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茶茶打開門,走向另一扇門。
房間沒開燈,窗外也沒有月光或者霓虹,但茶茶眼眸閃亮,額頭和牙齒有微弱純凈的白色光,略帶作弄的朝林微笑。
剛才吵到你了吧,乖,該睡了。林把茶茶帶回床上,輕輕轉身,輕輕帶上門,茶茶重新隱入黑暗中。
茶茶如今與爸爸相依為命。媽媽一年多前隨她的新丈夫飛往美利堅。現在供職于一家華文報紙,她寫些不長不短的報道,偶爾會在報道里寫自己淚流滿面,她還拍些漂亮的圖片。這些,有的是茶茶喊爸爸去網上看,有的是裝在航空包裹中的報紙。茶茶常指著媽媽的筆名問,爸,媽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好難聽。
媽媽到了美國,把筆名改成了“美桃子”。
茶茶一直打電話給林,她悶,她怕,保姆又不在家。保姆是爸爸新找的,年輕,已婚,學至高中,常說自己離大學只半步之遙,若家里有點門路,何至淪為保姆。爸爸說她因此有文化,知追求,懂維權。她常給自己放假,特別在周末,她幾乎都要出門與男友幽會。林總是忙。茶茶已經8歲,常獨自呆著。
茶茶打了個電話給林。“茶茶聽爸爸話,茶茶在家等爸爸,茶茶要是不想睡就看動畫片吧,聽話茶茶,爸爸今天要辦的事真的很重要。茶茶,這個事要辦成了,寒假爸爸帶你去周游世界。”林一口氣說了好多,喋喋不休著。
茶茶問,爸爸,你在哪,離家遠嗎?他說,不遠,爸爸在陪客人吃飯,聽話,很快就回去了'天冷了,記得把被子蓋好。
2
林摔了手機,發完“去死”兩個字,手機就脫手而出,以一種英勇的姿勢摔在木地板上,地板仿佛是空的,手機粉身碎骨的聲音尖銳響亮。
短信是發給林自己的,林真的想死了。
在想死之前,林已經破了產,盡管別人都說他是這個城市的餐飲業老大,可沒有人比林再明白自己已到怎樣的絕境。他欠著所有供貨商、房東、物業的錢,還欠著廚師、服務員的工資,有人開始追著他要錢,也有廚師開始無心炒菜。
錢早就被套住了。這都怪他,怪他雄心勃勃或者說是貪婪。想讓連鎖店滿布他的城市,他的省份,以后再遍布中國、世界。
破產那時林還不想死,一心自救。而自救的唯一方式也早已明確,他必須拿到一塊地。
而拿到這塊地少不了大哥的幫忙。
地林早就看好了。市中心,以前一家酒精廠的廠區,廠子倒了,倉庫扒了,失去生計的工人們就占據了倉庫兩邊的平房,沒搶到平房的在原來倉庫的地方搭起了棚子,搞起些簡單的酒吧或更簡單的燒烤店,也有人投資大些的寵物店、花店、服裝店,漸成城市人壓馬路和呼朋喚友的據點。
這塊地面積之大,位置之好,到林手中只需一進一出,最少能賺500萬,有這500萬,他就活了。
3
林說茶茶從小就聽話,茶茶聽話的方式是微笑。3歲時,她的微笑已經像模像樣,那時,他說,茶茶,給爸爸拿個桔子,茶茶就晃晃地跑著,拿桔子,給他,微笑,有時還咯咯笑。他又說,茶茶,給爸爸拿個電視,她晃晃地跑到電視前,搬不動,再跑回來,一臉焦急,他說,茶茶,不拿電視,爸爸要遙控器。她又咯咯笑,晃晃地去拿。
林跟茶茶的媽離婚時像一場戰斗,盡管那時他們還富有,但茶茶的媽還是決定離婚,他們爭吵,爭著摔不值錢或者摔不爛的東西,他們常把茶茶從夢中驚醒。茶茶就哭,坐在床上,有時走下來,光著腳,看他們,哭得嘹亮傷痛。開始,爸爸和媽媽還總搶著抱起茶茶有些冰凍的身體,溫暖就很快讓她安靜。后來,他們還是爭吵甚至動手,也不再理會哭泣的女兒。茶茶就披上西瓜太郎小毛毯,靜靜地蜷在沙發或者床上,很快就能止住哭聲,安靜地看他們。有次茶茶看著,突然笑起來,爸爸媽媽,你們像貓和老鼠。
貓和老鼠,那是部很多人看過的動畫片。
他們真正離婚時,茶茶已經6歲半。她很冷靜地說,我跟爸爸。后來,茶茶真的很想媽媽,時常半夜哭醒。每次她哭,林都匆匆起身,到床邊抱起茶茶。她的哭有時是醒著,有時是睡著。但林只要抱起她,她都能極快安靜下來,爸爸幫茶茶拭完淚,再將她放回被窩,她會蜷起身體,—直溫暖到天亮。
4
招牌菜是鵝跋海參,一人一盤。這東西養身,且適合配茅臺陳釀吃喝,是大哥喜歡吃的。大哥五短身材,衣著樸素,十步之外像一善良懦弱早與世無爭的市民。臉對臉坐著,那眼眉間才透出巨大的官氣。讓人不由得心底怯懦同時擠出笑臉。
大哥剛40歲多點,已手握重權。林等人習慣喊他大哥。他也只允許少數人這樣喊。
大哥用輕微的點頭宣布開席,林笑著站起來,身體在一種合適的彎度,舉起一杯茅臺,雙手敬與大哥。
手機又振動了'它在褲袋里玩命折騰,林沒法接,他手里還端著酒。
大哥喊林擺這個飯局,算是給了面子。大哥請他外地來的一個朋友。電話打來時,林正接受報紙的采訪。兩個記者,一男一女,女的拿筆,男的端相機。他們很年輕,頭發和衣服都精心弄過,還灑上香水,甜美又職業的笑容粘在光凈的臉上。面對弱智或者不弱智的問題,林都故作高深地回答,習慣性搬弄著一些術語。倆孩子頻頻點頭,不懂裝懂,大哥電話一來,他就客氣地打發走了記者。
大哥很會吃鵝跋海參,他不僅吃得莊嚴,嚼得穩重,連吞咽也恰到好處,到用紙巾深沉地揩嘴時,還總能比其他人盤中的剩多一點點。大哥喝酒也是沾唇即過,如遇中意之人,則至多半杯。
手機—直鬧,茶茶打來的。
5
茶茶總是學習很好,獎狀多到可以在墻上貼出各種各樣的圖案,像極了拼圖游戲。
媽媽飛走后,她開始上課打瞌睡,開始看不清黑板上的字,甚至覺得老師像一個個飄來飄去的怪獸。
