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幸福

城市的喧囂漸漸散去,門外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也漸漸稀疏,但瓊芳一直期待的鑰匙扭開門鎖的聲音一直沒有出現。大約23點時,幾乎所有電視臺里喧囂熱鬧的節目都結束了,放起了綿長綿長的電視連續劇,她便起身上了趟衛生間,推開兒子虛掩的房門,沖正在埋頭看書的兒子輕輕地說:“文雨欣,媽先睡了,你也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起早上學。”兒子懂事地點點頭說:“再有幾分鐘就好了,媽,你先睡吧。”瓊芳“嗯”了聲,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把兩床被單都鋪好了,關了電視,滅了床燈,把身體躺在那張寬大的婚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一會兒,房門外便傳來兒子開始刷牙、洗臉、洗腳的聲音。兒子剛上高一,成績非常優秀,也從沒有讓她勞心費神過。本來一家人過得和諧安寧,可丈夫文祥突然開始夜不歸宿了,而且無論她怎么勸、怎么求都無濟于事。難道是她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讓文祥對她如此絕情?
瓊芳與文祥是朋友介紹的,一見面兩人都覺得非常投緣,于是相處、戀愛,直至結婚,一切都水到渠成,雙方的父母也都滿意這樁婚姻。婚后不久,兩人就開了個小公司,文祥主外,負責進貨、銷售和聯絡,瓊芳主內,負責內部經營、財務管理,夫妻倆夫唱婦隨,配合默契。很快,兒子文雨欣呱呱墜地,更給家里帶來了無限的歡樂。文祥越干越有勁,瓊芳越看越幸福,雖然做生意有些辛苦,但兩人齊心協力地干了十幾年,公司終于有了一定的規模和知名度。有房有車有存款,兒子還特別優秀,讓親朋好友們都羨慕不已,瓊芳也感到非常滿足,事事順著文祥,依賴文祥,漸漸把主要精力轉移到丈夫和兒子的身上。閨蜜張櫻曾提醒她說:“瓊芳,你不能太寵著你們家文祥了,男人有錢就變壞,你得提防著點。”瓊芳知道張櫻的不幸遭遇,非常同情她。張櫻曾不顧家人的一致反對,偷著跟男朋友去深圳發展,什么苦都吃過,可發達后男友卻找了個比張櫻小十幾歲的女孩,借口他們沒有登記結婚就將張櫻掃地出門,所以張櫻對男人沒有多少好印象。瓊芳聽了總是甜甜的一笑說:“我家文祥不是那樣的人,我心里有數。”但說歸說,瓊芳還是有些擔心,怕公司錢掙太多了,文祥真的也會變壞。所以,她常常做出關心文祥的樣子,勸他說:“老公,錢是掙不完的,你不要太辛苦啊,看你每天忙忙碌碌的那么累,我心疼啊。”文祥總是笑笑說:“我們現在還年輕,累點沒關系,多掙點錢將來好讓我們的孩子出國讀書。”瓊芳假嗔道:“你想的可真遠啊!可我們就一個孩子,送遠了我舍不得。何況就我們現在的收入只要能維持,錢是不用擔心的,我就是擔心你……”后面的話瓊芳沒有說出來,其實她是擔心有了錢的文祥也像張櫻前男友一類的暴發戶那樣去找小三、小四的。文祥便嬉笑起來:“難怪人們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你對自己就一點信心都沒有?”然而,讓瓊芳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們還不算真正有錢,文祥就嫌她目光短淺啊,沒有上進心,居然出軌了,而且是和她的閨蜜張櫻好上了。一年多了,文祥雖然白天也來他們共有的公司上班,但晚上卻從不回家,而是和她的閨蜜張櫻公開同居!吃著鍋里,看著碗里。文祥怎么會變得這么無恥呢?張櫻啊張櫻,你男友傷害了你,我同情你,安慰你,你即使要報復天下所有的男人,也不能搶我的男人,畢竟我們是多年的閨蜜啊!
