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敦德

我是桂林人,出生在抗戰后期日軍對桂林的一次大轟炸中。我家所在的榕湖南邊的白果巷,是桂林市中心,那次被炸毀了半條街,鄰居七口人死了四個,我們家幸存。這段親身經歷,注定了我此生與二戰及我國抗日戰爭有緣。在我長大以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著重研究和表現抗戰史和二戰史,尤其是廣西抗戰。
廣西地處大西南最前線,乃戰略要沖的地緣位置,這使廣西軍民及第四戰區擔當之重任猶重,犧牲也重,貢獻也大。當時,廣西人口1300萬,全面抗戰八年出兵100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作為制片人參與組織拍攝了抗戰大片 《血戰臺兒莊》《鐵血昆侖關》,作為編導攝制了電視文獻紀錄片 《桂林文化城》,以電影電視傳媒來表現廣西抗戰對抗日戰爭勝利所作出的重大貢獻。
1937年7月初,中共從延安派代表張云逸來廣西與桂系會談聯合抗日,在離城20多千米的臨桂縣會仙鄉李任仁的老家,張云逸與桂系進一步商討聯合抗戰的具體方案。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爆發后,日軍大舉入侵華北,中國的全面抗日戰爭開始了。7月9日,張云逸奉中共中央的指示,再次同李宗仁會談。雙方很快達成了聯合抗日的七條綱領 (草案)。此時,在新的形勢下,李宗仁不再在桂系內部民主派與頑固派之間搖擺,7月15日,他致電南京國民黨中央,表示決心出兵抗戰。比蔣介石17日“廬山談話”,早了兩天。8月初,白崇禧乘坐蔣介石派來的飛機由桂林飛抵南京,就任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參謀總長。10月初,李宗仁乘飛機從桂林轉長沙飛往南京,不久到徐州出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
同時,桂系部隊 (簡稱桂軍)即奉命改編北上參戰。桂軍編成3個軍的全員作戰部隊,除原第七軍、第十五軍 (后改編為第四十八軍),另成立三十一軍,組成第十一集團軍。
七七事變后,桂林一下子就沉浸在一種全民抗戰的緊張氛圍中。街頭人人在講抗戰。報紙人人爭購,搶看華北前線消息。學生上街表演抗戰節目的次數陡然增加。當局也在布置全城防空演習。
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之后,桂林城里抗戰氣氛更濃。駐防的主力第七軍在市中心杉湖北邊跑馬場舉行北上抗日誓師大會,被稱為“鋼七軍”的官兵們高聲唱起北伐時代的鋼七軍的軍歌:
“男兒膽大可包天,參加敢死隊!
沙場血戰拼頭顱,視死也如歸!”
9月間,第四十八軍率先揮師北上,當抵達武昌時,正值上海戰事吃緊,隨即奉命折轉東下馳援。不久,隨著淞滬戰事需要,第七軍又奉命火速增援上海。這支鋼七軍自淞滬戰役開始后,便開拔到上海,手持步槍,穿著草鞋,戴著鋼盔,猛打猛沖,參加過淞滬會戰核心的大場鎮之戰,極其頑強,還善于利用地形及敵火炮發射間隙作戰,一度將日軍總指揮官松井石根大將打回了江上軍艦,日本記者驚呼:“中國的武士道軍隊來了。”

李宗仁
淞滬戰役中參戰的第七軍與第四十八軍,雖裝備落后,但作戰特別勇猛,兩個軍在堅守大場鎮中損失了三分之一官兵。為保證淞滬會戰中撤退下來的大批中國軍隊安全撤往浙皖腹地,國民革命軍軍事委員會統帥部下令第七軍軍長周祖晃率領第一七○師、第一七二師在吳興阻滯日軍第六師團西進,以掩護大軍后撤。第七軍兩主力師與西進之敵兩萬余人在南潯鎮附近遭遇,迅疾展開激烈戰斗。盡管力量懸殊,武器裝備落后,但他們不顧犧牲,兇猛與進攻日軍搏殺,先后在升山市、吳興城、朱家巷等地構建陣地,阻滯日軍重兵西進。第一七○師副師長夏國璋親自督戰爭奪山頭,在戰斗中壯烈犧牲。團長韋建森殿后掩護,在撤退途中中彈殉國。為確保淞滬會戰撤退大軍能從40千米外的泗安完全通過,這支鋼鐵部隊從19日浴血苦戰至25日。25日這天,日軍飛機、火炮、坦克、步兵密切配合,一起出動,向堅守陣地的桂軍瘋狂猛撲。第七軍以全部將士的血肉之軀抵擋日軍先進的戰車火炮,并堅持到晚上后撤的大部隊通過后,周祖晃才命令殘存部隊向泗安方向退卻。次日,桂軍兩師到達泗安后整編各隊殘部,結果第一七○師4個團只剩下一個半團;第一七二師也只余下一個團兩個營。待撤退大軍全部通過泗安后,桂軍才奉命作最后轉移。