因為瞌睡和怪獸,林很著急地去找班主任。班主任是個年輕女人,還沒對人民教師的職業失去信心與激情,因此眼睛里閃著剩余不多的純真,臉上也有一點真正的笑容。在班主任面前林是一個獨自帶女兒的父親,這讓班主任對林產生了莫名同情,她的同情讓茶茶極為不適和奇怪。
后來換了房子。茶茶和爸爸以前住的是別墅,那是大獨棟的真正別墅,依山傍水,林告訴女兒,房產商在廣告詞里寫下指點江山、笑看風云、最高尚、世界級等等好詞,再把這些詞配上別墅一同出賣。
6
酒酣耳熱,盡管急著回家,但林告訴自己,一定要把大哥和他的客人陪好。
眼看曲終人散,大哥的秘書附耳過來,大哥高興,要去喝茶,你安排好。
半年前,林就在朋友開的茶莊包了一間上賓室,專門給林的貴客用。為此,林賣掉了那塊隨他多年的翡翠,那可是在緬甸的種玉坑口賭回的極品綠種。
安排大哥幾人落座在那塊巨大的黃花梨木茶盤四周,林的女孩們也到了。去茶莊的路上,幾個十萬火急的電話,她們就穿上林給她們定做的精致旗袍從家或學校趕來。像林的翡翠一樣,林的女孩們也是極品。
如今要辦成事,往往少不了漂亮又有氣質的女孩。她們并不是隨意找來,為此,林還與一個在藝術學院任要職的朋友費盡口舌。經不住糾纏,也看在林曾一次捐給他1臺三角鋼琴加9臺立式鋼琴的份上,他開始給林一些女孩子,好在多數女孩子聽話,再說林對她們不薄,發固定工資,還送她們學車、學茶藝以及一顰一笑的決竅,更為關鍵的是,她們不用擔心學業與工作,這些林都給了她們白紙黑字的承諾。在白紙黑字上,她們是林的員工,林為她們設立了企劃部,公關部這名字早就變了味,“企劃”部聽起來要文雅一些。
最漂亮最有氣質談吐也最佳的秀瑩,自然是大哥的。讓林欣喜的是,秀瑩看到大哥喜歡吃開心果,競一顆一顆用手剝開,含滿柔情地放進大哥盤中。大哥也吃,似乎受用但依然不顯山露水。
7
有一次茶茶持續低燒,孩子的持續低燒足以令所有為人父母者恐慌,這似乎是所有不祥病癥的前兆。林帶茶茶去兒童醫院以及其他的大醫院,醫生們費盡心機,抽血化驗,最終得出一個混亂的結論:菌群紊亂。于是他們試圖用最新最貴也最容易給人帶來傷害的抗生素來把細菌一網打盡,他們暫時成功了。只是兩天后,茶茶舊病復發,這次,任醫生們使盡招數再無起色。
林只能急病亂投醫,邊堅持西醫治療邊找中醫,知道宗叔叔人脈極廣,林向他求助,宗叔叔就推薦一位老中醫。老中醫其實不老,只是尊稱,那醫生四十出頭,像武俠小說里的高手一樣,眼睛里精光閃爍。
老中醫給茶茶望聞問切,然后對林說,你停西藥三天,三天內治好孩子的病。沒見大動干戈,只熬了5副小包的中藥,在一些奇怪的時間段讓她服下藥湯。果然到了第三天,茶茶不燒了,恢復健康。林很高興。
8
林很著急,很晚了,茶茶還在打電話。林沒接,林心急如焚,但林真的不能接,林還要堆上笑容,隨著大哥的話題盡可能附和。后來,茶茶不打了。這孩子怕是睡了,她—定孤單無比地在那很大的房間,小小地蜷在大床中央。林的心揪起。
茶局也很快散場,大哥的秘書又附耳過來。然后拍林的肩膀,意味深長。
在車里,在林的懇求下,秀瑩答應了。林隨后遞在她手上一只厚厚的信封和一只好物件,物件不大,睡在精致的盒子里,盒子底下,是北京最有名氣的拍賣行的拍賣證書和鑒定證書。林對秀瑩說,信封是你的,盒子你交給……
秀瑩看了看盒子,點頭,林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細嫩柔滑,但冰冷。林說,你手有點冷,沒事吧。秀瑩沒回答,眼睛盯看擋風玻璃外飛速掠過的夜色。
把瑩送到酒店,林飛車回家。
9
茶茶不見了。
開始林以為茶茶睡了,林輕聲地開門,像個賊一樣輕手輕腳穿過燈光亮堂的客廳,進衛生間擦了擦手,再走進茶茶的臥室,林想茶茶肯定哭過,如果哭過不太久,那她臉上的淚一定還沒干,林必須擦干她的淚跡,否則她會睡不舒服,甚至還會有惡夢。讓一個孩子做惡夢,如何也是大人的罪過。
茶茶不在床上,林的心揪起。林又走進自己的臥室,茶茶不在。林開始在屋子遍找,林找壁柜,林找床底,林找沙發,林找廚房,林找陽臺,林還像個傻子一樣去翻抽屜,開冰箱門,林搬出所有的衣服和書,林望向天花板的縫隙,林打開鍋蓋,挪開一切能挪動的東西。等林折騰到蓬頭垢面,終于也沒有見到茶茶,茶茶不見了,消失了,她把氣息留給了林,把自己帶出了門。
林似乎記得自己叫了幾聲,那是怪叫,回想起來,似乎是夢魘掙扎時的叫聲。前妻曾經受不了這種叫聲,還錄下一次給林聽。連林自己都被嚇住。
林的叫聲嚇到了所有的人和夜行動物,人們亮燈,開窗,驚叫,罵娘,連樹上為數不多的鳥都撲棱著翅膀迅速躲開林的聲音。
茶茶不見了,林怕極了,在這個城市中,茶茶只有林一個親人,無論白天黑夜,她都無處可去。
10
林打開門,走向另一扇門。
從醫院回來林接到消息,地皮被對手吞了。
茶茶,走吧,跟爸爸出去。林說。此時陽光正好,茶茶和她的布娃娃都顯得閃亮。林牽著茶茶的手,出門,下樓。打了輛出租車,來到車前。
一個生意人可以沒有錢,沒有房,但不能沒有車。股票或者現金你不能粘在腦門上,房子更不可能拖出來給人看。只有車,是和衣服一樣可以穿出來帶出來的身份。
林的車是俗氣的寶馬7,買它的時候林還在小打小鬧,買它幾乎讓林傾家蕩產。寶馬7身材龐大,長著鯊魚一樣的眼睛和嘴巴,開始流俗但依然霸氣。就是它,載著林所向披靡,為林吞來一個個項目。
林不能讓要債的人看見它,林把它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林很少開它。林悲傷的時候,總是用手攥緊方向盤,像是要把它捏疼,但終于也只是林的手漲滿疼痛。
