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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香街

2015-07-17 22:17:42李硯青
雨花 2015年5期

李硯青

在那場秋雨的尾巴上一輛墨綠色越野車緩緩駛入了杏香街。正是上燈時允街上行人寂寥。雨后的石板路潔凈有加,青黑如鏡,曲曲折折依著道路兩旁低矮、古樸的木質建筑綿延了數百米之遠。越野車沒有往杏香街的深里走,而是在街當口靜默下來,紋絲不動仿佛一具風吹雨蝕的巨大石磨,許久以前便盤踞在了那里。

杏香街中學語文教師石竹月趁著在辦公室里等雨的時光備好了下周一的課,這會兒才下得街來。杏香街中學坐落在半山腰上,幾幢新世紀后建成的教學樓如今看來有些灰塵撲撲,樓頂的回廊檐角皆用米黃色的琉璃瓦裝飾,遠遠望去,宛如一頂巨型草帽。學校舊址原在臨著舂陵河的一處低洼地上,九八年的洪水將土筑的幾問校舍沖得連墻基都不剩。那一年,街上和校舍一同被洪水吞沒的還有兩條鮮活的生命,一個是中學校長許建勛的次子許柏寧,另一個是石竹月唯一的弟弟石杰。有人說二人之所以下水是為著比試水性,也有人說是為著打撈一個什么新奇物件,二人在岸上相互扯拉著,最后卻都落了水。終竟為何,杏香街上的人們不得而知,許家與石家自此交惡倒是鐵打的事實。石竹月每天離校前總免不了在下山的一個轉角處凝望身后那幾溜結實的三層平房幾眼,她的凝望是怕它們再次被山洪擄去么?似乎不,她相信,除非天塌地陷,她的學校都將安然無恙。石竹月的眼眶濕潤了,她說不清這是種怎樣的情緒。然而,她想要改掉這個習慣的決心卻是堅定了。

從山上下來,還未完全轉入正街,石竹月就看見了那輛掛著“湘A”牌照的墨綠色越野車。“長沙來的!”石竹月嘴上喃喃道。她的吃驚并非出于對長沙的陌生,她正是在長沙求學四年后回的杏香街,一晃十年,見著這輛遠道而來的車石竹月心里驀然生出了幾分故友重逢般的暖意。走近那輛龐然大物時,石竹月難以按捺住內心里的喜悅,冥冥之中,她隱約覺得這輛車是為她而來的,那它到底肩負著怎樣的使命呢?雖明知不妥,強烈的好奇心還是將石竹月往車窗上引去。前兩次石竹月向里探視的目光都被反光貼膜實實截回,第三次她學了巧,繞至汽車擋風玻璃前,雙手扣著濕滑的鏡面攏成半圓形,或許是因為車內光線過于黑暗,石竹月仍一無所獲。如此一來,石竹月便笑自己多少是有些癲狂了。從長沙到這座湘南山區小鎮將近五百公里的路程,又逢著連日陰雨綿綿,誰會跑到這偏遠地界來尋她?當初石竹月大學畢業后決心回到家鄉時就有同學警告她,在大城市生活,寂寞是一時的,回到農村,寂寞是一生的。十年過去,石竹月覺得她的朋友們的贈言或許是對的,但她并不認為自己的選擇就見得錯。石竹月正欲悻悻離去,剛走出沒幾步,她身后的車門頓開,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喚住了她:

“竹月。”

石竹月腦中一陣嗡響,她本能地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頭,雙腿掙扎著朝前邁卻又像被板結的泥土困住的犁鏵似的,進退不能。她骨節僵硬地立在原地,如有千蟻噬身,使她恨不能拿只松油火把將周身燎上一遍。那個聲音就像是一支火柴,—下子便將她劃燃了。即使不回頭,石竹月也知道那個人正目光如炬地盯視著她,可她終究是不愿見他。當那個聲音再度從石竹月身后響起時,她不顧一切掙脫了地面的束縛,雙手握拳,疾步跑向前去。借著夜色濃重,石竹月舍遠求近,匆忙拐進了一條小巷,渾身再沒有了一絲力氣,蹲倚著墻角,掩面而泣。

