三十三場,這是和國外接軌的。說到行業規范,其實我們團內有一整套制度,包括排練制度、考勤制度、演奏制度等等。
還有,一個樂團一定要有自己的風格,我們團和上海交響樂團不是一個風格,我們偏重德奧風格,上海交響樂團偏重法國風格。這個風格我們是保持的,舉例來說,演奏員就算演奏得再好,如果不符合我們風格,我也不要你,或者你來了以后,得往我們這風格上去靠。我們培養我們自己的風格,這個風格就是一個團的形成,這與企業文化都有關系。我跟大家說要培養中國愛樂的“貴族”意識,每個人都要有這種高規格的藝術意識,包括團員的穿衣戴帽、言行舉止。所以樂團風格的形成、制度的建立、音樂季的實行,再加上我們承擔的國家的一些政治任務,還有電影電視劇的錄音等等,這些是我們樂團事業的組成部分。
我們這個團到現在為止還能不斷地衍生,我們的人員流動非常少,大家都喜歡這個團,榮譽感很強,可以做很多事業。
中國交響樂團的發展非常令人興奮,北上廣就不用說了,一些二線城市的交響樂團,四川省的交響樂團,甘肅、新疆、寧夏、內蒙古的交響樂團,都是非常蓬勃的。而演奏中國作曲家的作品,我覺得這些年,這些一線的交響樂團,像北交、國交、中國愛樂等都做了很大的努力,也產生了一批優秀的作品。這些作品不僅在國內演出,也去國外演出,這都是可喜的現象。
我覺得交響樂這個事業是要靠大家,靠作曲家、靠指揮家、靠樂團、靠媒體、靠各級領導來推動。如何讓老百姓離交響樂藝術更近,讓他們能夠更喜歡,這有一個普及的過程,我們的文化藝術不僅有普及的意義,也有引導和提高的意義。2014年習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專門強調了音樂的引領性和藝術的引領功能,所以我覺得交響樂還是要下大力氣去讓老百姓聽,而且要想一些辦法,給老百姓做一些解讀,用時間,用優秀的作品浸潤大家的心靈,這樣的話,我想會有更多的樂迷來欣賞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