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獵
痛并快樂著
1
杜大豐來到約會地點城中廣場小花壇時,提早了五分鐘,但他仍擺出一副左顧右盼的猴急樣。半小時前他接到好合婚介所的電話,正好在食堂用完餐準備回家,所以轉了個身慢騰騰地就過來了。單位離城中廣場一站多路,步履再拖沓仍提早了。既然到了就得進入角色,沒準對方已守在暗處觀察。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他起碼有十次以上來這里相親,早已清楚自己哪些該顧及哪些可疏忽。說真的,對杜大豐而言,“好合”已然不是一個中介機構,而是他逐漸喜歡上的一個女人。每次聽到電話鈴聲,只要瞥見手機上藍色的“好合”二字,他的心情便會莫名其妙的愉悅,感覺此后的若干時間必然充實有趣。的確,與大多數求偶的男性不同,杜大豐希望的是無數次地被拒絕。一方面,相親次數越頻繁腰包越厚實,另一方面,被拒絕一次便仿佛是在用鞭子抽打自己一次,他覺得不是自己犯賤,實乃被抽打的部位掐得太到位,有那種痛并快樂的感受。他嗜好這種感受,如抽煙一樣上了癮。
杜大豐應算個老手了,這一行的老手標準就是每次都得比新手還像新手:有那么一點誠惶誠恐,羞羞答答,當然也可以愣頭愣腦或自以為是,全憑面對的對象和當時的氛圍臨場發揮,只是別讓對方疑心你的誠意、窺出你的虛假就行。不過這一次,杜大豐是真真切切地誠惶誠恐了,原來跟他見面的女子竟是他第一次擔當該角色遭遇過的阿桂。他在心里直罵婚介所:簡直昏頭到家了,怎么可以讓他重復約會同一個人?!
甫見面,阿桂便認出了他,目光不易察覺地亮了亮。杜大豐下意識地一愣,趕緊嘿嘿地傻笑,一只手撓撓自己的頭皮,算是解嘲。阿桂倒挺大方,用詼諧的口吻道,原來又是你,你不是嫌我鼻子塌嗎?這一個多月我又沒做過整容,照片還是那張,哦,你一定被高鼻梁們拒絕得灰心了,才想到塌鼻的阿桂也是不錯。是不是?杜大豐又尷尬地笑了笑,慌忙和稀泥,哪里哪里。他當然不能告知是婚介所那幫人工作失誤“才想到塌鼻的阿桂也是不錯”。
那又為什么想見我,還把姓氏什么的也改了?我真的被弄糊涂了。阿桂看來是直腸子女人,心中有疑團不吐不快。
換了誰都會有如此疑問,當初的“胡先生”一個多月后竟成了“杜先生”?杜大豐在心里嘀咕,同時非常擔憂,被阿桂察覺出貓膩,他就只能像一個暴露了身份的地下工作者,再不能潛伏下去了。他必須靠自己來圓這個謊、堵這個漏,盡管是“組織”的疏忽造成的。
以前是我要求“好合”填“胡先生”的,我不想還未見面就讓對方了解我的個人信息,所以就成了“胡”先生。后來經歷幾次相親,才發覺不妥,因為雙方認可后我只得將實情說了,結果讓對方起了疑慮。杜大豐一邊緩步離開小花壇,一邊斟詞酌句地解釋。
遭過一次拒絕仍愿意交往下去,顯然阿桂對杜大豐是中意的。上次她還未表態就接到婚介所的電話,稱“胡先生”認為她鼻子有些塌,算了。所以現在的主動權必然被杜大豐掌握,杜大豐不愿解釋“鼻子”問題,阿桂便不會瞎較勁。
兩人沿著馬路松松垮垮地走著,聊些霧霾氣候的危害和H7N9禽流感的預防。這是婚介所提醒杜大豐的,即不能見了面就轉身“拜拜”,起碼相應的散步及交談不能缺少,這樣方能顯示他的真實與誠意。交談的內容最好不涉及自己意向的公共話題,否則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托”的身份麻煩就大了。
現在還常去下面檢查污水處理嗎?阿桂沒話找話地問道。
杜大豐一怔,稍后才想到她認為面對的仍是“胡先生”,只不過改了下姓氏而已,當初婚介所告知她“胡先生”的職業總不會也是胡扯的吧。杜大豐有些頭大了,接下來有關“胡先生”征婚表上填的其他信息阿桂都有可能提及,畢竟“胡先生”——盡管現在改為“杜先生”能再次赴約,表明他對“鼻子”問題不在乎了,那么她怎么可能忽視對他深入全面的了解?