茶茶,我們去學校。
茶茶蜷在副駕駛座,安全帶扎緊她的身體,這讓她的身體很小,像一點影子。
學校放學了茶茶像是在看擋風玻璃外的同學,但說不清是什么目光。
這家小學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小學,在這里上學的孩子的爹媽,要么有權勢,要么有錢財。孩子的爹媽們在城市中呼風喚雨,那他們的孩子也一定要上最好的學校。如果大人不出什么意外,這種優勢會從幼兒園開始,然后是小學、中學,再然后就是非重點不進的大學,或者出國,基本有著一眼就能望見的騰達生活。
茶茶本應也是這種生活。
11
小宗走出校門,這個小男孩走路一副堅決的模樣,臉上亦有同齡孩子沒有的沉穩,像他的爸爸。
小宗是大哥的兒子,小宗認識林。
茶茶微笑著看林下車。林滿面堆笑,像個等不及的父親,穿過一幫孩子,走到小宗的面前,小宗,你爸開會,你媽有事來不了,你爸讓我來接你。
小宗一言不發,徑直走到林的車前。林搶步上前,為他拉開后車門。
茶茶似乎目光散漫,但依然笑著。
小宗,林送你回家。
不回。隨便找個地方吃飯吧。
這出乎林的意料。從后視鏡里看小宗,他有著大哥一樣的眼神,表情也是。
那,你想吃什么?林問。
要是實在想不出,就吃麥當勞吧。小宗說。
畢竟還是個孩子,孩子們似乎都愛吃洋快餐。茶茶也愛吃。洋快餐是垃圾,林不喜歡洋快餐就像不喜歡自己,但茶茶想吃,林還是會帶她吃。
那就去吃吧。林側頭看了一下茶茶,她微笑,那就是同意。
12
林在市中心另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搬離別墅時,茶茶并不難過,別墅區太冷清,別墅區的小孩子們也仿佛注定要過永遠的上流生活,孩子們的爹媽多是從販夫走卒拼殺出來的中國第一代富人,富了的爹媽自然不能讓孩子再過自己幼時的生活,他們想盡辦法讓孩子速成貴族,于是拼命地讓孩子學鋼琴學油畫學英語學禮儀學一切跟貴族有關的東西,甚至包括虛偽與狡詐,父母們還命令孩子用稚嫩的手提起兒童版的高爾夫球桿,連揮桿的動作也要學習大人們指點江山的模樣。
茶茶除了熱愛鋼琴,對其他的都只是偶爾喜歡。
新房子是只有120平方的普通三房。這里不見山也不見水,站在陽臺,望見的是層層疊疊的樓群和為數不多的樹,當然,更多的是行走在各種路上的人們。
可茶茶卻很喜歡住在這里,新小區住有她的幾個同學,還有一個她相當喜歡的陽臺。這么小的她,就學會了坐在陽臺的一張小沙發中沉思,沉思得像模像樣。
洋快餐店里人多如蟻,在油炸食品似要被列入恐怖武器的今天,人們唯獨忘記洋快餐經過入肉入骨的油炸兼添加各種化學武器。洋快餐們很狡猾,他們印制質量很好的餐紙,大方供應,以便隨時讓人抹去與忘掉嘴上的油光。
小宗吃的投入,他只有吃東西的時候才像個孩子,他偶爾抬頭看林,看林滿面慈祥地試圖勸茶茶吃東西。茶茶不吃,她一會兒盯著林,一會兒盯著小宗。她微笑著。
我們先回車上等你,林告訴小宗。林有些難過,因為茶茶不吃東西。以前的茶茶一直是胃口很好的小姑娘。茶茶乖乖坐回前座,她還是不吃東西,這讓林的難過漸漸彌漫。林正想說點什么,甚至打算趴方向盤上流幾顆淚打動女兒,卻轉頭瞥見小宗走出店門,他手中是打包的麥當勞套餐。
小宗卻沒上車,他看到了一個女孩,女孩不過十歲模樣,和麥當勞小丑人偶坐在一張長椅上,和女孩相比,小丑巨大鮮亮,身上夸張的顏色似要將所有快樂幸福占有。女孩則衣衫襤褸,頭發蓬亂。她在小丑的手臂中縮成一團,除了腳下兩只竹籠,整個人就剩下閃著亮光的眼睛。
嚴格來說,女孩不算是衣衫襤褸,她的衣服只是舊了臟了,這款名牌的衣服幾年前林給茶茶買過,一次在學校的號召中,茶茶將它和另外幾件衣服捐了出去。她本不舍捐,可她那學校是這座城中最好的學校,同學們捐出的衣服都是名牌,甚至是當年的新款,在同學們之間,茶茶不能寒酸。
只要不是捐錢,舊衣服還是能送到貧苦山區的人們手中的。他們是真窮,有次林帶茶茶進山參加慈善活動,在一個女孩的家中,女孩的父母外出打工,5年音訊全無,村人猜測已死在外面。女孩與奶奶相依為命,她們睡在木樓的上層,下層是一頭忘記事業和煩燥的將死老牛。木樓四面透風,冷的時候,女孩就和奶奶去圩上揀些舊塑料袋,堵住木樓成百的縫隙與洞口。那些數量巨大的塑料袋色彩各異,像一朵朵奇異又骯臟的花邪笑在風中。
那次,茶茶哭了,哭到傷心,茶茶把身上的百來塊錢都塞給了女孩,她還送給女孩一只PSP,那里面存了不少游戲動畫片。
回程,茶茶在車上又哭了,茶茶難過地說,PSP總會沒電,沒電了,她還怎么玩。
和麥當勞小丑同坐在長椅上的女孩就像山里的那個女孩。但吸引小宗的是她腳下的兩只竹籠。竹籠明顯舊了,竹蔑發黑,有的還斷掉,這就很容易看透里面。一只籠中爬臥著幾只山龜,另只籠中是幾條毒蛇,蛇被城市的各種聲音與光線驚擾,很不安,翻來扭去,似要逃出籠中。
小宗走近,看了龜和蛇,同時看見女孩的滿面淚光。
你哭什么?你不知道哭會失掉水分,失去能量,這樣你就要喝更多的水,吃更多東西,不低碳不環保你知道嗎?小宗提著那袋食物,筆直地站著,看著,說。
女孩停止哭泣,抬眼看小宗,沒有回答。
兩個孩子的目光交集,似要弄明白這是場怎樣的邂逅。林下車,冒失地打斷了小宗和那女孩的探尋。
你吃,不過我要它。小宗將食物遞了出去,指向龜。
女孩咽了咽口水。