當時,李宗仁剛到徐州不久,知道淞滬戰況后,立即給桂林電令省主席兼廣西保安總團團長黃旭初,火速召集桂北灌陽、凌川、興安等4個縣的民團挑選合格戰員送來徐州五戰區。想不到啊,剛剛一個多月,這4個縣的縣長親自帶領的補充兵員團就到了。原來,號稱模范省的廣西全民皆兵,縣長是民團團長,要主持練兵。這些從民團挑選來補充兵員,已經久經訓練,個個當即能上戰場打仗。這就保障了受淞滬血戰嚴重減員之桂軍第七軍與第四十八軍部隊在對日作戰中的戰斗力。桂軍在戰場得到及時補充,使第五戰區的東北軍、西北軍甚至中央軍等都羨慕不已。
日本侵略軍占領上海、南京之后,把攻擊的目標指向戰略要地徐州。徐州地區歷來是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日軍占領上海、南京,就是占據了華東的長江出海口地區,與北面已經淪陷的平津地區及東北三省,兩塊地盤之間,尚隔著徐州地區,而且交通動脈津浦鐵路穿過這個地區,徐州是重要的鐵路樞紐站。為了迅速實現滅亡中國的侵略計劃,連貫南北戰場,日軍大本營急于攻占徐州,奪取津浦鐵路,制定了對徐州地區第五戰區實行“南北夾擊”的戰略,決定南端以南京為基地、北端攻占濟南為基地,以精銳部隊從南北兩端沿津浦鐵路夾擊徐州,從而殲滅第五戰區的中國軍隊。中方軍事會議通過了李宗仁制定的作戰方針:“我軍主力控制于徐州附近。以桂軍李品仙第十一集團軍和東北軍于學忠第五十一軍,沿津浦路側擊,開展運動戰、游擊戰,阻敵南進,各兵團利用淮河地區河川山地地形障礙,逐次抵抗,最后將北進之日軍阻止于淮河南岸。”
會戰開始,津浦路北線地區,日軍坂垣師團和磯谷師團急進,“山東王”韓復榘不戰而走,濟南、泰安重鎮失守,致北段津浦路正面大門洞開,使日軍得以沿線長驅直入,韓復榘也因此成為在抗戰中第一個被處決高級將領。日軍從南京基地往津浦路北面進攻的,是荻洲立兵中將率領的第十三師團和第九師團一部,從南京、鎮江發兵北上攻擊。從德國留學回來的荻洲立兵氣焰很盛,說“李宗仁不過是陸軍小學畢業的草根南蠻將軍而已”,揚言自己半個月內將率先攻入徐州城。
日軍第十三師團行至張八嶺、岱山鋪等地時遭到劉士毅第三十一軍的節節抵抗,該軍駐守的明光以南地區湖沼山丘交錯,易于防守,而敵人的機械化部隊則不易發揮威力。日軍北侵遭到堵截,即自南京增派援軍及坦克車、野炮等重武器,傾巢來犯。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日夜在作戰室守候,明察戰況,在敵我雙方消耗至相當程度時,便命令劉士毅不可戀戰,第三十一軍對敵的抵抗適可而止,全軍西撤,讓開津浦路正面,但仍保有隨時出擊的能力。1月17日,日軍占領明光。劉士毅率部退守池河西岸,與日軍相互對峙。

撤軍時的荻洲立兵
1月23日,日軍增援部隊陸續抵達,大炮掩護下,猛烈轟擊第五戰區陣地,冒大雪強渡池河;守軍三十一軍將士雖為南方人,不適應雪天作戰,但仍在抗戰熱情鼓舞下英勇殺敵,擊退了敵人的一次次進攻。從25日起,苦戰至29日下午2時,日軍再次由左右兩翼強行渡河,企圖包圍桂軍。劉士毅命部隊利用地形與黑夜,且戰且退,部隊堅持至黃昏后,才利用黑夜掩護擺脫敵軍包圍,逐次向燃燈寺、謝家后山等沿線的既設陣地轉進。30日,桂軍第一三八師在日軍的包圍圈合攏前,亦放棄東岸陣地,向桑家澗陣地撤退。第一三一師奉命至亙五里、撈王家、官橋等二線陣地附近進行埋伏,阻擊日軍,以十倍于敵的傷亡堅持兩日之久,確保了其他桂軍部隊的安全西撤。自24日起至30日止,在歷時七晝夜的池河阻擊戰中,桂軍傷亡過半,殲敵近2000名。這場阻擊戰中桂軍的表現,獲得蘇皖民眾的稱贊,《大公報》記者范長江當時在戰地報道中有著這樣的記載:桂軍此次出征抗日,各士兵之家庭鄉里同學等皆熱烈歡送,祝以勝利后回家,所以他們出征后,不甚記念鄉土,某兵答我:“我們不到勝利,絕對不能回去,因為不到勝利而回廣西,一定是投降屈服了才可能的。投降之后,回廣西去作亡國奴,那是不可以的!”