他如何應對是個難題,說漏嘴在所難免。杜大豐尋思著該找什么借口脫身,當然任何借口對阿桂而言都是一種傷害和戲弄,面對一臉期待的阿桂他實在不忍心出口。幸好此時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了“滴滴”聲,他的腦海旋即閃過一個折中的主意,便趕緊掏出手機,盯視了屏幕片刻,自言自語道,不好,我媽的心臟病又犯了。然后就側過臉對阿桂說,實在抱歉,我得馬上回家一趟,這樣吧,明天我再打電話約你。阿桂似乎沒轉過彎來,聽他這般說,自然得順應他了,她顯出關切的模樣道,沒關系,你趕緊回去吧。明天電話聯系。
杜大豐匆匆離開,慶幸自己避免了目睹阿桂遇拒而哀傷羞辱的表情,至于明天如何給阿桂交代那是婚介所的事,賴不到他頭上。他們肯定能編出一套讓阿桂沒脾氣又不氣餒的說辭來。
2
回到家,杜大豐就給“好合”的玲姐打電話,述說了與阿桂重復相親的尷尬過程,要她負責給女方作個交代。玲姐聽罷馬上責怪自己大意了,說主要是阿桂后續又交納了一千元費用,婚介所答應替她推薦幾個不錯的先生,只是匆忙中忘了他們曾經“相親”過了。
其實與阿桂的初次相親僅是為老同學胡昊完成的一項任務。胡昊也是單身,常在各婚介所報名征婚。同在“好合”求偶的阿桂看過“胡先生”的基本資料后頗有興趣。玲姐便安排兩人見面,不料當晚胡昊母親的心臟病突發,胡昊要陪去醫院,只好另擇時間。第二次原本不會爽約,按往常胡昊從鄰縣檢查污水處理返回最多五點,他們見面的時間定好七點整,問題出在這天公路上發生了油罐車漏油事故,整條路被封堵了近兩小時,胡昊火速趕到約會地遲了十分鐘,沒見到阿桂。玲姐后來作了解釋,阿桂才答應再與胡昊相見,而這回就全怪胡昊了。有同事給他介紹了一位年齡較輕的女子,見面時間卻與阿桂撞在了一起,怎么辦?玲姐與胡昊沾點遠親關系,仍對他的腳踏倆船十分惱火,她警告胡昊:這次你若不見阿桂的話,她一定以為我們是騙子婚介,完全虛擬了一個“胡先生”出來,沒準還會告我們。胡昊也覺理虧,便冒出找人替代一下的想法。玲姐權衡良久,只得姑且試試。
那天在胡昊苦苦央求下,杜大豐懵里懵懂地踏進婚介所,玲姐匆忙對他進行了一番輔導,隨后他就趕到城中廣場的小花壇,與阿桂別別扭扭地見了面。一路上按玲姐提示的方式及聊天內容與阿桂交流、相處了一個多小時,同樣照玲姐教導的找了個機會脫身。第二天玲姐會替“胡先生”編個由頭婉拒對方的。
對于此次冒名頂替的相親,杜大豐覺得很有趣也很刺激,猶如演戲一般。阿桂說話的表情及聽他回答提問時的神態每每涌現于眼前,盡管他的情感系統已麻木壞死了,他的內心仍涌起幾多溫馨甚至感動。這或許與他唯一一次的戀愛經歷反差太大的緣故,那時的他總提心吊膽,曲意逢迎,生怕惹女方不高興。現在想來,這哪是享受戀愛?還不如冒名頂替來得愜意通氣。
沒料到幾天后,玲姐通過胡昊聯系上了杜大豐,與他協商成為“好合”的“金牌”會員,無須交納會費,被女方相中而出去約見一回給一百元報酬。自然他的個人資料與擇偶要求得公布于各信息欄上。玲姐特別提醒:個人信息務必將自己最耀眼最誘人的優勢填上。當然他對某位女士動了心,完全可以假戲真做,婚介所決不干涉。杜大豐只考慮了半天便欣然接受。
這樣他就做回了“杜先生”。
杜大豐至今沒對某位女士動過情,他只假戲不真做,這才是正常狀態。否則他早該央親朋好友介紹或上各婚介所征婚了。但從另個角度講,除阿桂誤當他為“胡先生”外,多數女方最后還是輕蔑地將他拋棄了。他對此一點不惱,反而樂在其中。
領取一百元報酬的同時,杜大豐又接上了新的任務。他將女方的擇偶標準與自己的情況大致對照了下,似乎比較吻合。他暗自笑了笑,心想正因為這貌似的般配,他才有賺錢的機會以及享受痛并快樂的感覺。
女人叫文靜,人如其名,看上去也較文靜清爽。杜大豐欣賞這種類型的女人,遇到了必定表演得更紳士與耐心一點。
離開小花壇步入街道,文靜就不太“文靜”了。杜大豐能理解,所以并未對她改變初始的印象,畢竟她們要為自己的幸福和命運爭取。不過她的表現與某些職業記者般喜歡追根刨底的女人不同,她基本上是自說自話,將她的同事、小姐妹的種種經歷搬上嘴,一個個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來。杜大豐聽出了大概意思,即這些再婚女人多數找到了理想的伴侶,緣由便是她常掛在嘴邊的“吃一塹長一智”,女人有了慘敗的第一次,就會百般慎重地對待第二次……杜大豐對此沒有異議,他認真地聽著,偶爾點下頭,卻不輕易發表觀點。尋常情況下,他選擇被動,以退為守。由對方有意無意地提些關注的話題,他發揮起來可游刃有余,否則一不小心被對方套進去,要想抽身出來就得出一身汗了。
只是天公不作美,此時突兀地響起了悶雷聲,隨之出現了幾道閃電,之前可一點沒有變天的預兆。大街上的行人亂套了,紛紛四散躲避雷電。杜大豐抬頭望望天空,烏云翻騰,估計要下大雨了。他皺了皺眉,無奈地朝人行道上的屋檐靠攏。文靜也停止了她的自言自語,腳步緊隨著杜大豐。
這邊的街面多是些酒樓和咖啡館,他們站立的屋檐下便是一家謂之“浪漫島”的咖啡館,有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或許就為躲雨而步入了店內。杜大豐抓抓頭皮,有些尷尬了,假如他也領文靜進去,那消費的錢肯定由他掏,他豈不成了冤大頭?玲姐是絕對不給報銷的,口都不必開。怎么辦,一會兒暴雨如注他再賴著不進更尷尬了。
豆大的雨點開始稀稀落落地砸下來,杜大豐尋思了下,決定領文靜去他單位避雨。單位就在距他們一百米的位置,加快幾步能趕在大雨前到達。以往他從不與任何女人提起他的單位就在某某大樓內,不為隱瞞什么,純粹覺得多此一舉。
摁亮5樓辦公室的燈,果然就見窗外傾盆大雨像倒下來似的。杜大豐讓文靜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給她沏上一杯單位招待客人的好茶。他自嘲文靜有這個待遇是拜老天爺所賜,其他交往過的女人連一瓶礦泉水都未讓他破費過。
文靜貌似安靜,其實眼睛一刻沒閑著,她東瞄瞄西瞧瞧,眼神里掩飾不住地閃過許多驚訝的光束。杜大豐清楚,那是兩邊墻上掛著的國畫和書法作品吸引了她,當然還有他與畫家、書法家一起搞活動的幾張照片。
文靜的眼睛熠熠生輝,她忍不住“嘖嘖”幾聲,驚喜地說,我最崇拜書畫家了。杜先生,這些字畫是你作的?