山龜1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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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第一次去小宗家的時候頗為高興。能去他家,是極大的認同,也就是說,你,以后,是自己人了。
成為自己人并不容易,和大哥這樣的官員打交道,不僅要大方,還要聰明,更要學會諸事不給大哥添一絲麻煩。
林和大哥的交情從一塊石頭開始。
很多商人都必須琢磨和各路官員的關系,這比研究市場或股票難多了。在官場的掙錢成本和危險程度越來越高的今天,如何不露痕跡不落把柄地把銀子供對真神,是考量商人是否成功的重要標準。而且,商人本身也要最大程度地節省成本,說句中聽的,這叫四兩撥千斤。
送什么要極其慎重,如今還直接送錢的屬于蠢瘋了。
林選的是石頭——奇石。這東西不像瓷器、字畫或者金玉,早被人玩出了規矩和門坎,什么貨色什么價,明眼人一看二摸便知大概。奇石則不然,它就像法國的超現代派油畫,用顏料在畫布胡亂堆砌成不同的色塊,或者中國的雞畫家,把幾只活雞的爪子蘸上墨,令它們在宣紙上奔跑,對這樣的作品,不懂裝懂才是圈內人,否則受人恥笑。再花錢請來媒體記者或者評論家,忽悠便收到奇效,畫的價格成倍上翻。
奇石也一樣,林是親往奇石市場挑選,還到過石頭工廠。林終于還是在一家工廠找到了林所要的。一塊有潛力的石頭,林花5000元買下。
石頭五千,買專業雜志的版面林花了兩萬。雜志主編給了林一個版,還親自執筆詳細分析了林的石頭。石頭被他的妙筆生花成什么模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文末給石頭的估價:50萬。
此外,林之所以選這家雜志,是他們一直贈閱給大哥。
雜志還在校對的時候,林把石頭送與大哥,林說,您辦公室里有了它,肯定會石來運旺,水起風生。大哥哈哈一笑。
兩個月后,大哥看到了雜志,他一眼就認出那塊石頭。一塊50萬的東西自然不適合放在辦公室,再說林聽說大哥很需要錢,他應該會把這塊石頭賣掉。
不出所料,那石頭很快出現在拍賣市場,林委托幾位朋友幫林舉牌,林囑咐他們一定要把價抬至80萬再拍。
林最終拿下那塊石頭,也神不知鬼不覺送出近80萬。之后,石頭林又賣給了一位福建客,他來林的城市拓展江山,需要一些撐門面的東西,巧的是,他也看到了那本雜志。林把石頭賣了100萬,林告訴那福建客,這是真正的友情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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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叫小春,12歲。許多山里的孩子,特別是女孩,她們的起名和她們的出生一樣草率。隨便起個什么名,只要能分清楚誰是誰就行。窮人不敢講究太多,屋不漏雨,衣能蔽體,家有一頭牛,偶爾能吃餐手撕雞,已是最大的幸福。
小春是老大,有四個妹妹。連續生產了五個女兒的她的母親因虛弱死去,而連續得到了五個女兒的她的父親因絕望病倒,他的絕望源于女人的死去,女人死了想撈個兒子的夢永遠只能是夢。
小春父親病得像模像樣,連躺上床的表情都氣若游絲,之后一連兩天沒有吃飯。小春和她的妹妹們就都急了,老二老三甚至連學都不想上了,老四老五則滿臉恐慌地在屋前屋后跑來跑去,父親的病倒讓她們的一日三餐成了問題。
因為國家的免費義務教育,小春才能上到四年級,但她和她的爸爸都打算上完五年級就行了。村小沒有六年級,要上就要到鎮里,就要走十幾里山路去寄宿,就要住學校的房子,就要老師用柴火幫把背去的米煮熟,這多少是要花點錢的。
錢,去哪里找錢。這是小春的爸的口頭禪,不,座右銘。
小春的爸找不來錢,他病了只能捱著。可小春不能眼看著父親死掉。小春把二妹三妹趕到學校,再給四妹五妹做好一天的食物。她就拿了一筒飯一把蘿卜干上山。小春的老家幸虧還有山,只要肯花時間,都能找到蛇與山龜這樣的野物。小春更喜歡抓蛇,抓毒蛇,越毒越能賣上好價錢。
小春抓到了三條毒蛇和兩只山龜,她本來可以拿到鎮上去賣,只是小春聽說這些東西若是拿到省城,會賣翻倍的價錢,這么多東西會賣到上千的大錢。在小春看來,上千的錢不僅能讓她的爸爸起死回生,更能讓她的妹妹們吃上幾頓肉。
小春把想法告訴了爸爸,她的爸爸半瞇著眼,吭哧吭哧地從喉嚨里發出響聲,像是回答。小春就說,阿爸,那你就是同意了。她爸喉嚨里又咯咯一陣響,于是小春就說阿爸你好好養病,明天賣完東西我就回來,我還要帶鎮上的醫生回來給你看病。
縣城是通了火車的,到省城的半價不過6塊錢。小春口袋里還有8塊。小春到省城已是晚上。晚上的城里人全是被霓虹吸引的飛蛾,城市人去那些霓虹之下找尋美食、好酒、華服、歌聲和美色。
而見慣了黑暗與星光的山里孩子,都會被城市夜晚的光亮和喧鬧嚇到,更何況口袋只剩兩塊錢的小春,饑餓與恐懼足夠讓她流落在麥當勞小丑的臂彎里悄悄哭泣,盡管那個手臂和城市一樣冰冷。
小春顯得急切,她想讓林把這些蛇龜買下。
不知為何,林和茶茶還有小宗都沒提醒小春,賣野生動物違法,那是不忍再給她添加任何一絲恐懼。
小春看著林,小宗盯著林,茶茶也偎著林。
小宗搶先說話了,叔叔,我們送她回家吧。等下找家銀行,我取些錢,我買了。
林沒說話,林低頭看茶茶,茶茶也看向林,她在微笑,目光似有星點閃亮,像是鼓勵林同意。
你,不回家?林問向小宗。
不回。
那你媽?
