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筆下的時間意識

王 冰 （廣東行政職業學院中文系 510655）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南唐后主李煜不是英明神武的國君，卻是多才多藝的詞人。他遺留的37首詞1，字字珠璣。在作品的藝術水平、思想境界方面有獨特的個人魅力。因為李煜自身的經歷，還充斥著濃厚的時間意識。時間對每一個人都是寶貴的，但它對破落潦倒到只剩記憶還屬于自己的李后主而言更為寶貴。“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2所以，李煜對時間的呵護珍惜就體現在寫下大量詩篇來表達他對時間的感情上，體現在把自己的靈魂外化成不朽篇章上。

李煜的詞句中最多出現的時間意向就是對已流逝時光的追悼，這是亂世直接導致的社會思想。戰爭紛擾，王朝更迭，在不穩定的時局下，文人們形成了醉入花間的人格：今朝有酒今朝醉。貴為天子的李煜也不能例外，在四面強敵虎視眈眈中，他終日沉醉在酒色之間。終于戰敗被俘，昔日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回憶往昔，他寫下大量哀悼時光飛逝、追悼似水流年的詞作。

最典型也最有名的當屬他的絕命詞《虞美人》：“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詩人不幸，作了亡國之君。夜半更深，一輪明月清光四溢，在蕭瑟的東風里回憶起往日，再比照今朝：寂寞、悔恨、難堪，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想起過去的雕欄玉砌、紅顏佳麗、萬里江山統統歸于他人，怎不讓他心碎？怎不讓他追憶逝去的時光？春花秋夜，歲歲年年。只是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這宇宙這自然永恒存在著，而人呢？人生的抱負呢？輝煌的過去呢？天地無窮，人生短促，怎叫人不傷心落淚。自己一年年老去，回憶過去，人生潔白的畫布上留下過什么？他拷問著自己，悔恨交加的感情和凄婉動人的景物達到有機的交融，王國維說：“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3這篇《虞美人》就是一篇情景交融的佳作，是無限宇宙和有限人生矛盾對撞的火花，是無限時間和有限把握的沖突所在。

《浪淘沙》中，詩人吟誦：“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晚春時節，繁華落盡，一如詩人的日漸蕭瑟的人生。在潺潺細雨中，他披一件薄衫，在夜風中瑟瑟發抖，不禁回憶追悼逝去的時光：狐裘錦袍、燭光杯影、皓齒歡歌、細腰勁舞。那時侯，天下是自己的，江山也是自己的，看似無邊無涯的歡樂還是自己的。那時侯，誰能料到今天呢？想起“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的現狀，怎不讓人悔恨交加，回憶過去的時光！

溫柔清麗的詞句，華美幽婉的意象，如春天飛揚的柳絮、如傍晚飄灑的細雨、如云霧中朦朧的月光，迷迷蒙蒙，隱隱約約，把我們帶進了一種對過去追緬的幽怨。但并不是所有追悼過去的詞句都這樣婉約凄楚，他的《破陣子》雖然也是亡國后的作品，也是追悼失去的榮華，其前半部分卻充滿豪邁的激情。這豪邁豐滿了他的詞風，也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全面的李煜，展現了他曾經君臨天下的氣度，標示了他不同凡俗的身份。“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起句不凡，大有大好河山一口吞進腹中的氣概。然后是對過去的追述“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過去的歲月一經回憶歷歷在目，樓臺華美、瓊林玉樹、太平天子，那是多么值得回憶的時光，是他一生中最甜蜜的時刻。所以他以壯筆寫出對過去的追憶。

這種追憶同時也是對生命的體悟和思考。李煜短暫的一生中，奢華過、風流過，最終只留下不堪回首的傷感和凄涼。所以才會有“憑欄半日獨無語，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虞美人》）、“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望江南》）的夢囈。夢回當年，當年流逝了的榮華，一如流逝了的歲月，時光不再，空余無奈，撕碎了他的善感的心情。

時光有限，人生苦短，他不禁燃起對時光飛逝的無奈和心疼，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惝恍迷離的愁緒。如他的《蝶戀花》：“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在清風細雨、淡月微云、遙夜信步中，有一種傷春悲秋的情緒涌上心頭，怕春歸去，卻又留春不住的感覺油然而生。不由心隱隱作痛，為什么時光這樣無情呢？為什么不能挽住春的腳步？“長恨春歸無覓處”，匆匆春又歸去，該向何方找尋呢？

《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殘春時節，夜夜風雨，醒來不知花落多少。春天無情地準備拋棄多愁善感的詞人歸去了。令他想起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春天，一位少女哭泣著哀求他的愛情，“胭脂淚，留人醉”。此情此景，無情的過去了，不可能再重復，只有相似的春天才能勾起他的回憶，可是現在春天也要離去了，真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把惜春愛春怕春光歸去又無可奈何的遺憾書寫到淋漓盡致。

這種感情自然帶出了對時間的珍惜和把握，像他的《子夜歌》所說“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時光有限，時不我待，不能及時把握時間的人只有后悔終生。就像杜秋娘所說“有花堪摘直須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是他亂世文人消極避世的結果，也是他作為小國君王在四面虎視眈眈的強敵面前不由自主的喟嘆。“為想歡樂有幾時”，不如盡情享受眼前的幸福時光，珍惜現有的美麗人生。

還有他的《后庭花破子》“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時間飛快的過去，一年又一年。“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花月依舊人漸老，在他設置的不變參照物如花、月等的比照下，人世滄桑所造成的物是人非不得不令人長嘆。“桃花亂落如紅雨，況是青春日將暮”，不變的自然更使人憐憫自己易老的青春，他對時光的呵護一如他對時光的珍愛。

滴答滴答的時鐘聲一聲聲響了近千年，千年后的我們讀到李煜的詩句仍不禁扼腕長嘆，產生共鳴。時間對每一個人都是寶貴的，又何止于李煜呢？現代法國詩人，評論家瓦萊里曾強調：“僅僅對一個人有價值的東西是沒有價值的。這是文學的鐵的規律。”李煜把這種與時與世共存的感覺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把自己的痛苦放在了無限時空的背景上，放在了宇宙人生的哲學層面上，放在了超越時代的共鳴圈里。怎能不讓我們千年以后為他和他價值連城的作品掬一把傷心淚呢？

注釋：

1.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8.明刻本《南唐二主詞》，收李煜詞33首，王國維等人又輯補十多首。但無論原本或補本，都雜有他人之作。被學術界確認為李煜詞的不過37首左右。今人王仲文《南唐二主詞校定》，校勘，考訂較精審。

2.引自勃蘭克斯.《十九世紀的文學主流·引言》.

3.《人間詞話》刪稿，《王國維文集》.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5：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