不知過了多久,石竹月漸漸從淚水的浸泡中解脫出來。她想自己或許應該回過頭去看一眼他的,或許應該泰然自若地注視他同時也接受他的注視,兩人應客客氣氣地互相問候,然后她再邀他上家里坐一坐,她的家,種種陳設雖簡陋不堪,但干凈整潔是不差的。以前念書的時候他常嚷著要喝她家鄉特有的油茶,苦于沒有機會,他這個心愿也就一直未能實現。如今他來了,她卻把他扔在那里獨自躲開了。五百里長途,以他的性格是不會專意停下車來吃飯的,這會兒定是又累又餓。三十多歲能擁有一輛自己的車,他混得倒是不賴。可聽他的聲音卻是滄桑了,干他那個職業的,煙自然抽得勤快,身體大概是不那么如意的……且出去見他么,他既然來了,心里應是有底的。

這么想著,石竹月起身往正街上走去了。

范文海看著石竹月從視線里消失,情不自禁抬高的手,又不置可否地放下了。從長沙到這座湘南山區小鎮的路上,他無數次設想與石竹月闊別十年后的重逢場景,每一次設想都無一例外地讓他潸然淚下。他已有許多年未曾哭泣,而今,淚水溢出眼眶的感覺卻讓他著迷。大半個月前范文海偶遇了來長沙辦事的大學同窗林家星,從他口中得知了石竹月扎根家鄉山區教育十年未變的消息。從那時起,他便開始策劃這次出行。“尋月”的念頭并非第一次出現在他腦海中,只是這一次,他覺得不能再拖延了。成行前,他特意回了一趟之前念書的大學,在當初他和石竹月決定結束愛情的田徑場上呆坐了一個下午。起身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已被遍地的煙頭圍困。時隔十載,他仍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個遙遠的夏天殘留的炙熱。

“他們都在談分手的事,我們是不是也該談談?”

石竹月講這話時范文海以為她在說笑。四年下來,石竹月提分手的次數倒是不可勝數,與“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一樣,分手說多了其真實意味也就淡了。

“好,談,怎么談?”

石竹月撥開了臉上幾縷被汗水洇濕的頭發,兩道細眉時斂時舒,嘴唇發紫,面部幾無表情。她掃視著田徑場三三兩兩走著的路人,猛然抬起了頭,用眼神狠狠咬住一只從天際掠過的飛鳥,頓頓地說:

“文海,我們……散了吧!”

范文海心里驚了一下,但尚未失卻方寸。他在判斷石竹月的話真假幾何,判斷的結果使他的胸口一陣陣泛冷。范文海覺得她欺騙了他,這半年來,她一直強顏歡笑。他們吃飯、散步、逛街、做愛,從表面上看起來他們和睦如初,然而范文海總能準確地感知到這些時間里石竹月的心不在焉。他忽然又記起幾周前的畢業旅行,到達陽明山國家森林公園的那天晚上他們住進了山腳下的陽明賓館,熱烈的做愛進行到最后卻以石竹月不可抑止的哭泣告終。他蹲跪在床邊問是不是弄疼她了,不住地罵自己該死。石竹月蒙著被子不吭一聲,只拋給他一個抽搐著的光潔而豐腴的脊背。如今范文海恍然大悟,她早意識到那是他們最后一次結合了。范文海恨自己竟如此后知后覺,他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無力地搭在胸前,試圖隱藏自己兵荒馬亂的心緒。

“你看著我說。”

“你應該明白。”

“是你父親的意思么?”