她不是我媽。小宗的目光迅速陷落。
林差點忘記,小宗的媽是繼母。在還沒當上大官的時候,大哥就提前辦完了離婚大事,他是聰明的,官做大了,婚不好離。
能送她回家嗎?小宗看向林。
轉回頭,林看向小春。小春不再哭泣,仿佛她的爸爸和四個妹妹已在那黑色山谷中的昏暗家中得到了溫暖與希望。
小春的家并不算遠,盡管山路崎嶇,車開不快,加上夜間行車再打折扣,三個小時也足夠到了。
好,我再去買點吃的,我們上路。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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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常做夢,夢見自己飄然飛起又重重墜地,夢見自己提著AK47或者M9和他的官場靠山、生意對手死命戰斗,有時,他們被自己用槍打成篩子,怪異地倒。有時,自己也被他們的子彈穿透。
大哥是個非常沉穩的人,你永遠看不到他著急的模樣。但林見過一次他難過的樣子,那次是他升至現在的位置,林和另外幾位大哥信得過的商界兄弟幫他慶祝,他喝高了,卻出人意料地難過起來。
那是在林的一個野味山莊,離市區頗遠。林只接待很有實力的客人。這些客人中自然少不了領導。林的山莊很受歡迎,在這里不僅能吃到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野生動物,盡管吃野生動物極不環保,也被媒體和環保人士極盡唾棄,甚至犯法。但就像男人的下身難管一樣,他們的嘴也相當難管,在海鮮容易產生尿酸開始沒落的今天,這種大補的野生動物卻毫無副作用,真正的綠色健康。
在林的山莊吃野味也絕對安全,領導的車不和其他人的車走一條道,車直接開進一問私密的地下停車場,領導乘專用電梯直達豪華包廂,林有六間這樣的包廂,包廂的服務員也是高薪聘請,工資超過普通的白領,訓練自是嚴苛,林就是要讓所有來吃飯的領導知道,這里是一個完全可以放松享用美味的所在。
那次,林給大哥上了山鷹、天鵝,燉成靚湯,這叫青云直上。還有虎鞭、眼鏡蛇膽,虎鞭用湯水氽至八、九成熟,然后切成原味薄片,配料放在一旁。生的眼鏡蛇膽則用度數高達70度的深山米酒的酒頭泡浸,這叫鐵膽虎威。山鷹、天鵝、眼鏡蛇都是貨真價實的野物。老虎雖不是野生,虎鞭卻真,是一位養殖老虎的朋友供的貨,他的老虎們很能生育,但不能隨意滅殺售賣,早就不堪重負,而林每年能替他悄悄分去不少憂愁。至于越南蛒蚧、紅毛雞、幾十歲的野山瑞,只是配菜與點綴。
這頓大餐讓大哥也覺得有臉面,這樣的大菜,不是誰都能享用的。大哥高興,于是放開來喝。他是海量,喝到最后,用量杯與每個人干杯。再有海量也經不起這種喝法。大哥終于安靜地坐下,看同樣喝嗨的大家熱鬧地喝,起初他還笑,一會兒便閉起了眼睛。
大哥的嚎哭聲毫無征兆地撲向大家,大家全都呆住,大哥的哭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和應變范圍,沒人敢去勸他。
17
離開城市,城市的燈火就像遙遠又虛幻的夢,被撲面而來的夜色打碎,碎片瞬間失去影蹤。
去小春家沒有高速,車先要在國道上奔行一個多小時,然后從一個縣城直上邊防公路。一場中越戰爭,讓不少山村早早通上公路,小春的村莊就在公路邊緣,雖然還需走一華里不通車的山路,但對山村來說,交通已是方便。
邊防公路盤山修建,蜿蜒曲折,車燈照處,盡是張牙舞爪的山石,還有和絕望一樣深不可測的懸崖。山中的黑暗是城市無法比擬的,那是讓眼睛完全無用且只能讓你因有眼睛而覺恐怖的黑暗。偶爾你才能見一點天空,這點天空也將要被巨大的山塞滿。
沒誰說話。茶茶側頭看著黑暗,小宗和小春想來也是在看著窗外。和他們一樣,越來越多的孩子在學習沉默,像在演練長大后必須接受的寂寞與無語。
除了開車,林不知道還能干嗎,放歌,林的歌顯然不適合三個孩子聽,盡管現在的孩子對歌曲早已無權選擇,在那些滿是說教、弱智的兒童歌曲和大人的流行歌曲中,孩子往往選擇后者,只是當孩子口中唱出諸如《愛情買賣》這樣窮兇極惡的歌時,大人才會在心里狠狠地不舒服。
叔叔,您有孩子嗎?小宗問。
我有個女兒。
她叫什么名字?
