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刺殺金正恩》看好萊塢挑釁外國領導人

周黎明

好萊塢嘲笑政客的影片有不少，但直接瞄準尚在位置上的國家領導人，那樣的案例并不多，我能想到的幾例，可以襯托出《刺殺金正恩》的特殊性以及好萊塢的慣用伎倆。

比《刺殺金正恩》更有名、而且更可能引發兇猛報復的，是1940年卓別林拍攝的《大獨裁者》。該片籌拍的時候，二戰還沒打響;該片完成拍攝的時候，法國還沒淪陷;該片上映的時候，美國尚未介入戰爭。如今大家都盛贊卓別林的卓越眼光，但當年他著實是一個瘋子，好萊塢同行怪罪他的行為將導致好萊塢電影喪失德國市場，英國實行綏靖政策，公開表示將抵制該片。（影片上映時，英德已經開戰，故該片成了英國的政治宣傳工具。）

跟《刺殺金正恩》相比，《大獨裁者》有兩個最大的差異，一是沒有點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名字，而用了虛構的人名地名，不知道這是出于法律上的擔憂還是藝術上的考量。但當年的所有觀眾都一眼就明白銀幕上的阿德諾伊·欣克爾是誰，托瑪尼亞是哪個國家。第二個不同是對立方的定位，《大獨裁者》中是代表受迫害猶太人的理發師，完全是同情的對象，而《刺殺金正恩》里則是美國媒體人——那兩位采訪金正恩的哥兒們大約是全世界最愚蠢的記者，而他們身上折射出了好萊塢對美國國民性的調侃。

好萊塢在同時描寫美國和他國時，如果他國比美國弱小，通常正常的嘲諷對象是美國自己。這不是說好萊塢有自我批評精神，而是政治正確使然。其實中國強大以來，也無形中走這條路子，比如《等風來》呈現的尼泊爾要比中國落后，但真正意圖是通過尼泊爾的背景，來批評某些中國人在物欲橫流中喪失了精神追求。2006年的英美合拍片《波拉特》是一個很典型的案例。它雖然沒有出現國家元首，但它實實在在提了一個真正的國名。那個來自哈薩克斯坦的主角也是超級蠢貨，在美國采訪時屢屢出丑。據說當年哈薩克斯坦政府非常生氣，擬公開抗議，但有人跟他們悄悄說，其實影片真正嘲笑的對象是愚蠢的美國人。哈國一旦明白了美國政治幽默的套路，一下轉怒為喜，說我們不在乎被惡搞，反正惡搞中我國知名度大大提升，歡迎大家來我們這兒旅游。

當然，《刺殺金正恩》跟《波拉特》也有本質區別，那就是，《波拉特》對反襯美國愚蠢的哈國是沒有惡意的，而《刺殺金正恩》中的金正恩則更像《大獨裁者》里的希特勒，影片中間有一大段，從金正恩像一名小粉絲那樣出現在大衛·斯凱拉面前，然后帶他花天酒地尋歡作樂，一直到送他一只可愛無比的小狗狗，完全是“人性化”描寫，讓主角（其實也是美國大眾的視角）看到金正恩就像是一個被大家誤解、不太合群、但心地善良的大男孩。事實上，男主角不斷地說“你是被誤解的”，翻譯成地道中文，其實就是“你被那幫西方大傻逼給冤枉了！你是個大好人哪”！照我說，朝鮮黑客應該把該片的所有影像資料全部銷毀，僅留下這一段，然后在全世界傳播。這樣做有先例可循：1934年好萊塢拍攝的描寫羅斯柴爾德發跡的《紅盾家族傳奇》，被希特勒截取了開場的一大段，然后用作反猶太人的宣傳片。“你看，猶太人都是坑蒙拐騙的奸商，連他們猶太人自己拍的影片都不能否認這點”。