瓊芳也曾放下自尊去求文祥,只要他肯回家,無論他以前做過什么,她都能原諒,但文祥卻說這是不可能的事。瓊芳說:“你不回家你知道我心里多痛苦嗎?”文祥非常絕情地說:“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她也曾去找過張櫻,要張櫻放過文祥,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但張櫻也不理她,說:“即使文祥不和我在一起,他也不會回家的,你還不如和他離了的好。”真是對厚顏無恥的狗男女!在愛情和友情的雙重打擊之下,瓊芳心力交瘁,身體刷刷地瘦,她甚至連死的想法都有了。但兒子文雨欣知道她的想法后,就哭著求她說:“媽媽,如果你死了,爸爸就永遠不可能回來了,我怎么辦?外公外婆怎么辦?”瓊芳心軟了,文祥不要這個家,不管兒子了,她無論受多大的委屈,吃多少苦,也不能拋下孩子,她不能讓兒子再失去母愛啊。她一直想不明白,文祥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公司的保潔員阿姨安慰她說:“男人有時會被鬼迷心竅的,你不要和他吵鬧,有一天他一定會清醒起來的。”所以,在家中,瓊芳每晚總是把家門外走廊上的門燈開著,從天黑一直亮到清晨;大門鎖的保險也沒有扭上,也一直開著;每次吃飯,文祥平日坐的位置也是空著,而且都放著一副碗筷;就連大床上文祥平時睡的位置也總是留著,而且每天堅持給他鋪疊被褥,仿佛文祥依然在家一樣。她相信總有一天文祥會回心轉意,自己回家的。
漸漸,公司里的事文祥管得越來越少了,還經常不來上班,而且有時連個招呼都不打。以前都是他做的進貨、銷售、聯絡等范圍內的事也都漸漸推給了瓊芳,但每月發工資時,少他一分錢都不行。瓊芳只要稍微過問一下,文祥就沖她發脾氣。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瓊芳努力地忍著,但她的謙讓和寬容似乎并沒有使文祥回心轉意,反而使文祥認為她老好可欺,對她更加刻薄。公司的事務文祥后來干脆不管不問了,但工資必須照付,有時兩三個星期都不來,但每月公司的賬目報表他都要看一下,如果業績稍微下滑,他就會沖瓊芳大發雷霆,仿佛瓊芳不是他的妻子、合伙人,而只是他聘請的一個公司業務經理似的。
更讓瓊芳氣憤的是,有一次,一個客戶來公司辦事時,可能是中午喝了點酒,就借著酒勁對瓊芳動手動腳的。當時文祥恰好也在公司,他見了就像沒看到似的,還轉身就走了,幸虧公司的保潔員阿姨闖了進來,瓊芳才脫了身。瓊芳氣得實在忍不住,就去質問文祥道:“為什么別人欺負你老婆你都不管,你還算男人嗎?”文祥卻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摸摸你的臉蛋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別人為了升官發財,還把老婆主動獻出來呢。更何況你只是我法律上的妻子,我們早就不在一起了,你閑著也是閑著。”瓊芳怒不可遏,抓起桌上的臺歷就沖文祥砸過去,罵道:“文祥你狗日的簡直連畜生都不如!你給我滾出去!”文祥身體一閃躲開了臺歷,奪門而出,一溜煙似的跑了。“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畢竟是同床共枕十幾年的夫妻啊,怎么能這樣?”連保潔阿姨都看不過去了,也跟著罵了文祥幾句。
但很快,瓊芳就不生氣了,因為文祥此后基本上沒再來過公司,即使來也是瞅瓊芳不在公司的時候,來看一眼就走,有時連財務報表也不問了。瓊芳也懶得理他,一心一意地經營著他們共有的公司,權當自己養了個白眼狼,每月工資都讓財務直接劃到文祥的銀行卡上,省得見著他心煩。好在兒子非常懂事,很少讓她分心,日常生活交給孩子的外公外婆代管就行,瓊芳便能全身心都投入到公司的經營上,很快熟悉了公司的所有業務,公司的效益也漸漸有了提升。