此時的荻洲立兵急謀渡淮北上,增加兵力4個聯隊,共集結2萬余人,于2月2日下午由明光、池河全力進犯。桂軍官兵奮力拼搏,在優勢裝備的機械化日軍面前,且戰且退,不得不忍痛退出蚌埠。至2月4日,退守淮河以北。至此,南段津浦線西側已落敵手,淮河阻擊戰就此展開。
淮河是津浦線南段桂軍繼池河之后的又一道天然防線。
1938年2月2日,荻洲立兵第十三兵團業已抵達淮河南岸。北岸第三十一軍守軍從淮河邊發電報給第五戰區司令部,報告日軍挾大量重武器一時難以渡河;李宗仁覺得,此為憑河據守提供了有利時機,決心堅守淮河,制定作戰方針,并下達第三號作戰命令:“戰區決對津浦南段之敵,拒止于淮水以南地區,對其側方連續予以打擊,漸次驅除肅清之。”
按部署,以于學忠第五十一軍接替第三十一軍防守淮河北岸。第五十一軍開抵淮北前線后,軍部駐固鎮,立即沿淮河100多公里長的戰線上布防,嚴陣以待。2月8日,日軍渡河攻勢集中于小蚌埠。淮河之役正式揭開戰幕。8日至10日,敵我兩軍爭奪小蚌埠,數次易手,戰況極其慘烈。11日晨,終因寡不敵眾,后援不足,小蚌埠再陷敵手。
臨淮關方面,2月10日,在飛機大炮掩護下,日軍步兵一個聯隊向各渡口強渡,雙方激戰,每一村落,每一塘壩,皆形成激烈的爭奪戰。11日拂曉,日軍后續部隊2000多人在飛機大炮掩護下,仍由晏公廟強渡。雙方再次浴血激戰一天。經此兩晝夜激戰,第五十一軍傷亡2000多人,但為后援贏得了時間。
為確保淮河河防安全,第五戰區長官部向津浦線南段增派援軍。2月10日,第五十九軍張自忠部奉命從豫東商丘晝夜兼程趕赴淮河一線。李宗仁下令第五十九軍歸于學忠指揮,阻敵北進。第五十九軍日夜兼程,于12日上午8時先敵一步趕到徐州以南小蚌埠津浦線兩側。與此同時,中方派飛機12架助戰,于當日分別對敵軍占領的陣地及淮河內船只實行轟炸。在地面戰線,張自忠身先士卒,親臨火線指揮作戰,全軍官兵士氣高昂,給氣焰囂張的渡河日軍以迎頭痛擊。
14日,桂軍第三十一軍、第七軍奉命對上窯、定遠之敵實施側擊之際,張自忠抓住時機,立即下達了當晚12點兵分南北兩路、向日寇駐小蚌埠指揮部夾擊的進攻命令,敢死隊官兵爭先恐后,勇猛殺敵。肉搏中,雙方傷亡慘重。經兩個小時的激烈爭奪,第三十八師終于拿下敵指揮所,僅小部分敵人突圍逃走。16日,第三十八師推進至淮河左岸及南山,一部占領朱家崗。從18日起,對渦河左岸的小街實施強攻,與敵反復爭奪,至20日,因傷亡過半,遂退出小街,憑借朱家崗陣地與敵對峙。

淮河阻擊戰
淮河兩岸戰斗白熾化之際,李宗仁令休整待機的劉士毅第三十一軍及周祖晃第七軍采取游擊戰術,迅速出擊淮河以南上窯、滁縣、定遠、鳳陽、池河鎮等地日軍側背,配合張自忠第五十九軍作戰。
2月11日后,桂軍第三十一軍第一三八師、第一三五師圍殲上窯、武店、考城一帶日軍。日軍隨即從鳳陽、懷遠等地派兵2000多人,企圖增援,但卻受到第三十一軍第一三一師和地方紅槍會的游擊戰阻擊。而已經渡河北上的日軍也因受到南岸桂軍牽制,不得已于14日抽調3000多人回援上窯、考城方向,這給國民革命軍的全面反攻制造了良好的契機。
2月13日,第五十九軍抵達淮河流域接替第五十一軍戰斗的同時,廖磊率第二十一集團軍到達合肥、舒城一線。中國軍隊以第五十一、五十九軍在淮河北岸節節抵抗;以韋云淞之第四十八軍固守爐橋、洛河一線;劉士毅之第三十一軍和周祖晃之第七軍對日軍側背進行襲擊。1938年2月16日,剛剛獲得家鄉兵員補充的第七軍和第四十八軍,由張橋鎮、老人倉一線向池河、定遠日軍展開側擊,并一度攻入桑家澗。日軍抵擋不住攻擊,不得不抽調正在淮河地區主力6000多人回頭增援考城、上窯、他河、定遠。當日軍回援淮南之時,張自忠之第五十九軍乘機向火神廟、新橋日軍進行反攻,將日軍驅逐至淝河南岸,并朝淮河北岸推進。