杜大豐苦笑道,我有這才氣的話——怎么可能,是坐在我這位置上的余老師的作品。嗯,就是這位老弟。杜大豐站起來將身后照片中的“余老師”指給文靜看。
才這么年輕呀,真了不起。文靜干脆走過來,在照片前佇立凝望,然后指著其中一位老者問杜大豐,這位是不是海老?
杜大豐點點頭道,你認識他?
文靜的臉龐騰地紅了一圈,慌亂地搖搖頭道,他是我一個同事的表哥,聽說他的一幅畫能賣到十多萬,我同事說,她表嫂錢還沒數完,表哥的畫已畫完了,跟印鈔機似的。杜先生,你跟這些人在一起,看來也是舞文弄墨的高手?
杜大豐聽了心情陡然間陰郁下來,這與以往的狀況完全相背。按理說他不就是要女人拿著鞭子狠狠抽打的感覺嗎?而且照文靜如此驚喜下去,抽打的力度必定比以往更準更狠。他自己也覺得情緒低落得有些不可理喻。
怎么可能。杜大豐下意識地重復了句模棱兩可的話。
你好謙虛噢。文靜瞅了他一眼,口吻已然似老朋友般,隨后又輕快地說,我看出來了,你是不屑與我這種俗人談論高雅的藝術。
杜大豐只好硬擠出些笑來敷衍,他已悟到自己情緒驟變的奧秘了,必定是文靜將又大又沉的帽子扣在了他頭上,使他的頭瞬間不堪重負和難以適應了。以前幾次相親,女方均未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他的“實力”,因而對他的認同不會表現得如此明顯。難以抉擇的是,假如他現在摘除帽子顯出原形的話,就仿佛看一部缺乏懸念沒有高潮的戲一樣不過癮不劃算。
只能怪自己領她來辦公室了。杜大豐稍有后悔,本來待在辦公樓底層的休息室省心多了。眼下最緊要的還是趕緊尋個由頭脫身,反正他跟她待的時間已超過了婚介所要求的下限。
可是外面下著大雨,他總不能趕她走吧。杜大豐暗暗嘆息一聲,隨手拿過一張報紙翻起來。讓她去激動吧,他決定用點頭或搖頭來敷衍她。
文靜沒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對他顧自翻報紙的行為略為驚訝了下,但她的情緒沒有太大變化,仍興致勃勃地在一張張字畫和照片面前駐足留戀。
杜大豐也看不進報紙,眼睛的余光不時地會溜出來,有意無意地掃一眼文靜的側影或背影。他發現,文靜除了容貌秀麗外,身材也相當有曲線感,她扭動身軀的姿勢甚至稱得上動人。資料顯示,文靜三十六歲,離異無小孩,在一家社區衛生院做護士。杜大豐覺得文靜倒是蠻適合胡昊的,這老兄現在依然光著,若是文靜不注重男人的外形,而胡昊不在乎女人的年齡,他們或許能成。他打算請玲姐出面牽線,當然之前他必須與她了斷瓜葛。他提醒自己,仍按以往的形式促使她自行離開,這對他而言已成了一種不愿矯正的嗜好。
這邊的文靜終于覺出了杜大豐的冷淡,趕緊回到現實中來,羞澀地搓了搓手道,待這么久了,你,你還有事吧——雨好像小了,我……得走了。
杜大豐這時候又紳士起來,他起立,優雅地向她弓弓身,微笑道,也沒什么大事——那我送送你。明后天我再跟你聯系,行嗎?
行行,我等你電話。文靜忙不迭地答應。
3
往往戲的高潮部分出現在第二次見面,這才是杜大豐所期待的。
再次赴約的女人大都不會遲到,她們將自己上上下下精心裝扮和修飾一番,滿懷憧憬,精神抖擻又佯作嬌羞地等候在約會地點。杜大豐能從她們的眼神和肢體扭擺上窺出,她們的身心均已悄然地張開了翅膀,隨時準備飛向他的懷抱。
可偏偏于春情萌動時,他會不合事宜地,如犯了錯的小孩似的告訴女人們,他雖在“純事業單位”上班,卻是個臨時工,在填寫的資料上沒有注明純屬虛榮,所以趕緊糾正。假如女方不嫌棄他的“臨時工身份”,他愿與她深交下去。
女人們反應過來后的表現各不相同千姿百態,有人大呼上當,跺跺腳倉皇而逃;有人先是傻了,爾后哀怨地剜他一眼;有人滿臉羞憤,怒斥他為流氓無賴;有人自嘲:以為總算遇上了鉆石王老五,不料卻是塊不值錢的泥石;有人則陰陽怪氣道,難怪一大把年紀還沒聞過女人味,活該!