叫茶茶……林側過頭,看茶茶如何看他,眼睛里卻浮起些東西,看不清。
車到邊防公路的一個小鎮,這個鎮子與越南雞犬相聞,中國的人家和越南的人家有時需要用插在門上方的國旗來分辨。
晚上十點,鎮子還燈火通明,人們流連在街上或者麻將桌旁,滿臉快活。南方人總要比北方人睡得遲些,也因此生活的比北方人隨意和輕松。
叔叔,我想上廁所。小宗打破了沉默。
……嗯……我陪你去。林打開車窗,找路人問清廁所的位置。
小春和茶茶留在車上,林和小宗下車。走在小鎮沒有太多色彩的燈光下'小宗的臉色有點蒼白。
從廁所出來,小宗突然暈倒,他的小身體像被衣角掃中的花瓶,猝然落地,林本能地搶步上前接住,以免他的頭摔上堅硬且坑洼的路面。至少現在,他不能摔傷。
看得近了,林才發現小宗的臉蒼白如紙,在孩子的臉上,有毫無生機的蒼白。
抱著小宗蹲在陌生小鎮的街頭,讓林一瞬間腦子混亂。他茫然四顧,直到身邊聚起幾位鎮民。他們驚訝地看,接著猶疑地問,他們說,要緊嗎?前面就是衛生院。一個壯實的男子從林手中接過小宗,抱起來到林的車前,林有些空白地打開車門,讓壯實男子坐進去,啟動車子。
衛生院看起來條件還好,起碼有幢四層小樓。院子里種了不少花草。見抱有孩子,急診醫生慌忙迎上,立即投入工作,雖然頭發蓬亂,皮膚也見粗糙,但并不影響他專注診療。
醫生剛把聽診器塞進小宗的心口,小宗就悠悠醒來,他望著陌生醫生像望著多年老朋友,說,沒事的,你幫我吊個250cc的葡萄糖就行了。
18
茶茶的病被一老中醫治好后,林頗為高興,請他吃飯。席問,林問他治病秘決,老中醫略有沉吟,講,千金并不是像西醫所說是菌群紊亂,她有些抑郁,脾胃之氣郁結,消化不好,直接影響肝臟、脾胃。肝臟受損后百氣不暢,抵抗力下降。林對千金主要以調理為主,用五行調理,木、火、土、金、水。男子法天道運行,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為順行。女子法地道運行,以逆為順,木行水,水行金、金行土、土行火、火行木。林的五味藥,便分別屬木、火、土、金、水,按時辰服用,這五生五順,五行就圓轉,幫助身體運行順暢,病自然就好。
雖然林聽的懵懂,但仍頻頻點頭。對老中醫如何認識大哥,林有些好奇,就問,他說也是因為給大哥家人看病。再問,他笑而不答,岔開話題,林也就知趣附和。
林和大哥也曾聊起彼此的孩子,也只有聊起孩子,林與他才有真正的平等。之前,林總是尊著他敬著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那時林滿臉堆笑小心翼翼地去他的家,一次給小宗兩千美金壓歲錢,把小宗夸獎得完美無暇。
大哥很為他的兒子自豪,小宗學習好,愛好也多,尤喜歡機器人制作,參加全國少年科技大賽,小宗與他的機器人拿過頭獎。小宗還是個勤奮勤快的孩子,大哥很是欣慰地講,勤奮勤快是他的遺傳,大哥沒考上大學前,—直是家中干農活的主力,因為父親因病早逝,大哥的主力生涯從10歲便開始。
不知為何,林沒告訴大哥他一個人帶著女兒,林也知道,關于小宗的事,大哥肯定也不會告訴林太多。過多的溫情會被當成過度的危險,林不想失去一個能給林生意帶來好處的官員。
19
衛生院的院長也趕了過來,看到小宗狀態穩定,松了口氣。院長的家就在鎮上,在小鎮,院長是位受尊敬、生活體面的人,他面色紅潤,神采飛揚。
許是夜晚無聊,他干脆坐下,與林聊天。林說,你稍等,車上還有人,我安頓一下。院長說,那下來一起聊聊?林說不了,都是孩子,她們在車上睡。
孩子們卻都沒睡,茶茶還是看林笑,看起來不愿下車。小春則不安地蜷在后座。林打開兩瓶飲料,一瓶遞與小春,一瓶放在前座的操控臺上。
關上車門,林又看了一些前座的茶茶,她似乎有些倦,沉下頭來。
院長大概一直在看林,見林快走回診室門口,便用目光迎向林。林坐下'桌上已多出杯水,林說了聲謝謝,然后沉默。
怎么稱呼您?范院長表情誠懇。
鄙姓李,李可。林隨口編了,個名字。
啊哈,好名字,大氣。哦,對了,我姓范,叫范工。您在哪里發財?范工似乎對林很是好奇。
哦,我開了家小公司。
李老板謙虛。范工有點興奮起來,說著話,還故意看向林的車。
不喜歡這樣的說話方式,但又不能不聊,正想著怎么答他,范工又問,你兒子好像有點低血糖,他……
醫生叔叔你搞錯了,他不是我爸。小宗說。小宗的臉有了些血色,只是依然疲憊。
哦?范工驚訝了一下。
他是林叔叔。
這么晚,你們這是去?范工越來越好奇。
范院長,我們到這里,是送一個你們鎮的孩子回家,她是鵝灣村的,我正想跟你說這事,她爸爸生病沒錢治,這孩子從山上抓了幾只龜蛇到黃沙市場想賣點錢。可賣這東西違法,天也晚了,她自己在街上流浪也不是辦法,我們就送她來了。
范工聽完,似乎想說話,可話未講出,小春就走了進來,小春沒轉眼睛,快速堅決地走向穿白大褂的夜班醫生,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小春跪倒在地,膝蓋與冰冷堅硬的地板磚碰撞出輕微卻讓人心顫的悶響。
這對只有12歲的膝蓋嚇到了急診醫生,他是膽弱之人,隨即結舌張口,目光驚懼,甚至忘了扶起小春,呆了兩秒鐘,才結巴著告訴小春,院、院長在那,他還用手一指,要把這份驚懼與尷尬轉移。
醫生成功了'小春回身盯緊院長,試圖用膝挪到院長身前,林和院長同時起身攙起她。