在這種形勢下,日軍腹背受敵遭到重創,各處兵力皆受牽制,不能相互照應,沿津浦線北上進攻已不可能,后路又有被隨時切斷的可能,荻洲立兵的處境十分狼狽,向侵華日軍華中方面司令部急電請求增援。華中方面軍司令部從徐州戰場全局考量,下令第十三師團“乃全部撤退返回淮河南岸駐防”,沿淮河南岸邵伯、盱眙、蚌埠至三十里鋪構筑防線,與淮河北岸中國軍隊形成隔河對峙的局面。
撤回淮海南邊地區后,荻洲立兵不得不說:“李宗仁太狡猾,他的 ‘敵進我退,我退敵進’的戰術,德國軍事學院也沒有,今后與桂軍作戰,要制定新的相應戰法,要不還要吃虧。”
這次池河淮河血戰,第五戰區南線軍隊成功地將日軍遲滯于淮河一線,粉碎了日軍預定的“南北夾擊”的戰略,迫使日軍大本營改為采取“南守北攻”戰略。坂垣征四郎師團、磯谷廉介師團兩個侵華日軍精銳師團,從北面取道山東,進攻滕縣。嶧縣,造成孤軍深入的局面。李宗仁覺得戰機來了,讓白崇禧乘飛機從武漢趕到徐州來商量在臺兒莊打一個大仗的殲敵計劃。緊接著,1938年3、4月間,李、白運籌帷幄,選擇在徐州附近的臺兒莊地區,打了臨沂之戰、騰縣之戰和臺兒莊爭奪戰,給日軍重創,消滅日軍坂垣、磯谷兩師團共兩萬兵力。1985年紀念抗戰牲利40周年,廣西電影制片廠攝制出品了故事大片 《血戰臺兒莊》,此為后話。

楊東莼
1938年春,臺兒莊戰役獲重大勝利,震動中外,也使桂系所在廣西省會桂林在抗戰中十分矚目。此前,桂系在廣西任用楊東莼等中共人士,實行開明政策,支持中共解決西安事變的主張,并派劉仲容作為桂系代表駐延安,李濟深、李宗仁與毛澤東書信往返“商約共同抗日”。這為后來桂林發展為抗戰文化中心打下了基礎。1938年10月,上海、廣州、武漢淪陷區的文化名人及文化單位,紛紛內遷,陸續撤到桂林。周恩來考慮將李克農主持的武漢“八辦” (中共長江局直屬機關)遷到桂林去。武漢撤退南下途中,白崇禧車壞,周恩來邀請其同乘一部車南下,兩人在車上商定了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南遷桂林。1938年11月,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正式成立,它作為中共南方局的派出機關,在抗戰物資及人員轉運,領導華南地區地下黨抗戰,領導桂林的抗戰文化抗戰及抗戰救亡活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楊東莼是著名教育家,在桂林的公開身份是沈鈞儒先生主持的上海抗日救國會的愛國民主人士。實際上他是中共秘密黨員。楊東莼曾經兩次到廣西;1932至1933年擔任過廣西師專校長,培養了大批進步青年與中學師資;1936年兩廣事變時,也曾專程來南寧,代表沈鈞儒先生表示意見。因而桂系當局對他的政治態度、品行、學識及雄辯才能,是有所了解并十分賞識的。這次,他是在1938年11月長沙大火后,從湖南來到桂林,準備轉桂林經重慶,到向往已久的延安去。
在桂林時,桂系在廣西當家留守的省政府主席黃旭初,兩次登門看望楊東莼,邀請他留在桂林,由他出面主辦一所適應抗戰需要而培養廣西地方建設干部的學校。黃旭初說:“現在廣州淪陷、武漢失守,舉國一致抗日,廣西已經迫近抗日前線。形勢的發展使我們考慮要革新政治風氣,行新政,用新人;新人從哪里來?天上掉不下來。我們過去有一所廣西民團干部學校,訓練民團干部的那一套我看已經落伍了。我們想辦這所新的廣西地方建設干部學校,好些人都向我推薦楊先生。楊先生是我們景仰的教育家,務必請你考慮承擔了這副擔子。”楊東莼是豪爽的熱心人,在主人盛意堅請下,并考慮到也可以借此為抗戰做工作,于是心動了。他覺得這事要向上級黨組織匯報,由組織決定,便回答黃旭初,請給他幾天時間考慮一下。