杜大豐決不還嘴,也不解釋他的臨時工是有編制的。他表面上一副訕訕的死樣,內心卻愜意慰藉、自鳴得意,仿佛他策劃的一個陰謀又一次得逞了。
第二天晚上,杜大豐便把胡昊叫來,告知有這么一個女子,比較接近他的擇偶標準,問是否有興趣會會。
胡昊一張黑不溜秋的馬臉,盡管他十分注重打扮,仍不被他中意的女人青睞,往往第一回合就糟了淘汰。自然也有不少青睞他的女人,他又嫌人家年齡大或者不誘人。如今三十七歲的他依然樂此不疲地尋找著年輕美眉。
長相如何?胡昊急不可耐地問。
大鼻子小眼睛的我會想到你?杜大豐在胡昊肩上拍拍,他們是從開當褲時玩到大的同學加朋友,彼此間的了解或許比夫妻還要深透。
那身材怎樣?胡昊緊追不舍。
杜大豐用豎起的大拇指朝胡昊示意了下,挺棒的。
大豐兄,我最近才悟出,女人的曲線比容貌更重要,因為那不僅僅為飽眼福,唉,跟你說你也體會不出。好,我頗有興趣。
胡昊與杜大豐最大的不同是他始終沒閑著,從二十郎當一直尋到現在,他常開導老同學:何必死腦筋呢,就算看透了,那找個把女人解解悶總可以吧,遇到合適并投緣的就戀戀愛,又瀟灑又快活,比跳舞麻將好玩多了,單身才有這樣的資本,可別浪費了,而且如今抱這種心態的女人也不在少數。可杜大豐的腦筋始終轉不過彎來。
杜大豐提醒道,只是年齡大了些,比我們才小一歲。
胡昊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圈,說,只要模樣真的夠味,年齡大點無所謂,誰規定戀愛就一定得結婚?大豐,我跟你直說,現在我除非碰到一個十分動心又十分符合要求的女人才考慮結婚。
那你不是存心玩弄人家嗎?杜大豐毫不留情地責問老同學。這樣的話我不牽線了,要被人家罵祖宗的。
沒準人家還樂意呢——行行行,喜歡的話我就認真談一場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胡昊看出杜大豐認真了,只得討饒。
與胡昊談妥,杜大豐接下來要完成的就是約見文靜,在她飽含期望春潮涌起之際,他猛然間來個晴天霹靂,將自己貶損得一文不名,并用確鑿的事實依據擊碎她可能的僥幸心理。哈哈,他期待的痛并快樂的戲就要上演了。
杜大豐準備打電話約文靜時,心里竟莫名地猶豫起來,這也是以往面對任何女人都未產生過的心理狀態。他有些納悶,難道自己對文靜動了心?或者不忍見到俏麗女人梨花帶雨的哀傷神情?杜大豐一時難以辨析,倒是有一個現成的由頭乘隙而入:他不是要將文靜撮合給老朋友嗎?倘若他們成功牽手,日后他再面對成了胡昊女人的文靜時,他自我塑造的猥瑣形象必然令他無地自容。
如此思忖了一番,杜大豐改變了主意,決定放過文靜一馬,不讓她體驗從騰云駕霧到墜落懸崖的殘酷過程。還是勞煩玲姐替他轉達拒絕的聲音,反正婚介所備有足夠多“婉拒”的由頭。
杜大豐遂找了玲姐,將他的顧慮及請求如此這般地表達清楚,玲姐十分理解和贊同他的舉措,認為他既幫了朋友又兼顧了生意,她一定配合。
翌日,生意果然又找上門來了。
4
由于背光,杜大豐開始一點沒認出對方竟是亞娜。倒是亞娜率先猶疑地問了聲,你是大豐吧?杜大豐聽了一個激靈,愣愣地望著對方。資料上只注“杜先生”能準確稱呼“大豐”的人必定是老相識。杜大豐隨即也認出了亞娜,但意識卻恍惚了,以為與亞娜分手只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從學校的桂花樹下第一次見到亞娜,杜大豐還是個青澀的初中生,對于有著夢幻般神情的亞娜,他的內心萌動了從未有過的春情,至此相思幻影像長了翅膀般帶著他騰云駕霧,他卻沒有膽量向比他小一級的女生表達。學生時代一晃而過,在他心里唯留下莫名的惆悵。
再次遇到亞娜是在胡昊姐姐的婚禮上,杜大豐被胡昊拉來擔任婚宴的引導員,這樣他又機緣巧合地見到了作為新娘同事的亞娜,這回他鼓足了勇氣,非常坦率地表達了心意,結果兩人迅速地墜落了愛河。
那是一段十分難忘的美好歲月,兩人整天陶醉在花前月下,大口吮吸著愛情的甘露。誰也未曾料想,亞娜的父母為女兒的幸福暗中查訪,了解到他的住房條件與家庭經濟比較拮據,便蠻橫地阻止他們的交往。起先亞娜堅定地維護兩人之間的恩愛狀況,可父母軟硬兼施,寸步不讓,時間一長她有點招架不住了。一方面覺得父母的干涉是無私和正確的,另一方面又不忍心純美的愛情就此腰斬,一個人被生生地分裂成矛盾的兩面,導致后來與大豐相處時每每出現情緒失控、脾氣暴躁的現象。杜大豐也不敢陶醉了,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搖搖欲墜的戀情,若亞娜的臉色一陰,他的心里必然下雨。愛情完全變了味,從甜蜜的享受異化成苦澀的煎熬。但杜大豐依然無怨無悔地堅持了下來。
眼看苦熬有了回報的跡象,亞娜的父母不知從哪里打探到,他唯一可以夸耀的工作竟然不是正式編制,這猶如一塊巨石,突兀地壓在了平衡木的一端,搖擺不定的亞娜立馬倒向了父母。
從資料上獲悉,亞娜是離異的。杜大豐倒沒有絲毫幸災樂禍的心理,九年過去了,他除了對愛情的絕望外,從未詛咒過亞娜,并非對她仍抱有好感甚至企圖,只是他已將她視作經典文藝作品中的一個人物,雖然印象深刻卻與自己的世界毫無糾集。
亞娜的臉上已褪去了夢幻的痕跡,反而呈現出一臉的平靜淡漠,杜大豐心里暗暗替她惋惜。他想假如她臉上能保持少許年輕時的神韻,她遇到理想男士的概率必將大大增加。
聽胡姐講過,你有獨身的傾向。當時我就覺得你傻,何苦呢,找個合適的過日子總比單著強,不過現在開竅也不晚。亞娜如對老同學般說道。
杜大豐怪異地笑笑,思緒仍有點走神。
但你把要求降太低了,什么年齡、職業、婚否都無所謂,你還是未婚,像你這條件的男人,現在最吃香了。看來亞娜真把自己當作杜大豐的一個老同學來勸導了。
可我的工作仍是臨時性質的。杜大豐自己也不知為何冒出這么一句不配合的話來。他是想揶揄她?抑或用挖苦自己來打擊她?