沒錯，好萊塢是猶太人創立的，好萊塢的終極目的是賺錢。如果能賺錢，即便需要弘揚跟它相反的政治立場也在所不惜，如近年推出的取材自《圣經》的大片，是為它的政治對立面、即保守派民眾服務的。好萊塢主體是典型的西方左派，當然在朝鮮問題上西方的左派和右派持相同立場。在拍攝時便當作宣傳品的好萊塢影片，除了《大獨裁者》和《刺殺金正恩》，我能想到的還有2004年的《華氏911》，對小布什的刻畫雖然沒有另外兩部那么臉譜化，但論刻薄是絕對不會輸于那兩部的。美國的喜劇文化一向允許嘲弄當權者，像《洋蔥》那樣的報紙和《周六夜直播》那樣的電視節目，幾乎每期都拿美國總統當笑柄，總統不僅不能生氣，有時還親自登場，以彰顯自己能與民同樂。所以，拍《華氏911》其實很討巧，至少毫無風險。它的風險是得罪喜歡小布什的民眾，但一部電影能贏得大批討厭小布什的觀眾，它的票房就成功了。

索尼影業敢于拿金正恩開涮，一是因為金的國際形象，二是朝鮮原本就不是好萊塢的市場，即便是，那也是很小的市場。所以大家盡可放心，好萊塢不會這樣對付咱們的領導人。君不見米高梅傻傻地拍攝了解放軍打下美國的影片，末了乖乖地把解放軍換成朝鮮人民軍。想必好萊塢也不會重演冷戰把戲，把俄國再度當作銀幕惡棍。他們雖然不喜歡普京，但一定舍不得俄國市場。意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倒是一個理想人選，但西方政壇采用走馬燈形式，等你的政治諷刺片拍出來，人家早已下臺，把你的影片變成昨日黃花。

對付好萊塢的挑釁，每個國家因體制和文化而各有不同。美國一般不表態，生怕被反對派抓到把柄，說你違反憲法規定的言論自由。所以諸位，大家可以盡情嘲笑奧巴馬和任何一屆美國總統，那既能彰顯勇氣，又是天下最安全的事兒。另一種反應是采用法律手段，以誹謗罪控告片方。我估計新加坡若碰到這事，會采取法律措施。第三種就是通過官方途徑抗議，然后就沒了下文。朝鮮這次提交了正式抗議，美國專家憑經驗誤判它們只打雷不下雨。第四種便是進行實質性報復，假如這次黑客行動是朝鮮所為，那便可算是報復。說實在，黑客的虛擬戰斗非常聰明，它通過泄露索尼高層的電郵，使得好萊塢片商靠巨額維持的人際關系一夜崩塌。你想，他們下回若想請安吉麗娜·朱莉出演某部影片，恐怕得多花很多銀子。另外，泄露尚未發行的影片，在這個盜版盛行的時代等同于洗劫索尼的錢庫。

從商業角度，這回索尼是大輸家，但從政治角度，索尼和朝鮮可謂兩敗俱傷。索尼先扮勇敢狀;接下來取消公映，扮熊樣，讓先前視它為勇士的民眾也大失所望;在各方政治壓力下，它又出爾反爾，表示要堅持公映，但把規模縮小了。朝鮮想必從內心不希望大家看到這部屁屎尿三俗喜劇（盡管美國電視主持人的形象遠比金正恩的糟糕），但它的行動比任何廣告更有效地宣傳了這部影片，造成了所謂的“史翠珊效應”。史翠珊效應源自2003年老牌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因為有人航拍了她家照片，她通過律師要求對方從網站上刪除該照片。結果，這張原先僅有四個外人看到的照片，在她的曲線宣傳下，一個月便有42萬人看到。這種適得其反的結果，是因為當事人對自己的定位和能量判斷失誤所致。很多原本未必有多少人知道的東西，在強大的回應后，變成了家喻戶曉的談資。朝鮮雖小，但在制造世界性話題上，絕對是世界強國。

摘編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