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蘇榮
沒想到,少時的土墻瓦屋、草檐茅棚,竟也能入心入骨,繾綣不散。我知道,我所有的懷戀和悵然,如一粒輕塵,上天或落地都注定不會留一絲的窸窣在這人世,可我還是不可遏制的自言自語。
多想,以我顫抖的聲音扶住你傾斜的身軀,輕輕地挽起你暗夜里的哭泣……
多少午夜里,我一次次醒來,裹衣窗前,月色清寒。不知這樣的夜還有多少不眠的眼睛,如我想念那些庭院,如我般痛苦,愛戀,無望地惆悵和嘆息。我知道這種折磨或許也是一種幸福,一旦它在某一天突然離去,那才是真正的不幸。
太陽的影子分明是投在腳尖的,驀然的,看見它從田埂上悄悄溜走,貓一樣蹲在門前的桃樹下打盹……于是,轆轤咿呀咿呀,炊煙起了,牛和孩子,乖乖兒羊呼喚母親的聲音奶油般,一股香甜的味道在村莊蔓延了……哦,幻覺?不,是另一種自語,說給我故鄉聽的,不,說給我自己聽的,不不,都不是,是故鄉說給我聽的。
有些東西是會傳染的,囈語就是。我常常和我的山友們行走在偏僻的山野,小道溝壑,深谷溪畔,夢幻般的出現這樣的院落,會不約而同,情不自禁的奔向它,像一道魔咒的吸引……于是一種囈語和另一種囈語在這里密談、長訴、傾情纏綿。記得有一次,六月流火,日正中天時我們還在山梁上爬行,頭頂的太陽晃得眼睛都睜不開。忽然,想起小時候折柳編帽的經歷,荊花盛開,滿坡淡紫,何不折荊?荊的淡苦香,花的濃香絲絲飄入鼻空,也就是從這時開始我才知道荊花的香。我的伊河兩岸其實長滿了荊叢的,我怎么忽略了它的香味?今與荊遇,方知她也是一種花,之前,誰把它看做花呢?花鳥蟲魚、草木長秋、人事,大概都是這樣被忽略和忽略的吧,何況泥做的房屋呢?魚脊樣的梁,一個石壘的山神廟,迎面幾戶人家隱在樹叢……
“快,去討點水喝!”
卻是被遺棄的空屋。山墻塌了,呲咧著嘴,如跛腳老翁夸張的站姿……院墻上的雨溝似蛇如蚯蚓裸露向天,而那道木門和門上那把銹鎖卻牢牢的緊閉著,似在守約,至死不改的堅守嗎?為主人?我們從坍塌的豁口進到院子,站在齊腰深的荒草中,耳中聽見咯吱咯吱踩在雪上的腳步聲,發白的窗,小兒的啼哭,干咳、夜驚、夜燕的囈……越來越近,忽然又遠去了。
我的庭院,我的庭院呢?我的庭院……早在幾年以前,已是一抷黃土了……天風折黃云,迅雷動百草,在心中一場暴風雨來了……
我坐在棄屋門前的大樹下,青石板,密不透風的蔭涼,點點陽光,一地干樹枝……我執意寫下這樣的文字,為我,為和我一樣的庭院以紀念和祭奠。
在這里,我特意寫下我的庭院。因為,在我的意念里,它是多么的不同,單是院里的樹和花也已無以倫比。
你會說,哪個院里沒樹呢?是的,桃樹李樹桐樹哪個沒有。別急,我的院里有牡丹芍藥,金桔蘋果,你有嗎?