那又怎樣?單位不是照樣給繳五險一金么。亞娜似乎沒有聽出杜大豐這句話的弦外之音,見杜大豐傻站著,她側移了幾步在小花壇角落的一張石椅上坐下。到老了你照樣有退休金拿。
這我知道。杜大豐牙痛般地接上,隨后補充道,我九年前就知道了,所以別人不問我就懶得聲明。
亞娜聽后愣怔了下,什么話也說不上來。
杜大豐也在石椅上坐下,心里揣摩著亞娜此時此刻會想些什么,譬如即便“聲明”了也挽回不了愛情;或想起了什么,譬如兩人一起數星星忘了末班車的時間。他搞笑地想能鉆進她的肚里去探個究竟就有意思了。
靜默了五六分鐘,亞娜扭頭睨了杜大豐一眼,似自言自語道,我們之間還有可能嗎?真不明白,“好合”怎么會安排我們見面?
語焉不詳,語無倫次。杜大豐大腦里搜索出這兩句成語,對亞娜流露出來的迷茫、混亂略感驚訝,情緒瞬間開朗了許多。他倒真感謝“好合”替他們安排了此次相親,這次結束后他決定不向玲姐要一分錢報酬。
交了錢他們肯定要安排的。杜大豐不露聲色,回答得極為巧妙。
你對女方真沒什么要求?不會是像胡姐弟弟那樣找找樂子吧。稍后,亞娜佯作玩笑地問。
是暗示抑或試探?杜大豐又在心里猜測起來,當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是,純粹屬于“相親”過程中的東拉西扯。
那要看什么人了。杜大豐淡漠地回道,有點答非所問。過了會他又說,胡昊——就是你同事的弟弟,遇到動心的自然會認真起來。
亞娜的眼睛茫然地盯視了杜大豐一會,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說,哦……我懂了。說完從石椅上站起身,猶豫片刻終還是邁開了步子,快走出小花壇時又回過頭道,我的聯系電話“好合”有,有事找我可以去那里要。以前的號碼全換掉了。
杜大豐心里一旋,突然間沖動地說,亞娜,那你現在告訴我不更方便嗎?
王向春的第二個春天
“時間是一三五下午,3至5點。洗衣、洗碗,收拾房間清理衛生。得全干完了或到點了才能走人。記著,除每周這6小時外,沒經我允許不準滯留或進我的家門。”晃著一顆碩大腦袋的顧主交代完后,瞇縫著眼將手上的一把鑰匙拋給王向春。王向春接過鑰匙,發現顧主的手掌背上長著一塊塊白斑,他皺皺眉,抓在手里的鑰匙就有點類似燙手山芋那種感覺。
顧主叫高新,單身,開一家電腦公司。眼下此類集科技與經營一體的行業最賺錢,所以習慣了財大氣粗,染上了公子少爺的秉性。高新一次性向潔爾家政買下500個服務小時,指定要手腳干凈的城里人。
王向春明白顧主的意思。顧主是不愿看到一個鐘點工在眼皮底下又丑又臟地干活,他或許覺得別扭或者喜歡在家看自己喜歡的面孔,這可以理解,尤其一個單身。王向春反倒覺得挺好的,不是嗎,自己把該干的活干完走人。
“老王,我可以稱你老王嗎?……你明天開始吧。”高新瞄了眼手機屏幕,伸出手朝王向春揮了揮,他下逐客令了。
王向春其實不老,剛四十歲,中等身材,長得眉清目秀。他在剪刀廠裝配車間做統計兼宣傳干事時,屬于許多姑娘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那時他的眼睛是向上的,于是廠工會一個天真漂亮的女干事就成了他的另一半。這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變化確實大,連他們這種老字號品牌的國企都不得不進行改制,王向春下了崗,而把翠花留在了廠里。翠花就是那個女干事,不過后來精簡科室時也下到了車間。雙職工家庭可以有一個留在國家里,丟車保帥,總算讓王向春大喘了一口氣。
車丟了,只好做小卒子。于是他騎上自行車穿過那條分離城郊的護城河,去對岸新開發的高檔社區,選擇了一個家政服務行業。就如男護士一樣,他迅速地成了各家政公司爭搶的對象。
說來也是無奈的事,高中畢業的他,除了記記賬,出些單位黑板報,再無其他特長手藝,下崗再就業的競爭日臻激烈,原因是農民工太廉價了,所以連替人哭喪的冷門活也早有人爭搶。好在翠花沒有異議,鐘點工辛苦但收入可觀,比周圍許多下崗工人干保安高出一倍多。她的意思是先讓他做起來,她正在托一個開同學會時重逢的老同學,有可能為他謀到某合資企業外勤的工作。
王向春不想顧及太多,家里養著一個兒子,今后的經濟負擔實在太重了,作為一個男人,多多賺錢最最重要。
每當日頭西斜之時,王向春就會去高新的大陽臺上小憩一會。其實這時的陽光已有些蔫了、渾了,卻別有一種壯麗和醇厚。王向春習慣于這種背景光色下,伏在四樓的陽臺扶欄上,饒有興味地俯瞰或平視這個新興的住宅小區。
真正牽引他目光的是斜對面四樓的陽臺。半個月前,他偶然注意到那陽臺上出現了一個女子,穿著紅色運動衫在彎腰抬腿舒展身姿,那動作極其輕盈優雅。王向春的眼睛特別好使,不僅將她的身材輪廓盡收眼底,連臉上的一顰一笑、神態氣息都望得真真切切。那顆恰到好處地長在左臉頰中央的黑痣襯托了她的皮膚尤為白凈。賞心悅目,他用四個字概括了這女子。
不僅如此,更要命的是女子讓他怦然心動了,算上十三年前的那個女干事,她是第二個。
此后幾天,他都抽暇去陽臺,借小憩的機會,領略那女子的風采神韻,愈看愈覺得她似陳年的老酒,聞聞也會醉的那種。
他真的陶醉了。
他知道自己陷了進去,以致他在非常厭惡高新這家伙時也未向公司要求換顧主。公司規定有一定理由是允許換顧主的,譬如服務的幾家顧主住址分散,或者顧主曾是老同學老鄰居什么的熟人。
王向春厭惡高新,原因是他常常發現水池里有女人的褲衩、胸罩,整理床鋪時,總有一種腥臊味向他刺鼻涌來,有時床單上好幾處淫液漬斑,還有像避孕套、神力口服液也隨便亂扔。他感覺似在收拾一個淫窩。從褲衩的大小可以看出,這家伙帶回的女人遠不止一個兩個。有時他惡狠狠地想,那些女人一定是瞎子,不然能讓一雙白癜風的手在自己身體上亂摸嗎?
