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
黛色峰巒橫亙云天。上午快過大半太陽還隱在山后,但將大片泛白的光芒沿山脊一線全都灑給了峽谷對岸的禿山,蘿卜寨也就有近一半的上午陰在了山影里,遲遲不散初冬的寒意。
蘿卜寨海拔高約一千八百米,因此又被稱做云朵上的街市,是汶川羌人的主要聚居地。在一座突兀險峻的山壩上,寨子依山就勢、錯落鋪陳。在山下眺望時,我感覺這寨像座古堡,若無炊煙裊裊升起溫暖與安寧,真還以為是羌人又一遷徙后遺棄的山寨。
遺棄的山寨還是有的,當地人稱之為老寨,老寨是相對于新寨而言的,其年代雖說久遠,叫法卻是“汶川大地震”發生之后的事了。新老兩寨同名,也同處一山、遙遙相望,只是每日早晨新寨還陰著時,老寨那邊就已沐滿陽光,望過去更像黃土高原。
站在山影里,放眼一會兒就日出山脊了,新寨霎時一片光亮。這片陽光姍姍來遲,卻純粹得不含一點塵染,甚至不帶一絲涼風,映在眼里明澈如鏡,照在身上暖和如烤。
羌王府再不像先前那樣凸顯森然了。這座王府為土木構造,上下三層,背靠群峰、俯瞰谷地,黯黃墻色整個地透射著威猛、粗獷的寨王之氣,每扇小窗都像是持弓握槍的眼睛,警視著寂靜的山外。事實上,府內早就王去兵散,只有一些刀槍弓箭、杯碗桌椅等古老物件或掛壁上或置堂中,冷冷地給人訴說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遙遙當年。
聽一位羌族老人說,八十多年前這個寨子名叫“老虎寨”,這話頗有一股亂世中的羌人攻城掠地的虎賁之勢。想必后來之所以將寨易名,許是因為這山的土質和氣候極宜蘿卜的生長,而遍種蘿卜又遠比出山征戰更益于這一族群的生存,于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于是躬耕山田、牧羊草野。由此看來,那能化“老虎”為“蘿卜”的人,必是釋比智者。至于那些高聳于山隘道口的千古羌碉,當遇有戰事,也只用于抵御外侵之敵,包括野獸。
連接新老兩寨的是近似U形山坳上的一條石徑。較之新寨,老寨就顯得很是幽謐寂寥了,土墻窄巷蜿蜒如梭,一節串著修葺一新的羌居風情,一節捆著殘垣斷壁的地震遺址。
羌居風情展示的是一大片就地取其粘土、石塊和木條壘筑起來的建筑群,整個滿溢著西部村莊的味道。我穿巷過戶,但見戶戶都幾乎院門緊閉、人去屋空,偶有幾個羌家小孩嬉鬧著跑過巷子。在一巷口,我遇見一位羌族老人即順便問道:請問這位老哥,這蘿卜寨里沒有小學嗎?他說原來有,后來就改成羌王府了,孩子們每周都在山下住宿上學。
顯然,老寨羌居不再是完全用于生活,而是作為一方古老文化列入保護,供人游覽了,無怪乎本族人氣遠不及新寨那么旺,盡管新寨少了些青春的氣息。這不禁讓我想起有天午后,攝影界的潤民君給我講起的一次羌寨采風。當時他選定了拍攝一座大山上呈梯形分布的羌寨,他說那片山坡上的羌寨自河岸而上,依次坐落有四座寨子,每寨之間相距一段坡地,寨子愈高年輕人愈少,人煙也愈稀,爬到最高那個寨子時,人煙就已絕跡了。他說他一看到那座荒寨,一下子就陷入了創作的迷茫。他所講的那些羌寨情形其實與這個寨子略有相似,只不過當我看見此寨那些坐如石像、行似獵戶的羌族老人時,真還感覺到了他們的族脈仍在強壯如山的身體里默默流動,有如曲流于群山的岷江,不舍晝夜地奔出高山谷地,融入到了五光十色的山外世界。
而地震遺址就不會給人那種感覺了。古寨廢墟殘破一片,就跟龐貝古城、赫庫蘭尼姆古城一樣,在山崩地裂的那一刻就永遠地凝固成了人類災難的傷痕和記憶。
遺址末端是一處平壩,平壩雜草叢生、三面臨崖,其崖之懸如刀削斧劈,鳥獸難攀。
眾山一覽就日近中天了。在憑欄俯眺岷江大峽谷時,我才有了行走在云朵上的感覺,才發現挺拔于崖邊的筆直巨松,居然是三樹相依、命連一體的。纏繞在樹干上的紅色布條,新新舊舊層層疊疊,血祭般地綿延著羌人對這神一般生命的敬畏和膜拜,以及祈愿。
下山途中,攀巖山巖的羊群直將我的視線再次吸引了上去,我忽覺那山那寨酷似一匹駿馬,新寨昂頭老寨翹臀,尤其是那三棵高揚的松尾,仿佛奉了神的旨意,平衡地駕馭著駿馬馱起陽光,馱著一個自古西來的高原族群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撒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