“我們沒法……”

“你只需要告訴我是或者不是。”

“這不重要,我相信你應該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是呵。”

大約是大四下學期剛開學不久,石竹月在一次爭吵中提及了一個讓范文海久久無法釋然的分手緣由。石竹月弟弟石杰早夭后,她的家庭便常年沉浸在一種無以復加的悲傷之中。石杰的早天意味石家香火的斷絕,在相對傳統而閉塞湘南地區,這是天大的事。石竹月父親的意思十分明確,他之所以送她念大學也是為了讓她能不那么費力地尋個深山里的上門郎,接續石家宗脈。要范文海做上門郎的話石竹月倒是只字未提,正因她在此事上的緘默,范文海也一直妄想著得過且過。范文海起初以為竹月斷不至于因此與他分道揚鑣。為所謂的“香火”放棄摯愛,聽起來總像個笑話。然而,當“散了”二字懇切凝重地從石竹月口中說出時,范文海忽然覺得竹月要是不因此與他訣別反而有些不可理喻了。

“只要你想好了,初戀么,有幾對走到最后的?!”范文海沒想到之前看起來令他無法接受的分手如今卻是這般順理成章,他的心在坍塌,但他并不想在竹月面前完成這個過程。

“嗯,結束了!”

后來石竹月又說了許多話,范文海看見她的嘴唇回歸了紅潤,他有種撲上去咬住那張嘴唇的沖動,但泛濫在身體里的巨大的疲乏感讓他無能為力。當天夜里范文海在田徑場上孤坐了一宿,第二天他便離了校到一家報社實習。在正式畢業的那日,范文海的手機上收到了石竹月一條短信:

“今天我回鄉,能來送我嗎?”

“就不送了,一路順風。”范文海立馬回復了,不一會兒他又覺著自己的語氣有些故作的冷硬,即刻再編輯了一條:“你好好保重,有機會,我去看你,十年,怎樣?”

夜幕嚴實,街道兩旁上燈的人家竟不多,偶有幾聲溫和的犬吠刺破寧靜釋放著小鎮的生氣,絲絲縷縷的飯香,經了相當時間的串聯合并已初具規模,迎著夜霧停在街道上空靜止了似的,像是伸手可觸一般。范文海看著石竹月徐徐朝自己走來,他因過度激動全身微顫,無盡的話語在他的口腔里互相擠壓踩踏,暫時的失語讓他憋紅了臉。

“餓壞了吧!”這是分別十年后石竹月對范文海說的第一句話。盡管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語速和情感,但她的聲音仍像是被一葉彈片撥出來的,短促中夾帶著緊張。

范文海正焦急著,頭暈腦眩,他不自覺扶了車窗。是的,竹月對他說話了,她問他是否餓壞了。

“不……不餓,倒是冷。”范文海說,“長沙這個時候還是夏季,你們這兒已經儼然秋末冬初了。”

因為背著光,范文海看不真切石竹月的臉,單從臉部輪廓上來看,她是胖了。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范文海還是嗅到了石竹月身上的粉筆味道,這股味道讓他不由得去想象竹月在講臺上的種種姿態了。一想到竹月執教十載,業已成了一位經驗豐富、技法嫻熟的中年教師,范文海便覺得時間真是個滑稽玩意兒,已經消逝的三千六百多個日夜是過得有多么漫不經心?令他和她無可爭辯地涉人了中年。他無奈地努了努嘴側身轉入車內打開了車廂頂燈,突然冒出的光亮使他和石竹月都本能地罩了罩眼。

“我們這是小地方,街上沒有飯館,沒有旅店,不管你是否嫌棄,都只能去我家解決溫飽問題了。”

見范文海沒有應聲,石竹月似有些不悅地說:

“怎么,你不會就走吧?”

范文海向后挪了挪,掏煙點火,一氣呵成。

“哪就要走,只是,合適么?”