想想都感到惡心。
高新確是下流無恥,若非在他家的陽臺上可以眺望那個女子,王向春早就忍受不了了。
他是因為太驚喜,到了這般年齡這般處境,還會有令他怦然心動的女子。這究竟是他進入了某些人戲謔的所謂“二春”,還是該女子實在超凡脫俗與眾不同?不過再怎樣也不可能跟他沾上任何實質關系,他至于如此春心萌動、多情善感?他確實迷糊了,竟然會有十三年前談戀愛時的那種飄然情愫。
王向春明白自己不會奢望得到那女子哪怕一個輕輕的摟抱,他無非希望常常見到她,那種沒有涂脂抹粉的素顏,那種優雅飄逸的倩影,心里會覺得安逸與慰藉。
允許一廂情愿的,是不是?
那女子終于又出現在陽臺上了,今天她穿著一件粉紅的寬松衫,仍在陽臺上彎腰伸腿,活動筋骨。王向春激動地舉起手來,朝她所在的方向用力地揮動著。
他們之間的距離確切地說50米左右,因為高空,距離感更近了。那女子或許沒有往這邊注意,仍在擴胸扭腰。王向春有些失落,蔫蔫地將手放下,返回房間準備回家。
今天翠花的情緒特別好,很明顯的就是她把飯菜做好了,通常都要等王向春回來一起做,哪怕他已累得直喘粗氣。
“向春,你不用再做鐘點工了。”翠花提起酒瓶子,往面前的杯里倒了點五加皮,“宇宙公司答應收你了,搞外勤,收入三千六。”
“這收入比現在的少。”王向春嘴上平靜地說,內心是怨懟的。他后來才了解到“老同學”是一個男性,在“宇宙”任副總,翠花近來常與這位老同學在一起。
“收入少了五、六百,人卻輕松了,說出去也不難聽。你不要面子我可要呢。”翠花極夸張地將手放在自己的心窩上。王向春悶悶地扒著飯,他越來越看不慣妻子這種忸怩作態。算什么呢,近40歲的女人,還把指甲涂得猩紅,老喜歡把手放在自己肥塌塌的胸脯上,做出一副純情嫵媚的模樣來,連兒子都討厭母親的打扮和舉動,幸好他們沒有女兒,不然模仿起來可就糟了。
“你說話呀。”翠花盯著他,帶點責怪的口吻。
“我,我不想去宇宙公司,現在累是累點,可自由,錢也多。”他心里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當然他不會跟她說,跟所有人都不會說。
翠花不屑地瞅了他一眼:“干嘛呢?賭氣呀。”
王向春確有一點賭氣。他想我干嘛要讓別的男人像救世主一樣,在妻子面前顯能。真要換工作他也會自己去尋找去求人,何況外勤也無非打打雜跑跑腿而已。
話說回來,干鐘點工確沒法顧及臉面,別人給不給是另一回事,連自己也會覺得低賤,漸漸地就心冷氣短,會擺出摔一跤正好坐一坐的熊樣,懶得去理會別人輕蔑的眼光。
王向春是有切身體會的。二四六上午做的一家,是一個服裝城的個體女老板。女老板起床正是他上工的時間,這時她就會像使喚丫頭般支使他,一會兒喚他將痰盂端進廁所,須臾又令他放洗澡水,有一次竟要他擦已穿上腳的皮鞋。他能堅持下來,一方面出于收入考慮,另一方面自然是心中那份莫名的思念與期盼。
“向春,你干嘛呢,我不在乎錢少,你還有什么好顧慮的。難道你就這么賤?”翠花惱火了,把眼睛瞪得老大。在家里,她早已習慣了頤指氣使。
“爸爸,你別干鐘點工了,同學問我爸爸做什么工作,我只能低低頭不吭聲。”剛讀初一的兒子在一旁插嘴。
王向春的心一縮,他感到羞愧了,臉上不由自主地尷尬了下。他內心多么希望兒子能在優越的環境中無憂無慮地成長,千萬別遭遇自己這樣的無奈和尷尬。沒想到自己的職業使兒子產生了自卑感。
王向春糾結了,一邊是妻子兒子的反對,一邊是為了能看到心中的那個女子,孰輕孰重,還用去秤上稱一稱嗎?