楊東莼通過在 《救亡日報》的關系與李克農聯系,約好在這周的文化聚餐會上見面匯報。聚餐會是那個時期,來桂林的文化人士形成的定期聚會活動,借聚餐進行交流,商量組織抗戰救亡活動,來往人多,交談也隨便,不易惹人注目。楊東莼當即將情況向李克農作了匯報。李克農聽了,覺得是件好事,決定要他接受主辦廣西建設干部學校的任務:“機會難得呀,人家抬了轎子來請,為什么不坐?坐。現在大批文化人撤退來桂林,黨組織有許多工作要做,你在他們當中很有聲望,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利用桂系當局給你的方便,團結大家多做些工作,我們也有一個陣地好安排一批黨員。你還可以提條件,掌握主動權。組織需要你在這里。去延安的事,以后再考慮。”

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舊址
楊東莼已有辦學的種種想法,問:“聽說,徐特立老也從湖南過來了?”
李克農說:“剛到幾天。”楊東莼說:“我想向他請教一下抗大辦學的事。”李克農說:“你在桂林目標太大,不能到辦事處去露面。他也是教育家,我看讓他登門去找你問題不大。”
后來,楊東純巧妙地引徐特立去見黃旭初,黃旭初為示開明,同意了徐特立去廣西地方干部學校去談抗日和辦學。
葉劍英在桂林的時候,白崇禧特邀葉劍英去廣西地方干部學校講抗戰軍事課。

李克農
葉劍英當時身穿八路軍的灰布軍裝,腰間扎著寬皮帶,英姿勃勃,在學員們的掌聲中走到講桌前。這兒的氣氛、場面,使葉劍英想起了延安抗日軍政大學。來講課之前,李克農介紹過這個學校的背景。想不到團結抗戰,使延安抗大的精神也能在這漓江之畔開花結果。葉劍英濃眉下的眼睛掃視著臺下學員們一張張嚴肅而生氣勃勃的臉,自己不由得有點激動。會場靜悄悄。在開始講課之前,葉劍英再次立正,將右手五指刷地舉向帽檐,向大家敬了一個軍禮致意。
全場掌聲雷動。白崇禧也大聲地鼓掌。
這天是1939年5月21日。葉劍英講課的題目是《當前戰局之特點》。有人還記得這個八路軍的葉總參是這樣開頭的:“共產黨的血與國民黨的血,在抗日戰場上是流在一起的……”
在楊東莼主持下,廣西地方干部學校辦得很有生氣,培養了很多抗戰骨干,此后,在抗戰中,在新中國成立后,成了重要的干部。2015年9月2日,獲得習總書記掛授勛章的莊炎林老人,當年就在該校學習,是地下黨的支部書記。
桂林設立“八辦”之后,在周恩來、葉劍英、董必武、李克農等的積極努力下,辦事處與桂系地方實力派、國民黨民主人士建立了較好的合作關系,營造了一個曾一度相對寬松的環境,大批愛國進步文化人士來到桂林,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抗日文化救亡運動。桂林成為當時蜚聲中外的抗戰文化名城。