小春已淚流成行,卻絲毫沒忘說話,她和著淚水與哽咽大聲說:院長,您救救我爸。
小宗的吊瓶打完,林和范工也達成協議,他根據小春描述的病情攜帶相關醫具、藥品,跟車前往鵝灣。林幫他的輸液室添置一臺空調一臺電視。
20
“麻煩院長您也坐后座,后面是倆孩子,不擠。”把東西放進后備箱,范工走到車門旁,顯然沒看見蜷在副駕駛座的茶茶,想拉開車門,林不得不說話,并上前為他拉開后車門。院長訕訕地坐進后排,狐疑地望向前座。
車子里很安靜,空調似乎開得大了,有些冷。冷與安靜緊貼著窗外的夜色,讓人不安。林必須開些音樂。無名歌手的聲音空靈飄渺,若還有蒼白面孔和深井般眼睛,總能糾纏人的情緒。
沒人說話,除了細微的音樂,車內的每個縫隙都填滿寂靜。
這是到達小春的村莊之前的最后一個小鎮,夜11點,鎮子的人要么睡了,要么已回到有燈火與電視的家中,把所有的氣息收進門內,等待安睡,等待明天的早晨美好如常。
沒有人,林想把車開得快些,但小鎮的路不好,坑洼,還常有磚垛和碩大的樹根侵占路面。小鎮的長街上,燈光也不剩幾盞,只有派出所門前燈火通明,藍白相問的報警牌像是夜游神的胳膊伸在門邊。
派出所門前是個拐角,林把車速放慢,卻看見派出所院子里異乎尋常地忙碌,幾個警察和一些治安隊員邊往身上套警服邊跑向一問辦公室,一輛面包警車停在院中,司機正拉開車門。
駛過拐角,小鎮就走完了,林加速疾行,派出所連同小鎮迅速消失在巨大的天幕之下。
小春的村莊幾乎在半山腰,零零散散有二三十戶人家。他們的到來驚擾起全村的狗,它們熱烈地叫喊,嚇得睡在樹上的雞“咯咯”連聲。
小春家的狗顯然認出了主人,停止吠叫,但它依然對小春身后的人充滿警覺和敵意,燈光打在狗的臉上,狗眼便像兩個熾亮的燈泡。
小春的家門沒上鎖,仔細看去,是根本沒有鎖的蹤影。小春的妹妹們顯然聽到了人聲,啪地拉動燈繩,見是姐姐回來,老二老三驚喜地跳下床,老四老五則迷茫地睜開眼睛,坐起身子,她們的爸爸還在昏睡,只是喉嚨里偶爾傳出響聲才證明他是活人。
林提了些吃的,拿給小春,小春對妹妹們饑餓問題的關注顯然超過了對父親疾病的關注,她把吃的平均分配,顯得很有權威。見妹妹們吃得投入,小春才到爸爸床邊,她蹲下,嘴湊向她爸的腦袋,阿爸、阿爸,我請醫生來了。
她的阿爸就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游離空洞的眼,像找不準焦距的鏡頭,胡亂漂移。但他終于發現了小春,目光稍稍發亮,喉嚨咯了一聲,就又昏睡而去。范工搶步床邊,一拂小春阿爸的額頭,燒得很厲害,范工說。
小春已經把范工的器械和藥品搬到床邊,范工朝小春笑笑,準備下手,小春的妹妹們也及時趕來,她們幾乎沒見過醫生和城里的小孩,是怎么樣都要看一看的,于是她們一邊緊緊啃著炸雞,一邊看范工醫生如何往她們阿爸的胸口上塞聽診器。
小宗也在看,林沖他招手。林說,小宗,出來,叔叔跟你說點事。
21
大山安靜,涼而不寒又極其清楚的空氣讓人覺得一切妥當。小宗在林后面走著,他們走路都極輕,聽不到任何聲音。林不知道小宗為什么要跟他出來。
林選的地方是小春家的屋后,過了她家空空的豬欄,再走過幾叢十幾米高白天都遮蔽天光的竹林,再往前就是十幾米深的山崖。
竹林里,枯落的竹葉很厚,有的還很脆,踩上去有讓人心悸的碎裂聲。短短幾十米的路程,林被這種聲音折磨,小宗也像是在猶疑著挪動腳步,但他終于還是跟來了,一直跟到山崖邊。
林沒看他,林望著山崖上方的夜空和滿天星斗。山里的星星比城市多,也比城市的星星干凈,星星們清冷、純潔、安靜地存在著。
風聲吹動竹林,蟲子嗚叫。
前面幾步就是山崖,十幾米深的山崖足以讓一個大人粉身碎骨,更別說像小宗這樣的孩子。
林要先捂住他的嘴,再把他扔下山崖。
林走向小宗。
叔叔,我能給我爸打個電話嗎?小宗開了口。
林在黑夜中張開嘴,把手機遞給他。
小宗擺弄了幾下,又還給了林。沒信號,他說。2.5寸手機屏幕閃著幽藍的光,他的眼睛灼灼。
林把手機塞進手包,周圍又重新歸于黑暗。
沉默。有風聲。
叔叔。小宗似乎側頭看林。當然他看不見林翻騰的目光。
沉默。有風聲。
林身體里開始涌出層層難過,它們疊在一起,卻找不到出口。林在黑暗中挺胸張口,使勁咽進空氣,要稀釋難過,可毫無效果,難過越疊越多,漸讓林窒息,林渾身發抖,淚水奔涌而出,林的頭是低的,淚滴們逃出林的臉,死進泥土。
風里,隱約傳出小春的喊聲,叔叔……小宗……
我們在這兒,是林說話。
小春拿著電筒循聲找來。林說,哪里有信號可以打電話。
叔叔,那邊有個地方好像有信號,上次縣里有人過來,就是在那打的電話,我帶你們去。小春說完,轉身帶路。
這是個地勢較高的山坡,斜種著玉米,玉米苗及膝,雖然夜色濃重,看不到模樣,但它們的顏色一定是有光澤的青綠,因為它們正發散出生命茁壯的清香。
打開手機,果然有了一格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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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通手機,小宗也不避林。
爸。
手機里傳出急促的人聲,只是聲音微小,林聽不清。
爸,我喜歡這里。以后你來看我,要帶上媽。