盡管如此,王向春仍決定自己的選擇,他對兒子說:“你不告訴別人,別人就無法知道,你的同學都在城南老城區,爸爸干活的地方是城西開發區,沒人會跑那么遠打聽的。再說爸爸又不是干非法的事。兒子,你可以沉默但沒必要低頭。”
有些事自己難以解釋,當他決定將鐘點工做下去時,心里不免“咯噔”了下,該不是自己暗暗地戀上了她?倘若如此,那必定是毫無意義的單相思。自己算哪根蔥?在當下的時代,自己還不如有錢人的屁香,假如她是鮮花,他連牛糞都挨不上,假如她是天鵝肉,他連癩蛤蟆都不如。幸好他王向春有自知之明,不會成為奢望與她演繹情感的花癡。他只有一種念想,在枯燥的勞作間隙能望她一眼,在家里能回味一下她的音容笑貌,他的身心便有了莫名的愜意與充實。
能在內心藏駐一個心儀女子是件非常幸運的事。他越來越看透了,如今的翠花庸俗勢利,厚顏無恥,早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干事了,仍與她待在一起無非為了家庭孩子;而其他有錢有地位的女人基本上是女老板的翻版。能悄然進入他內心深處的比鳳毛麟角還稀少,只有她。
這天,他干完女老板家里的活后,打電話向公司請了兩小時假,謊稱身體不適,讓公司派一名機動鐘點工去本來屬于他服務的顧主。
他渴望近距離看看她。他來到高新樓下的一家面館要了碗片兒川,平時他干完上午這班就回家了,吃完午飯在家休息片刻再去做12點半至2點半這一班。現在他卻無緣無故推掉一班活,少賺了16元,這從他干上鐘點工后似乎還沒發生過。
值。他已不愿責怪自己的行為了,難道他就不能隨心所欲一回?像他這樣的人生活已夠了無情趣了。
好幾天沒在陽臺上見到她,恍惚覺得已有數月,掐指一算,才不過一周,但心里的那份失落感簡直使他無法靜下來,他要去碰碰運氣,而且希望面對面地遇到她,再跟她打個招呼。
吃完片兒川,他又仰頭朝她的陽臺上望了會,依然沒有她的倩影。這樣他就跨過馬路,在她居住的那幢樓周圍煞有介事地轉悠,心里倒也不浮躁。他開始猜她有多大年齡,25至30之間吧,他想。她結婚了嗎?想到這他的心沉了沉,馬上就釋然了。女人總要結婚的,能般配她的男子必定是器宇軒昂、儒雅深沉的正人君子,如此方稱得上金童玉女,男才女貌。從目前看,她似乎還單著,這就更好了,他想自己隱約有些在意的,瞧見男人與她在一起沒準還會冒出醋意。她做什么工作?他接著又興趣盎然地猜下去。前段時間,他總在下午3點多見到她,說明她不在機關工作,但這么早回家可能是兩班制的營業員。他馬上反駁自己,她不會是營業員的,難道她是無業人員?呸,他朝路邊的陰溝唾了口痰,她一定干高雅的職業,譬如醫生、記者、教師……
天陰了下來,像要下雨的樣子,他一邊在心里胡思亂想,一邊用眼睛不時地左右前后掃上幾眼。
直到2點半,也沒見著她,他又開始責備自己無聊。不是有句話叫只要心中天長地久別在意眼前一朝一夕嗎?才幾天未見,便像丟了魂似的在這里瞎轉悠,這不該是他這種年齡的人所為。
王向春準備返回,離3點開始的那一班近了。雨在這時下起來,王向春加快步伐,在剛拐上馬路的一瞬間,他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低著頭匆匆地過馬路,王向春驀地駐足,眼光似追光燈般圈住了那人。
女子見馬路不遠處有一輛車駛過來,小跑了幾步跨上這邊的人行道,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停下來,用手捋捋因跑動而垂落零亂的幾綹頭發。王向春這時看清了,是她,沒錯。他的心激動起來,血液在身體里奔涌。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雨中。
雨又大了些,那女子望了望天空又趕路了,步子非常的急促。王向春在女子經過身旁時,情不自禁地伸手朝她揮了揮,那女子也側過頭咧嘴回贈他一個友好的在他看來十分燦爛的笑靨,仍繼續小跑著離去。
王向春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多么窈窕,恰到妙處的細腰,襯托了她滾圓而不夸張的臀部。她今天穿一件菊白色薄羊毛衫,有幾滴污水漬濺到了羊毛衫上,手上提著的像檔案袋一般的大信封也被雨水淋濕。
王向春突然一跺腳,手拍下了腦門,他想自己干嘛不買把傘給她呢,這樣可以使她的步履保持輕盈,不至于如此匆忙狼狽。他馬上沖進店里,買了一柄花傘,出來時,她正好拐進了樓群間的一條小道,他急著奔過去,到那路口,菊白色的身影卻怎么也找不見,他遺憾得臉色都漲紅了。
“嘿,她終于被我征服了。”高新嘴里灌了一大口啤酒,因為一下子吞不下去,有些啤酒沫就往嘴邊溢出來,他用手擼了下下巴,繼續得意道:“什么樣的女人,只要在錢和性面前都會服服帖帖。”
這天高新回家比較早,于是就碰上了還未到點的王向春。高新向他招招手說:“老王,今天在這里陪我喝幾杯怎么樣?”
王向春本是不愿意的,盡管他發現這家伙近來似乎規矩收斂了許多,比如女人的褲衩和胸罩不見了,甚至開始自己疊被子了,但心中對他的厭惡感無法一下子消退。不過顧主既然這么客氣,而他對每天面對的那張涂脂抹粉的臉也委實厭煩了,當下向家里通報了聲后答應下來。
高新吩咐王向春去買幾樣鹵味和兩盤生菜拼盤,回來后王向春三下五除二就將生菜弄熟,于是他們開始對飲。
酒一多,高新更來興致了,他滿是白斑的手摸摸碩大的頭顱,說道:“不容易啊,我第一次發現了她就對自己說,一定要把她弄到手。總算讓我如愿以償了。”
王向春對他玩女人的游戲不感興趣,為了應付,只好附和地說:“看得出來,你這段時間情緒不錯。”
“那當然——你,你怎么知道?”高新臉上有些疑惑。
“哦,我,我從整理房間看出來的。還有你DVD上放著的碟片都是些歡快的歌曲。”高新的DVD有時人離開了也不關掉,王向春進來就常聽到還未唱完的歌曲。他雖說對音樂沒特長,興趣還是有的,有時一碟完了,他便換上丟在旁邊的另一張碟,讓音樂伴著他干那些又臟又累的活。
高新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瞇著眼,搖著他的大腦袋說:“是啊,她是多么讓人著迷的女人,特別在床上,哈哈……我再不敢帶其他女人回來嘍。”
王向春暗忖,男人只要有了心儀的女人,他的生命就變得滋潤,生活變得充實。譬如自己,自從對面陽臺上的那個女子占據了他的心后,他的生活就覺得踏實了,仿佛一個嬰兒時時能觸摸到母親的乳頭一樣。他喝下一口啤酒,像是附和高新又像自言自語:“你是我心中的唯一,有了你,我就有了天與地。”
“說得好,——這好像是哪首歌里的歌詞?”