漫長的雨期過后,空氣里彌散著充盈的水分,遠遠近近的燈光都被消解了,杏香街上朦朧朧一片。在這片恍若隔世的縹緲朦朧中,石竹月將范文海領進了家門。

“石杰,媽媽回來了。”剛跨進堂屋范文海便聽見石竹月朝屋里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沒來得及多作思索,一個瘦高個兒男人就抱著一個大小孩從里屋走了出來。石竹月從男人懷里接過小孩后說:

“這位是省城來的大記者,我的大學同學。”

“你好、你好。”范文海面紅耳赤地伸出手去握。他想如不出意外眼前這位身板單薄、面容清秀的男人便是石家的“上門郎”了,這是石竹月懷里的孩子被喚做石杰的唯一理由。“你別聽竹月瞎說,混口飯吃而已,這次是出差路過你們這里,順便看看老同學,還請多多關照。”

“要不要這么官方?!別嚇著我們這些山里人了。”石竹月見她男人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急忙站出來替他解圍。

“(番)迎(番)迎。”石竹月的男人楊木生尷尬地笑著,一面掏出煙來敬。范文海接過看了,是兩元一盒的紅梅,這煙如今市面上已不多見了。

早在大學中文系《古代漢語》以及《語言學》的課堂上范文海就知道廣大的湘南地區甚至湘南以北的部分地區的口語中聲母f和h、l和n發音是混淆不清的,所以當他聽見石竹月的男人將歡迎說成(番)迎時不僅絲毫不以為怪,反而讓他想起了石竹月初進大學時那口特色濃郁的地方普通話。這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令石竹月羞于與人交談。范文海接過了紅梅便掏出了自己的防風打火機給楊木生點,楊木生如臨大敵地推辭了幾次,最后還是不得不將煙頭擱了出來。煙霧騰騰升起,兩個男人就在堂屋坐下了。

楊木生將歡迎說成(番)迎時石竹月已經抱著兒子石杰進了里屋。她將石杰放在一張窄床上,扶過他的頭吻了吻,貼著他的耳朵細聲說,剛才媽媽差點讓你叫叔叔了,差一點點呀,你要是真會叫該多好,可你連爸爸媽媽都不會叫呢!還叔叔,調皮蛋……石杰的頭不住地向一側偏去,他饒有興致地盯著床板與墻壁問的縫隙看,他聽著媽媽對他說了一連串的話,像是對他有些不滿?石杰的心情不免有些郁郁的,雙手不耐煩地在空中拂了一把,重重地往身后一仰,睡去了。