1939年間,桂林已形成西南的文化中心。據統計,抗戰時期遷到桂林的數十個文化團體,聚集了數以千計的文化人,如郭沫若、李四光、柳亞子、茅盾、夏衍、田漢、巴金、歐陽予倩、陶行知、范長江、徐悲鴻、關山月、張曙、千家駒、薛暮橋、梁漱溟等。他們之中包括文學家、戲劇家、音樂家、畫家、新聞工作者、科學家、學者、教授等。薈萃桂林的文化人士及各文化團體,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抗日文化運動。桂系當局采取了開明政策,十字街頭能演延安的《兄妹開荒》,中山路跑馬場的大舞臺上,桂林的文藝團體與抗敵演劇隊聯合演出過《黃河大合唱》。報刊及出版社、書店等事業頗見興旺。在報業中,《救亡日報》是最受讀者歡迎之一種,很多文化人為這張報紙寫稿,單以報紙的副刊論,便有林林主編的 《文化崗位》、歐陽凡海主編的 《批評與介紹》、艾青等主編的 《詩文學》等。
抗戰救亡的戲劇運動,是以戲劇參加桂林文化抗戰的活動,是桂林抗戰文化城的重要組成部分。
夏衍,著名戲劇家,當時已有名作 《法西斯細菌》《上海屋檐下》 等,《一年間》是夏衍在廣州時,于日本飛機轟炸中寫出的激情昂揚的一部抗戰話劇,那時,他把自己關在斗室里多日,剛剛寫完,廣州城外槍炮聲就傳來了,廣州淪陷后,他就遷來桂林了。后來,我在訪問夏衍時曾問及此事,夏公笑著說:“我們逃難走去桂林,途中日軍搜查,幸虧我用日語搪塞過去,要不 《一年間》的手稿就給搜走了。”
當時,著名戲劇家歐陽予倩剛從歐美及蘇聯考察戲劇回來,適逢抗戰爆發,應邀出任廣西藝術館館長兼桂林劇團團長,看了 《一年間》劇本后,贊不絕口,擊節叫好:“抗戰舞臺太需要這樣的戲了!”歐陽予倩提議,該劇醞釀在桂林作公演,一是宣傳抗戰,二是解決“救亡日報”復刊經費。桂林文化界大力支持公演,陣容空前,盛況空前。有焦菊隱名導,白楊等一批上海名角,歐陽予倩任顧問,幾個抗敵演劇隊的專業演員們紛紛參演;這次演出大為成功。開始公演頭半月時間,盛況空前,一票難求。有觀眾從南寧、柳州趕來看戲。有專業劇評說:“抗戰初期最有深度和震憾力的抗日劇,不落俗套,獨出心裁,將抗戰的希望,個人的苦難,都借這一家人的生離死別烘托出來了!”《廣西日報》報道稱:“轟動了廣西全省,顯示了桂林文化、戲劇界的抗戰大團結!”回桂林辦事的李宗仁、白崇禧與李任仁等看了演出也很高興,李任仁發表講話說:“《一年間》演出成功,為桂林文化抗戰拉開了序幕。”
《一年間》不僅在桂林演出轟動,在重慶演出也很轟動。在重慶的中國戲劇名將田漢、洪深、宋之的、沈西苓、白楊、秦怡、趙丹等等幾乎全都出馬上陣,就連郭沫若也親自登場扮演了戲中結婚場面的一個賀客。
從1939年春的話劇 《一年間》拉開抗戰戲劇演出的序幕開始,桂林的抗戰救亡戲劇活動就方興未艾,一浪接一浪,有各地來的專業演出團隊,有本地或內遷來的學校、工廠等的群眾演出;各種特色的劇種如桂劇、京劇、粵劇、豫劇等,演出的內容有抗戰現代劇、傳統古裝劇等,連重慶、昆明當局禁演的延安舞臺的 《兄妹開荒》 《黃河大合唱》等,也在桂林公開演出。這一以戲劇參加桂林文化抗戰的活動,是桂林抗戰文化城的重要組成部分,先后在桂林演出的戲劇團隊僅話劇團隊就有七八十個之多。演出活動十分頻繁,每月都可以看到新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戲劇團隊的大型聯合公演,幾乎每個季度都有一兩次。接著,發展到抗戰后期的西南抗戰劇展而形成一個大高潮,成為中國戲劇史上空前的壯舉。
抗戰戲劇活動豐富多彩,是桂林“文化城”的又一大特色。1944年春舉辦的西南抗戰劇展,2月15日開幕,5月18日閉幕,時間持續了3個月,參演者來自5省的33個團隊,演員近900人,演出劇目60多個、175場,觀眾達10萬人次,是中國戲劇史上空前的壯舉。