那時的庭院很少種花,我家有。其實花的品種還遠遠不止這些,什么繞路松、桂花、六月雪……現在我只說蘋果和橘子樹。不知哪來的蘋果樹,從我記事樹就那么大,方圓左近它可是個稀罕物,因不懂的修剪,任其生長,比廈房的頂還高。春天的時候,一樹粉瓣黃蕊的花朵,高出院墻,大路上都能看見。有時,一夜春雨,地上落花一層,房坡上都是……蘋果不多,大都結在高處,成熟時,秋一吹,搖搖晃晃的常引路人駐足觀看??墒?,我的母親她就是不讓我們動一指頭。
母親手巧,常有鄰居讓裁縫衣服的。這時,母親會讓我們在樹蔭下鋪張葦席,量量剪剪裁裁,忙到天黑后。接下來的夜里,半夜醒來總見母親爬在縫紉機上的身影。
每年,摘蘋果的日子總是在我們的期盼中。八月十五那天。母親讓我們爬到樹上,用竹編的簍子一個個勾下來,她在樹下看著叮囑“慢點,別摔下來,別弄爛了!”好像那不是蘋果,是雞蛋。
月亮跳進院子,母親把蘋果和月餅切成小塊,給姐哥和父親留幾個,其余的都分了。母親拿走蘋果的理由很充足,什么五娘常年生病,五伯給我家擔水,四叔的孩子癡呆,馬婆是五保戶,六嫂生了孩子……月光底下,樹底下,母親送蘋果去了……
橘子樹是爺爺栽得,橘子很大,黃橙橙一樹,其實并不好吃,酸澀,爺爺卻寶貝似的擺弄。磚砌一圈護著,摸都不讓我們摸,說是怕熱手摸死。冬天怕凍死,裹上厚厚的稻草,宛若衛護一個臃腫的孕婦。也有例外的情形,鄰居們不知聽誰說喝了橘子葉熬的水能治氣滯和岔氣,試了還真行,在當地也傳開了。因此,常有陌生或熟悉的婦女去摘樹葉,天長日久,下面的葉子都被摘光了。所以,看見人來了,我們嘟著嘴不愿意,爺爺站在臺階下只顧錘砸他的獸醫手術工具,頭也不抬說,摘吧,喝喝應了再來。在我家鄉有這樣一種傳說,說是生完孩子不足滿月的婦女去了別人家了,會給對方不吉利。有些年輕婦女不懂這個,不出滿月就去我家摘樹葉,許是巧合吧,真有幾次她們走后,那一樹枝慢慢干枯了,爺爺剪去干枝,并不怪罪。
爺爺是村里的獸醫,他做手術的刀、錐、針、鑷子、夾子都是他自己用鋼絲或鋸條錘打成的,藥箱也是。這是慢細活,他蹲在臺階前的磚地上,磨磨砸砸,拇指試試鋒利,完全一副忘我的境地,像在打磨一件精美的工藝。爺爺晚年得了胃部腫瘤,常坐在屋門口曬太陽,他身后的門墩上臥著懶洋洋的花貓,不時睜開眼叫一聲,爺爺回頭看看它,摸一把,它合上眼又睡去。后來只能躺在床上的爺爺,總是臉朝里蜷縮在墻根,和窗戶相對。偶爾小坐,總是默不作聲的看著窗外,看著橘樹……再后來,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吃飯的時候,母親怕我們吃出聲音,爺爺聽了難受,總是悄悄把我們攆到遠處,一點動靜都不許發出。不知是不放心,還是怎么的,我老是偷偷跑到屋里看,他閉著眼,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陽光的碎影把窗格子落到他身上……我不敢問,也不敢喊,踮著腳尖出來,說不清的不舒服,偷偷跑到后門外哭……
善良手巧的母親,到晚年也得了爺爺的病。不過,母親她沒有在老庭院,她在醫院里。
我常常想念他們,想念我的庭院,想念那些樹,想念樹下的鄰居和她們的孩子。記得桐花滿院、滿村、滿坡時,一群小姑娘挎著小竹籃拾滿滿一籃子花回家蒸菜吃,走著吸著花朵里的糖。記得我家的大公雞把妹妹衣服上的花朵當成蟲子,滿院追著啄她,嚇得她哭著跑著……記得我在梨樹下踢毽子,踢得滿頭大汗,踢得得意洋洋……記得我們圍著父親坐在臺階上拔他頭上的白發。想那時,我們的歡樂如萬里無云的天空,纖塵不染的藍,如墻洞里飛進飛出的鳥。只是現在,想起我們拔下父親頭上的白發,滿臉喜色,邀功似的,一根根放到父親的掌心,等著贊賞,真想抽了自己的耳光。
我坐著,寫著這些文字,所居住的、經過的那些庭院,在我面前閃爍著,忽遠忽近,一刻也不讓我安寧。記憶可以返老還童的吧?若不,庭院里進進出出的身影和面孔怎么還如此清晰?你看,雪白的頭發、花白的頭發,嬰兒光潔如蘋果的臉,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顏色暗淡的臉,憂慮的眼神,急切的目光……
蒼天在上,讓我的記憶永遠年輕吧!永遠!
一個老父親得了絕癥。他的兒子想把他送到最好的醫院去救治,他拒絕了。聽說他回到了離別幾十年的老院。每天和老伴在村子里轉悠,曬太陽,沿著田埂看這家的青菜,那家的紅薯,或是走到誰家門口,坐下說說話。臨終,他微笑著對兒子說,他很幸福。到此,我想爺爺也是幸福的吧?那么,我的母親,她在醫院的水泥房里,該怎樣想她已經失去的庭院?母親,你抽我吧,抽吧!可是,我能有一點點的安慰嗎?母親,母親她……她有思念的庭院,有掩體的黃土。那么,我也是幸福的吧,也有思念的庭院呢!那么黃土呢?庭院?下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呢?
忽然的,我又聽見那棄屋的泣救,哀嚎,呻吟……
人有來生嗎?庭院有來生嗎?如果有,來生我做庭院里的什么?做爺爺、母親、母親手里的蘋果?還是那一樹青綠的橘葉?不,不!我就做棄屋門上那把銹鎖,把所有的庭院都鎖住,等阿毛回家…..
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