“哎呀!你還發脾氣了,你還發脾氣了。”石竹月佯裝著生氣,撓了撓兒子的肚皮便起身去了灶房。

吃過一場沉悶無比的晚飯之后,石竹月撇開她的男人和兒子同范文海坐在了家門口。

“你也看到了,這就是命。”石竹月對范文海說。

范文海知道石竹月依父親的意愿回了鄉,“招”了男人,生了小孩,但他不知道她的孩子競患著孤獨癥。“他勉強算個人罷了。”石竹月說。她回到杏香街的第二年經人“介紹”認識了楊木生,在此之前,她只聽父親說過離街上二十里遠的山嶺里有個小伙子很合他的意。他家里兄弟姊妹五個,他排行老幺。家里一貧如洗,他大哥二哥到了三十一二的年紀都沒娶上媳婦。文化雖然差點,人還是有些樣子。“能找上我堂堂一個大學生,他家祖墳冒了青煙了!”在那段特殊時期,杏香街上隨處可以聽見她的父親向人吹擂。她坦言那個時候她心里仍未完全放下范文海,但她心里很清楚地知道這一步是她遲早要走的。讓她十分意外的是見著楊木生的第一眼,她幾乎就喜歡上了他。他安安靜靜的,在她面前如一個新嫁娘般頷首低眉,不敢多說一句話、多做一個動作,而最為關鍵的是他在沉默時身上競透出幾分文化人的氣質。楊木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老斯(師)好!”緊接著便手足無措了。她的心頓時便軟化成泥。結婚三年后他們才懷上第一個孩子,產下來,男胎,卻是死的。第四年她又有了肚子,接近臨產期時她問父親是不是還叫他/她石杰。她的父親經了第一次打擊早已憔悴下來,不得已不上街,即便上了街也灰頭土面地像做賊心虛似的一閃而過。叫吧,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這次再留不住,就是天意了!萬幸!石杰終于是歡歡喜喜落了地,石家為了迎接這個姍姍來遲的寶貝疙瘩,在辦滿月酒那天專意請了一支五人的狩獵隊去山里擒回了一只野豬,二十來張流水席將杏香街鋪張得活色生香。長到一歲多的時候石杰的病癥還沒有顯現出任何端倪,蹦是蹦,跳是跳,甚是招人喜歡。再往后眾人忽地發現有些不對,這孩子眼神鈍鈍的不會看人,你同他說話他也全然不察,有時著急了,嘴里咕咕嚕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她和父親抱著石杰走遍了周邊幾個市縣的大醫院,得到的結論都只一條:孤獨癥,送北京都沒用,只能養著他,讓他活著。僅僅是活著。

“差一個月零七天,我杰崽就吃六歲的飯了!”石竹月說。

“真沒想到,這些年你竟是這樣。”范文海不覺哽咽了,他想自己若是事先知曉了情況是斷不會有勇氣來看竹月的。“伯父呢?”

“他早幾年承包了幾十畝林場,吃住都是山上,極少下街來。”石竹月說,“這杏香街,我也快呆不下去了。”

“命運是太磨人了。”范文海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對竹月說。將生活中所有難以跨過的溝坎歸結于命運的安排,這是最能令人接受并釋懷的,若非如此,誰又能給出其他解釋?“你父親是無辜的,石杰是無辜的,你和楊大哥是無辜的,我們都是無辜的。”

石竹月冷冷地笑了笑,想是突然記起了什么似的,問道:

“你愛人呢?”

我沒有愛人,范文海想說,他前后有過幾任女朋友,但并無愛人。或許竹月指的愛人是他的妻子?他忽然又覺得“愛人”一詞是再有趣不過了,愛人為什么一定是妻子?妻子也不一定就是愛人。

“你在笑什么?”

“沒有,我還沒結婚,哪來的愛人?”

“不會吧,你可不年輕了!”

“都不知道婚姻是什么,怎么結?”

“很多人不知道,他們都結了,也過得挺好。”

“那是你們。”話音未落,范文海便意識到自己的偏激,欠著身子解釋道,“竹月,我不是針對你啊。”

石竹月長嘆一聲,手撐著條凳,微微往后仰著頭,雙腿交叉在前不住抖動著。

“其實你說的何嘗不對,結婚近十年,我感覺自己身邊只不過多了個人,因為這個人,又不可避免地多了些事,別的什么,我還真說不上。”

范文海一時答不上話,一口接一口地吸煙,婀娜婉轉的煙氣源源不斷地從黃豆大的火光中釋放出來,讓人恍惚覺得那支白色的煙卷不過是根管子,它的另一端必是連接著一個盛放煙霧的大而無形的容器,經由這個渠道,無盡的煙霧被排放到這一側的世界。范文海正凝視著手指問的火光,石竹月突然一把搶過了煙支,摁在腳底踩滅了。范文海愣愣地看著石竹月,四目相對,有那么一瞬,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他為什么要出現在這里,對面的這個臉部略有浮腫的女人又姓誰名誰。

“我,想問你件事。”石竹月說。

范文海木木地點了點頭。

“如果我們沒有分手,現在會不會早就結婚了?”

“會、會吧!”