兩年后,瓊芳已不再是以前那個事事需要依靠丈夫的柔弱女子,而是磨練成一個有主見、能獨立行事的商場女強人,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都能游刃有余。她還借口“節約能源”關閉了自家走廊上的門燈,扭上了門栓上的保險,吃飯再也不擺多余的碗筷,文祥的被褥和枕頭也被塞進了柜子。她一點一點地清除著文祥留在他生活中乃至心里的一些印記,她甚至想過,等兒子高考一結束就主動提出離婚,即使讓文祥分走一半財產,她也能東山再起,帶著孩子、老人快樂地生活。
這是一個夏夜的傍晚,一場轟轟烈烈的暴雨將城市洗刷得干干凈凈,外面的炙熱的空氣變得格外清新涼爽。剛結束高考的兒子文雨欣也放松下來,和他的同學們約好去歌廳唱歌,瓊芳一個人在家邊看著電視節目,邊等兒子回家。大約20點鐘,瓊芳突然就聽到自家的門鈴響起,以為是收物業費的,打開門看時卻猛地一愣,就見一身素服的張櫻——這個曾是她最好的閨蜜但現在也是她最恨的仇敵——站在門口,聲音沙啞地說:“他下午在醫院里走了,明天上午9:00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這是他留給你的一封信,里面還有一張存折。”“誰走了?文祥?”瓊芳心里一驚,突然冷笑起來,“老天真有眼啊,這是報應,你們這是自作自受哩!”說著說著,瓊芳感覺心里還是有些酸,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溢出了眼眶。
她關上門,獨自看起那封信來:
瓊芳,我最親愛的老婆,請允許我最后一次這樣稱呼你。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說明我已經離開了人世。我之所以對你和孩子這么絕情,是因為我比誰都更愛你們。
兩年前,我在醫院體檢時,意外地發現自己患上了惡性淋巴瘤,也就是淋巴癌,醫生說這種病死亡率非常高,最多能活兩年,當時我非常絕望,非常痛苦。你從小受父母呵護,性格柔弱,依賴性強,容易滿足,公司稍微有點利潤你就不想發展了,甚至連公司里所有的事都想推給我。可我一旦突然離去,公司怎么辦?你和孩子,還有老人怎么生活?我怕你會因生活的重擊萎靡下去,甚至想到會用自殺來逃避,那我們的孩子,雙方的老人不就更凄涼了嗎?我就想找一個辦法讓你振作起來,磨礪你的生存本領。
我知道,你很聰穎、善良,也能夠吃苦受累,我們開始經營小公司時你就表現出了非凡的能力。但后來,你以錢多了男人會變壞為由,不想擴大公司的規模,小富即安,樂于享受,我怎么勸你也不聽。我知道你擔心我會變成張櫻前男友那樣忘恩負義的人,但我不是,絕對不是,我一直對我們的愛情非常忠誠。但生命對于我來說非常殘酷,我得了不治之癥,醫生說最多能活兩年。我沒辦法,就去求你的好友張櫻幫忙,她說必須先給你一個大的打擊,才能讓你自己醒悟過來,于是我想到了這個辦法:離開你和兒子,與別的女人同居,逼迫你迅速熟悉公司業務,變得自強自立起來。開始我還是有些擔心,怕你弄不好,就留在了公司,和你共同經營,并且通過殘酷無情的方式把業務慢慢轉移到你的手中,讓你迅速成熟起來。我不提出和你離婚,是怕對你和孩子造成更大的傷害,怕財產的分割影響公司的發展。張櫻開始不同意我這么做,他被男友拋棄過,心灰意冷,認為男人特別是有錢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所以一直過著獨居的日子。是我說服了她,感動了她,她才答應幫忙騙你。說起來,你不會相信,別人也不會相信,雖然我們每晚都住在一個房子里,但我們從不睡在一起,也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好多次,看到你痛苦的樣子,聽到你央求的言語,看到我們懂事的兒子,我都想到過放棄,但最后我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我不想功虧一簣。所以我硬著心不理你,還羞辱你。上次在公司對你動手動腳的客戶是我的好朋友,我故意請他去做的。社會是五彩的,人也是各種各樣,有正人君子,也有齷齪小人,你要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我知道,我們家走廊的門燈每晚都一直亮著,飯桌上每餐都留著我的碗筷,你每天還照樣在我們的婚床上給我鋪被、疊被,我也不止一次地站在門外看著閃爍的門燈默默地流淚。好幾次我真的想走進去,用我的鑰匙打開家門。但我還是忍住了,我不想前功盡棄啊。