“是《十大情歌對唱》里的歌詞。我也很喜歡。”王向春笑笑道。
“老王,你真是我的知音。”高新夸張地起身,一只手伸過來猛拍了下王向春的肩頭,然后有點淫笑地說:“來,老王,為……為唯一的女人,干杯。”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似乎沒什么缺憾的,王向春心里越來越顯恬靜和溫馨。有時他在高新家的活干累了,就將《十大情歌對唱》放進DVD里,讓那美妙的歌聲縈繞在房間內,他就踏上陽臺,朝對面陽臺上眺望,有時能見到她穿著運動裝在彎腰扭腿、舒展身姿,有時陽臺上沒有那優雅的身影,他會有一陣子失落感。他有些羨慕高新,這家伙現在與那女人一定挺順的,這從他的西裝、襯衫和領帶飄散出來的淡雅的花香味可見端倪。當然自己也是幸運的,畢竟心中藏著一個純美的女子,盡管與高新的表現形式不同,彼此的心境卻是類似的。
這天,他在陽臺上待了大約一刻鐘,也沒見她出來,正欲返回房間繼續干活時,她卻出現了。已是暮春時節,她穿上了連衣裙,而且短袖,露出她白皙又圓潤的臂膀。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近來她的身體愈顯青春與魅力,他的心里便有一絲情不自禁的蠢蠢欲動。他按捺不住地擎起手來,朝她的陽臺方向揮舞。
斜對面陽臺上的女子,稍側了側身,朝他這邊凝視了會,突然也舉起手來揮動了幾下,臉上同時展露出淺淺的微笑。王向春的心狂跳起來,她終于認出我來了,他在心里說。我早有預感,我們一定會相識的。他踮起腳,手有些顫抖地向她使勁揮著,眼睛卻模糊起來,眼眶中有一些黏糊的東西像絲網一般貼在他眼前,他只朦朧感到有一張粲然迷人的臉蛋和一只白藕般的手臂在眼前放大……
這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他與她在城河邊幽靜的小徑上漫步。她步履輕盈,一只白藕般的手有時頑皮地去拍打垂掛下來的柳葉;一襲白色的連衣裙穿在她曲線盡顯的身上宛若仙女一般;她時而一副文靜的淑女狀,氣質高雅,有時會嫣然一笑,露出天真可愛的酒窩;她的身上彌漫著一種沁人心脾的花香味……他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悄悄而有力地將她摟進懷里。
醒來時,他方知是一個夢,但周身和心里都十分舒爽甜美。夢仿佛是一顆橄欖,夢醒了,橄欖也就消失了,而那種回味卻仍留在嘴里。
但他馬上厭惡起自己來,因為他發現短褲黏迷糊地濕了一片。這一發現,使他非常的羞愧懊惱,這不是在玷污她嗎?他一時間嚴重鄙視自己。
夢使他更有意識地悉心呵護她在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在陽臺上再見到她時,他仍朝她揮手,朝她微笑,神態卻是比先前莊重了許多。
那天公司發薪水,每位鐘點工都將自己上個月做的工時交公司財務核對,公司按每小時8元的報酬結算。王向春拿出一沓經顧主簽名的“回執”,發現高新家做的沒簽,他干活時他總不在家,上兩次也這樣,幸虧最后一次碰上才讓他一次性簽掉。看來這回只能去找高新補簽了,否則要拿到錢會有許多麻煩。翠花知道他今天有多少票子可到手,他交不上這個數,她必然大吵大鬧。
今天又逢周六,估計高新在家,倘碰不上再打電話約他。
從公司步行過去只需十分鐘時間,王向春不急不慢地走著。暮春的午后,空氣倒是流暢的,兩邊馬路上的行道樹高大挺拔,樹葉郁郁蔥蔥,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斑斕幽靜。氣候有些微熱,他臉上身上卻沒有一絲汗水滲出,或許是心靜則涼吧。到了高新家,他習慣地掏出鑰匙,打開門,見客廳里亮著燈,而里面的臥室門留著一條縫,望進去半明不暗的,他知道是鋁百葉窗簾放下了。高新此刻必定在睡懶覺。
這樣想著,他便毫無顧忌地推門進去。
王向春步入臥室,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高新,而是一張有著一顆黑痣的燦爛臉蛋,由于整個人呈俯臥狀,那張臉是用了點勁才朝側后扭過來的,她臉上不知是羞赧抑或血液的沖灌變得緋紅。王向春從未見過她臉紅時的模樣,原來她的臉紅竟比平時白皙的臉蛋更迷人嫵媚。最初一瞬間,他以為看錯了或者希望看錯了,然而他的視力那么好,對于早已深深嵌入心底的臉蛋,眼睛是不敢欺騙的。
他已沒時間驚呆了,他完全傻了。呈現在眼前的除了那張可愛的臉蛋,還有她白花花的脊背,最惹眼的卻是那高聳著的白嫩又滾圓的臀部,而臀部的地方,停留著一只患白癜風的手……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