夜里,范文海被安排睡在二樓臨街的一個房間里。這棟兩層的木樓很有些年月了,每落一腳都能帶出澀澀的聲響。有時候步子停了,聲響仍在寂靜里持續生發。無論是地板抑或是墻壁,均透著一股黑亮,拿手輕輕一摁,似乎感覺有水洇出來,仔細一看,卻是錯覺,指頭上明明沾著一層細粉!一進屋,一張竹制涼床靠著右側的壁板擺放著,床尾就是兩扇朝外支起的方窗,杏香街上任何一絲響動,都聲聲入耳。

“將就著住一晚,鄉里就這條件。”石竹月替范文海整理床鋪時說,她男人楊木生就倚在門邊附和道,是呵、是呵。

“這已經極好了,床是竹床,枕頭是蕎麥芯,風是自然風,又沒蚊子吵擾,要是再下一場小雨,這一覺簡直美上天了!”范文海向靠在門邊的楊木生走了過去,敬了一支芙蓉王。楊木生誠惶誠恐地接了,不住地說煙好,散給他抽真是浪費。楊木生如此一說便令范文海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像自己心里的卑鄙突然被人照見。“你的紅梅還有么?還是紅梅好抽些。”

“有的!”楊木生從上衣口袋里將整盒掏了出來塞進了范文海手里。

“那你得拿著我的。”

“這不得行,這不得行。你的貴。”

推讓問,一樓石杰尖銳的哭聲突然響起,石竹月率先反應過來搡開兩個男人三步并作兩步竄下樓去。待她下得樓,只見一個身影迅速撤離里屋向外奔去。她正欲大喊,喉嚨里卻像是塞滿了稻草,不僅讓她無從發聲,更使她連連作嘔。直到石竹月緊緊摟住驚魂未定的兒子石杰,她方回過神來,不由得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失控地喊叫。

“怎么了,怎么了?”范文海和楊木生二人手忙腳亂地立在石竹月身后。

“沒事,可能是做了什么噩夢。”石竹月把石杰的頭按在胸口,一左一右,微微輕搖著。“噢噢,杰崽不哭,噢噢,杰崽不哭。”

范文海看著這一幕,眼底酸酸的,像是有淚要流出來。

堂屋門口,那個黑影并未離開。

許柏毅奇怪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進了竹月家。他這天本沒有去看石杰的打算,可當他鎖了店門路過竹月家時,腳卻不由自主地拐了進去。以往這個點,石杰是早早睡下了,或是夢囈,或是磨牙,他踱到他床邊,呆上三五分鐘便走。這天他像平素一樣悄無聲息地進了石家堂屋。在杏香街上,除了經營著小生意的門面,各家各戶的堂屋門無論白天黑夜都是不會閉合的。竹月家里屋的燈一如既往地開著,許柏毅照例走到樓梯口仔細聽著的動靜,兩個男聲混著樓板的吱呀作響清晰地傳下來,他猶豫了一忽兒之后還是單膝落地半跪在了石杰床邊。

這是許柏毅貧瘠的生活中最為溫馨的時刻。整條街的人都知道石杰姓石,卻不知道石杰其實是他的種,是他和竹月的結晶,每每想到這里許柏毅就會激動得渾身上下震顫不已。短暫的激動過后,他就會恨,至于恨什么,他心里從未明晰過。恨九八年那場洪水?洪水將弟弟柏寧和竹月的弟弟石杰一并吞沒,許家石家陷入決裂境地,他同竹月哪怕隨便搭句話也會惹來父親雷霆大發,而那時他正瘋狂地暗戀著竹月。恨竹月?她考上了大學,一去四年,寒暑假見了他形同陌路,四年后,她回街,回街卻是為了招婿。恨楊木生?他能嫁給竹月,可他許柏毅不能。父親幾年前突發腦溢血撒手西去了,他母親只有他了。許柏毅覺得上天還是公平的,他沒能擁有竹月,楊木生同樣也擁有不了'呵,石家人盼著他延續宗脈,萬萬沒想到他會是個廢物,當竹月告訴他這個真相時,他差點暈厥在地。然而,造化終究是弄人,他和竹月的第一胎是死的,第二胎又半死不活,他和她都清楚,他們不能再往前走了,那將是更為黑暗的深淵。