1944年2月15日,在中共南方局支持下,歐陽予倩和田漢在剛落成的廣西藝術館合作組織主持了西南戲劇展覽會。在桂林舉辦的西南劇展是一次在國統區進行抗日進步演劇活動的空前大檢閱。來自廣西、廣東、湖南、貴州、云南、福建、江西、湖北8個省的32個文藝團隊千余戲劇工作者參加了大會。在3個多月時間里,除京劇、桂劇、歌劇、民族舞蹈、傀儡戲、雜技、馬戲等節目外,有17個話劇團隊演出了21個大型話劇,還有兩三個孩子劇團也來參加匯演。
歐陽予倩和田漢主持的廣西藝術館話劇實驗劇團和在桂林的新中國劇社是演出的骨干力量。廣西藝術館話劇團演出了歐陽予倩編劇的《舊家》 《同住的三家人》,桂劇團演出了歐陽予倩創作的 《木蘭從軍》 《人面桃花》等,新中國劇社演出了田漢早期創作 《湖上的悲劇》、夏衍等創作的 《戲劇春秋》,桂林四維劇社串演了田漢的《名優之死》。
2012年我在紐約訪問二戰到過桂林的B-29第58聯隊情報官彼德時,談起他對抗戰桂林的印象,彼德說,除了山水之美外,給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西南劇展”戲劇大演出了。據他說,1944年春,他到桂林工作,這個美麗的小城市,無論是劇場,球場,廣場和街頭,到處都有戲劇表演,熱鬧非凡,是他在其他國家都從沒見過的。他曾住在秧塘機場的招待所里,觀看了一個孩子劇團到機場的慰問演出,那么小的孩子們,身穿戲裝來給美軍飛行員們演戲,給大家留下了很強烈的印象。
西南劇展展示了中國抗戰戲劇運動的成果,促進了戲劇界的團結,為迎接抗戰勝利做了準備。桂林市三多路馬皇背三號廣西省立藝術館劇場被譽為全國大后方“第一個偉大戲劇建筑物”。美國著名戲劇評論家愛金生在《紐約時報》上撰文盛贊此次劇展是“除古羅馬以外有史以來的僅見”。田漢、歐陽予倩、陽翰笙、宋之的、于伶等我國戲劇界大師們都曾在這里從事抗戰戲劇活動。
日軍在打通平漢線,陷長沙、衡陽之后,即南下展開“桂柳戰役”。在進入廣西之前的作戰中,日軍有戰史稱,“除了在湖南衡陽遭到了重慶軍第10軍的頑強抵抗外,一路所向披靡,守軍大部分潰不成軍。”橫山勇中將奉日軍第六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的命令,率第十一軍團于1944年10月27日開始作戰行動。守城之桂軍第一三一師及一七○師1.2萬人,加上各縣民團,共兩萬人,攻城日軍10萬兵力,攻守雙方兵力懸殊。
桂林保衛戰從1944年10月28日日軍發動主攻,至11月10日桂林全城淪陷而告終,僅戰斗旬日,但是就戰斗本身而言,守城將士在外無援兵、內無補充的情況下,面對數倍于我的強敵,孤軍奮戰,英勇抗擊。兩萬守軍沒有一個投降的。守軍先是憑籍城郊山頭抗敵,逐山血戰;日軍攻入城里,每一棟樓房都是殺敵碉堡,每一條街口都憑街壘殺敵,民團戰士胸捆手榴彈炸坦克及裝甲車,在每一眼水井下了毒。該保衛戰,被稱為抗戰史上“最令日軍膽寒的戰役”。
11月9日凌晨,日軍發動全線總攻。日軍在飛機瘋狂轟炸助戰下,百余門重炮齊射;30多輛坦克及裝甲戰車,發動總攻。城區爆炸聲隆隆,地動山搖,濃煙沖天,雙方傷亡很重。守軍沒有援兵。日軍援兵源源不斷,踏著尸體,沖進城內。城區是激烈無比的巷戰。每一條巷子,每一條街,每一棟樓,都發生激烈的博殺,滿城都是槍聲和爆炸聲。
11月10日下午 4時,城防司令韋云淞將軍召集高干會議,決定突圍,黃昏后開始行動。散會后,第一三一師師長闞維雍回到師指揮所,已接近黃昏。闞維雍將軍部署師殘部撤退之后,寫下一首絕筆詩——
千頭萬顱共一心,
豈可茍全惜此身;
人死留名豹留皮,
斷頭不做降將軍!