林把電筒放在地上,讓它的光依然能照到小宗的腳邊。
林下山了小宗聲音在林耳際越來越遠,像飄動的風。
茶茶,茶茶,茶茶。林跌跌撞撞地在心里呼喊。
小宗還在山坡上打電話,電筒的光將他剪出一個影子,細小、孤獨。
林向山下走去。
林行走在坑坑坎坎的山路上。在黑暗中許久,林的眼睛能隱約看見暗夜里發著幽光的路面。雖然覺得看見了路,可林還是摔跤,基本上是被絆倒或者滑倒,可每一次都不疼,林轉個身又爬起。
林看到了他的茶茶,她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小小身影晶瑩透亮,她走在前面,偶爾回頭看林,用笑容引領林前行,雖然林腳步踉蹌,但終能跟上茶茶,不致跌進水田,也不致摔倒在某塊鋒利的碎石上。
這孩子,林笑了笑,然后像是哭了,兩條淚像兩列細小的火車緩緩爬行在臉上,它們在林的臉上找到了軌道,每次都以同樣的溫度和速度爬到下巴。下巴是它們的盡頭,在那里,它們大多被胡茬吃掉,也有一些努力爬到喉結上方就再無氣力。它們一次都沒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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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茶帶林來到車前,她坐進前座。林啟動汽車,用右手輕輕握了握茶茶的小手,她的手有些涼。
巨大的音樂聲中,山路上,林將車開到了90邁,好幾次將要撞上山石或者沖出懸崖,可車子總能逢兇化吉。這種速度也讓林的身體擺來擺去,這像靈魂隨時飛出身體的體驗。
遠遠的盤山公路上,出現兩道車的燈柱,緊隨著還有五六輛車,這些車在盤山公路上一字排開,快速移動。他們也看見了林,于是車隊突閃起紅藍相間的警燈,如今的警燈基本都是強光爆閃燈,這些爆烈的燈光將山壁映照的光怪陸離。
他們來了,他們終于來了。林沒有停下,林轉頭朝女兒笑笑,保持速度迎了上去。
只幾分鐘,林便開到警車之前,警車已占滿車道,將山路堵到嚴實,爆閃燈也更加刺目。林還是急速迎了上去,寶馬的車燈遠比桑塔納警車的明亮奪目,在壓倒性的光柱中,林看見對面車中的警察著急地打開車門,想從車中逃出,一旁車上和路上的警察則滿臉驚懼,著急地端起微型沖鋒槍或者手槍瞄準。
林輕輕一笑,未等警察的子彈出膛,猛地右打方向盤,車身一震,顯然在努力沖過公路上明顯不合標準的低矮水泥樁,寶馬沒讓林失望,它沖了過去,還因沖撞了水泥樁,車頭向上仰起,盡管車燈耀眼,林還是看到了布滿天空的安靜的星星。
生命是飛起來看到的星星,而不是王爾德所說的身陷陰溝。
車身徹底飛離公路的時候,茶茶一把拉住林的手,將林拽出車外,林沒有去看不斷下墜的裝著自己軀殼的車子,更沒去看它們與山石碰撞后爆烈升騰的火球,林看向他的女兒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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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不到300字的社會新聞成為林的悼詞。
本報訊(記者海潮)昨日,羅平縣鵝灣村發生一起惡性交通事故。目前,死者身份已確認,為A市素有“餐飲大鱷”之稱的林某。
據該縣公安局相關負責人透露,事故中的死者林某涉嫌一起綁架案件,在警方追捕中疑畏罪自殺,并確認其所駕寶馬轎車內僅其一人,被綁兒童已在鵝灣村安全獲救。
另據事前與林某有過短暫接觸的范姓醫生稱,林某是去救助鵝灣村一位女孩生病的父親。途中除了那位女孩,還有一位10歲左右的男童隨行。但據其所見,男童并未受到任何傷害,且男童在用林某手機跟家人打電話時,林某獨自離去。
此外,記者還了解到,林某的女兒在3個月前遭車禍夭折,他曾在本報懸賞5萬元征集逃逸車輛線索。
本報將繼續關注這一事件。
報紙出來時,林和茶茶看到了配發的林的照片和最后的這句話。他們很難過,茶茶伸手抹了抹虛無的淚水。
那晚發現茶茶不見的時候,林發出的叫聲極大,后來也被四鄰描繪的極其恐怖。林叫著躍著下樓,沖出小區,沖向街道,沖向這個大建筑工地一樣的城市。其實林只跑了不到5分鐘,就發現了茶茶,她穿著她最喜歡的白色連衣裙,躺在一條馬路的拐角處,這條可恨的路有些偏僻,拐角處也無路燈,深夜的車經過這里,都像趕著投胎一樣呼嘯來去。
茶茶嘴角有血,耳朵有血,鼻子有血,眼睛有血還有淚,她躺在冰冷的街頭,她的身旁有碎掉的汽車玻璃,她的小身體軟軟的,溫熱正在一點點遠去。林抱著她,跪在街頭,林掏出手機打120和110,林的周圍是空氣、燈光、路面、玻璃碴、過路的車、浪蕩的情侶和歹人,一切的一切都冰冷刺骨。
那該死的車主逃了,找到他林要殺了他。可林沒找到。那林應該殺了自己,林還應該殺了大哥和他的兒子。
飄出報社的時候,林說,茶茶,你不該半夜出去找我,你真不聽話。茶茶回答他,爸爸,你不知道你不在家,我一個人有多害怕。
林就抱起了茶茶,像她一歲大時那么溫暖地抱起。
靈魂一樣可以相依為命。
該啟程了,我們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