很多次,許柏毅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了,這是最后一次了,他的探視是毫無意義的,若是被人撞見,后果更是不堪設想。他怎樣,倒是無所謂,若是連累到竹月,那他真是死不足惜。每天晚上十點鎖了店門,許柏毅都習慣性地走在右側的路徑上,兩百四十七步,他將準確無誤地到達竹月家門口。進去看看吧,反正也只是看看。這個理由總能說服許柏毅的雙腿邁向石杰。許柏毅像個父親那樣愛憐地在石杰身邊蹲下,輕輕撫一撫他的頭發,指尖在他稚嫩的臉上逗留。爸爸又來看你了。爸爸又得走了。長久以來,許柏毅的秘密探視只有兩次被竹月撞見,加上這一次,總共三次。這次他剛幫石杰掖好一個被角石杰便尖聲哭叫起來,將他嚇了個好歹。竹月緊接著從樓上奔下,幾乎沒給他留下逃竄的時間。許柏毅不知竹月為何這次那么驚惶,難道他還會做什么對石杰不好的事么?許柏毅耐心地等候屋子里的人都上了樓,街上歸復寧靜,才掏出了手機,調至靜音狀態后便開始給竹月編發短信。

“對不起,是我。”

令許柏毅意想不到的是竹月竟然及時回復了:

“我知道是你,你老這樣也不好。”

“每回都下決心不來看,每回都忍不住,我沒有辦法。”

“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不可能和他離婚,你應該去組建屬于你自己的家庭。”

“我沒有逼你,我怎樣是我的事。”

“你就是在逼我。”

“我沒有……”

“別再這樣下去了!你要對自己負責,答應我。”

“我懂。”

“記住我說的話了,早些休息。”

“好,這就睡。”

許柏毅閉眼在杏香街上走著,陸地,空中,所有的光亮都已隱去,夜黑如墨。

第二日天微亮,最初的幾聲雞鳴便將石竹月從睡夢中喚醒。這一夜,于石竹月而言,可謂艱難至極。三個男人的影像在她腦海中輪番上映,直令她的思維由疲憊到麻木,最后產生陣陣痛感。在這由內而外、從上至下的疼痛之中,石竹月幾次失控地要哭出來,想一想,到底是忍住了。她多么希望被那場洪水吞沒的不是石杰而是她自己。四周全是水。她看不清。她也無需看清。水流讓她的身體優雅地翻轉、下沉、起伏。沒有邊界。她感覺自己像只飛鳥,前所未有的自由……

石竹月強撐著廢墟般的身體從床上坐了起來,氣喘吁吁地像是剛結束了一場長跑。

“今天星期六呀,起那么早做什么?”楊木生揉著眼問。

“炒點油茶待客。”

“上午還去縣里開個會。”

“不搭車了,就坐文……我老同學的車子去。”

經過范文海房間時,石竹月立在門口靜靜地看了會兒。范文海四仰八叉地一半的手腳擱在了床沿上,卡其色工裝褲在一張條凳上垂著,上身襯衣未脫,七曲八扭地連扣子也崩開了幾顆。石竹月記得他以前是不打鼾的,此刻,她的耳際卻縈繞著他輕細的鼾聲。她想如果等會兒對他說他如今睡覺打鼾,他必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死活不肯承認。那她去把“罪證”錄下來?這個念頭只是在石竹月頭腦中一晃而過,時間有限,她預料到整個上午自己都將異常忙碌。