桌前,擺著一支手槍。圍著的是郭少文副師長等下屬,闞維雍平靜地說:“我與桂林城共存亡的決心已下,你們就不用勸了。”眾人表情嚴肅莊重,一個個朝闞維雍師長行了軍禮!他們剛轉身出室——師部作戰室里,傳出一聲槍聲!闞維雍師長舉槍自戕,以身殉國,時年44歲。

桂林保衛戰中的桂軍
已經入夜,城防司令部組成的一支突圍部隊,穿過城西桃花江德智橋,城防司令部參謀長陳濟桓及第三十一軍參謀長呂旃蒙兩將軍也在這支突圍部隊中,夜里經過激烈夜間巷戰,部隊沖至城西桃花江德智橋一帶。日軍在德智橋埋伏,阻擊這支突圍部隊;兩方激烈交火,互有傷亡。呂旃蒙突圍至德智中學門前中彈,子彈擊中要害,當即倒地殉國。年僅40歲。
城防司令部突圍部隊沖出城西,突上了城西猴山坳。猴山坳有一支日軍埋伏,雙方激烈交火。陳濟桓腿有殘疾,行動不便,在沖過日軍火力封鎖線時,不幸腿部中彈,受傷倒地后隨從衛士架著沖到對面山坡后。日軍尾隨著追來,子彈呼嘯而過。陳濟桓腿部受傷后決心不再拖累部隊行動,就拿出鋼筆在自己名片上,摸黑寫下一行字——
“職受重傷,不能脫離險地,決定自殺成仁,以免受辱。”
寫罷,用傷口鮮血按上指印,將名片連同懷表,交給隨身李衛士。李衛士不愿意離開他;他乘李衛士不備,舉槍殉國。時年51歲。
在桂南戰役立功的巢威,時任第一七○師少將副師長,為掩護城防司令部突圍部隊撤退,巢威親率一個營向日軍占據的猴子坳攻擊,攻占第二個坳口時傷亡很大,繼續向坳頂攻擊時,梁營長不幸中彈陣亡,士兵潰退下來,巢威親率特務連繼續攻擊猴子坳,當時,巢威面部兩處受傷,牙齒被打掉過半,當場昏倒不省人事,后被敵俘虜。在日營關押養傷期間,敵參謀部淺田中佐迫巢威先去南京見汪精衛后回廣西組織偽政府。他毅然拒絕,傷愈后在一位勤務兵的配合下,趁敵看守松懈時,機智地在廁所跳窗越墻而逃,化裝逃出虎口后平安歸隊。
桂林保衛戰開始前,當局已在七星巖儲備了糧食生活用品及彈藥等,搬入了醫護設備,守備部隊及部分政府人員、醫護人員也已遷入。大約可堅持一個月。第一三一師第三九一團團長覃澤文率領全團在城東經苦戰一周之后,帶領殘余部隊,退入七星巖繼續戰斗,日軍團團包圍了巖洞。巖內官兵們同仇敵愾,準備最艱苦的戰斗。
11月9日中午,東岸敵軍利用火焰器攻擊我巖洞各個據點,將巖外的樹木全部燒光,守軍仍繼續戰斗。黃昏時分,日軍在總攻桂林城區中心的同時,不顧國際公法,不間斷向七星巖發射大量的紅色和黃色毒氣彈。毒氣比重大,在空氣中從高向低流,壓縮的毒氣即刻形成一股股氣流沖入巖洞內,由粗變細到擴散開來。
七星巖洞口周圍全部彌漫著紅色和黃色氣體。第一三一師的防毒排發出了警報聲。毒氣體進入了巖洞,擴散開來;人們只能用毛巾濕了水,捂在嘴鼻上。巖洞里的毒氣體越來越濃;偌大的巖洞,首先是巖洞口前排陣地的守軍官兵嚴重地落淚、嘔吐,打噴嚏,裸露的臉與手糜爛,數分鐘后全部氣絕倒地。30分鐘左右,前巖和近前巖的守軍官兵全部以身殉國……
抗戰勝利后,桂林當局從七星巖洞里搜巖殮骸,民國檔案中保存的當時搜巖報告上如是記載:“七星巖前巖及其附近,到處是守軍遺骸,這些遺骸均為完整形象,多保持臥射,坐射,立射,牽馬等的臨戰狀態,且都怒目咬牙,如雕塑群像一般,計有八百二十三具,以后又逐漸在洞里再次發現殘骸,已近千人,極為慘烈。七星巖被毒殺的人數,已遠遠超過抗戰中日軍使用毒氣毒殺我軍官兵最多的宜昌戰役。”

位于桂林市七星公園的三將軍及八百壯士墓
戰后,桂林開辟了七星公園,公園內修建了七星巖抗日八百壯士墓及桂林保衛戰三將軍殉職紀念塔,以追悼和懷念當年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