后來,看到我們家夜晚不再亮著的門燈,看到你有時對我不屑一顧的眼神,我心里雖然有些痛苦,但卻真的為你高興。你逐漸成熟了,老練了,我也能放心地走了,所以我后來干脆不再去公司。我不去公司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的病情惡化了,我怕被你發現了,就住在一個偏僻的醫院里。好在你每月都按時給我的卡上打五千元的工資,張櫻也要拿錢給我去治病,我還是拒絕了。明知這病是治不好的,就沒必要再浪費錢財了,疼得實在忍不住時我就用止痛藥來緩解。除了必要的生活開支和很少的買藥錢外,絕大部分的錢我都替你存著,給孩子上大學用。
感謝老天有眼,讓我的生命多熬過了一年——醫生說我創造了生命的奇跡,我終于等到我們的兒子完成了高考,看著他自信滿滿地進出考場,我放心了,孩子非常堅強。
瓊芳,我還要拜托你最后一件事。由于我患的這種癌癥非常罕見,所以我決定把我的遺體捐贈給醫學院的科研部門,讓科學家分析、研究、實驗,找到攻克此癌的良藥,讓以后的患者可以避免我這樣的悲劇。我已經在捐贈協議上簽字了,你至少還是我法律上的妻子,我希望你能最后幫我一次,完成我的遺愿。
瓊芳,現在我累了,真的熬不下去了,我該走了,我為我的言行對你造成的傷害深深道歉,請你們原諒。我希望你、兒子和雙方的家人都能好好地活著,也希望你能原諒張櫻,繼續和她成為最好的朋友,我真心祝愿你們都能各自找到關愛你們的心愛伴侶,開啟你們后半生的幸福生活。
永別了,瓊芳!……
信沒看完,瓊芳早已哭成了個淚人,她被文祥的舉動深深地感動著、震撼著,她恨文祥太傻,怎么能有病不治?她恨文祥太偏執,怎么能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激勵她、幫助她?她更痛恨自己的糊涂粗心,朝夕相處,居然沒有發現丈夫的病情,還錯怪了他的一片苦心……她心如刀割,五內俱焚,蒙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把積攢多年的淚水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
無邊的夜色蕭蕭落下,城市的燈火漸漸稀疏,超市、茶樓、娛樂城里的音樂也已偃旗息鼓,傍晚熱情似火、閃爍的霓虹燈此時已精疲力盡,無精打采地眨著幽幽的冷光。偶爾,街道上也會有一兩輛汽車嗖地駛過,掀起瞬間的聲浪,但很快又歸于平靜。汽車累了,霓虹燈累了,花草樹木累了,街上的市民也累了,整個城市都累了。瓊芳也累了,確確實實地累了,而且是身心都已疲憊不堪。她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是那樣的無力和無助。可當兒子文雨欣上樓的腳步聲興奮地響起時,她趕緊關了大燈,將床頭燈調到最弱,讓回家的兒子以為她睡著了,她怕敏感的兒子看出破綻來。更重要的是她還要讓剛剛輕松一下的兒子踏踏實實地睡一個好覺。兒子果然興致很高地喊:“媽,我回來了!”瓊芳在鼻子里“嗯”了聲,仿佛剛睡醒的樣子。兒子果然以為她睡了,洗漱的聲音也變得輕手輕腳起來。他滅了門燈,進了自己的房間,瓊芳這才爬起來,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頭發,擦去臉上的淚痕,她要把文祥的枕頭從柜子里找出來,擺放在自己的枕邊。明天,她要帶兒子去參加文祥的遺體告別儀式,然后告訴兒子,他有一位值得尊敬的、平凡而偉大的父親。但現在,她再次摁亮自家走廊上的門燈,然后靜靜地躺在大床上,等著文祥的靈魂自己回家……
責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