茶餅、老姜、香米、菜籽油,材料都是現成的,茶的沁、姜的辛、米的香、油的盛,這四味經了火的慢燒,不到一刻鐘,一鍋黑濃凝厚的油茶便在石竹月手中大功告成。

“啊呀呀,香!香!”范文海不住地贊嘆道。待下得樓,方才意識到石杰尚是酣睡之中,急忙噤了聲,躡手躡腳湊到石竹月身邊。“為這碗油茶,我可是等了十年。”

石竹月虎了一眼范文海:

“簡單得很,你要是還想喝,帶去材料回去,可惜,沒人給你炒。”

范文海望著石竹月微微有些皺紋的眼角,心里涼了一下,笑著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只要你教,我就能學會。”

石竹月不再應聲了,去了墻角的米缸里拿了些送茶的干果和紅糖。

“上午帶我去街上轉轉,或者去看看你的學校?”

“恐怕不能了!”

范文海不知道石竹月為何那么急著往縣城趕。一路上都在催他決點、快點,像是稍稍遲了就會耽誤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等下我還回來么?”范文海不無擔憂地問,他感覺石竹月似已對他下了逐客令。他原本是帶了單反相機的,昨天下午抵達杏香街時天已擦黑,也就未能拍下些照片,想這日上午四處走走逛逛,卻又被石竹月催著風馳電掣地趕路。從杏香街到縣城大約六十里山道,范文海一度將車速提到了八十邁。

“等辦完事后我自己坐中巴回,你就直接從縣里回長沙了吧!”石竹月說。

“那你怎么不早說,我都沒來得及跟楊大哥和杰崽道別。”范文海忿忿地埋怨道,“你說你也是,做什么都不事先給人通個氣,總是那么隨心所欲,這么多年了,真是一點沒變。”

“有什么別好道,反正你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第二次。”石竹月不依不饒地回應道。

“話不能按你這么說。”

“難道我說錯了么?”

“好好,你沒錯,是我錯了。”

越野車在山道上奔馳著,靜止的風被撕出了呼嘯聲。一輪秋陽不溫不火地透過車窗照進來,黃瑩瑩的光像一只形狀怪異的爬蟲在車內游移不定。范文海嘴上無可奈何地哼哼了幾下,突然笑出了聲:

“哪次吵架不是我認錯道歉,以前是,沒想到現在還是。”

“太久沒跟人爭嘴,這種感覺好生疏了。”石竹月感慨道,她和楊木生一起生活近十年,竟從未有過口角之爭,她的話就是圣旨,就是皇命,而他永遠在遵照執行,在默然仰視。

“他是個好人,看得出來,他很愛你。”

“愛……是很愛!”石竹月摁著胸口泣不成聲地說。

范文海不知竹月怎么突然就哭了起來,連忙踩了剎車,輕撫著她猛烈顫抖的肩膀安慰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

石竹月軟了身子向范文海側倒而去,范文海順勢摟住了,假裝鎮定地拍著竹月的背脊,心里卻是驚恐萬分。他猜想竹月的傷感多半是因為石杰,她為著家族的“香火”放棄他、放棄城市回到故鄉,順利招了婿,卻未能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一切的希望與努力都落了空,她父親盡可以諸事不管獨自住進山里避人言語,可她仍要孤立無援地在杏香街上撐起石家門面。

“竹月,我知道你的苦,要不什么都不管了,也不要了,跟我離開這個地方吧!”

石竹月緩緩抬起頭,像是不認識范文海似的愣愣望著他。淚水正在干涸,心湖正在平息。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會離開他。”

“命運對我們開的這個玩笑,過火了。”

“文海,你知道嗎?”

“知道什么?”

“我知道,最遲不挨過這個秋天,你一定會來找我。”石竹月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大半個月前林家星跟我說他在長沙遇見了你,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等待你到來。”

“是呵,他告訴了我很多關于你的爭情,我真恨不能即刻見到你。”

“半個月前,我取掉了節育環。”

“節育環?你取掉節育環做什么?”

“我要你給我一個孩子。”

(特約編輯 周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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