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冠軍

白航

連長給丁坤山記了一個處分，這也是該連記下的第一個處分。

這天打飯時，丁坤山兩眼盯著鍋里的肉猛往碗里盛，炊事班長實在看不下去了，奪過勺子不再讓他打菜。這一下惹惱了丁坤山，他一言不發地拉過炊事班長便是一頓猛揍。連長問明情況后，生氣地說：“通信員！整理材料記大過！”

據班長和戰友們反應，丁坤山極其不合群，一天到晚從不說話，射擊學不會，被子疊不正，除了能吃，基本一無是處。

事后，班排長和連級干部挨個找他談心，希望能了解這個新兵，但丁坤山跟以往一樣我行我素。

一天，山里刮起狂風。上級首長頂著烈風來到山里視察連隊，不想師長的帽子被風吹上了天，眾目睽睽之下掛在山頂一棵樹上。連長正嫌軍姿不正的丁坤山礙眼，趁機命令他跑步上山去取回帽子。

當師長看完隊列時，丁坤山已把帽子送到了他的面前，師長看看山頭又看看手表，問道：“你在家是練體育的？”丁坤山搖搖頭。

“那你在家是做什么的？”師長又問道。丁坤山低下頭不說話，連長急忙說：“他叫丁坤山，家是四川的，當兵前在家務農。”

師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身去視察其他地方了。

幾天后，一輛車來到這里，丁坤山被喊了出來，帶隊人掏出秒表讓他跑了一趟八百米和一百米，然后告訴他：“收拾一下你的東西，跟我們走吧。”

丁坤山問去哪兒，帶隊人說：“這里不適合你，帶你去該去的地方。”丁坤山忐忑不安地坐上車，車輛一路疾駛來到一處大院，丁坤山看著寫有“體工大隊”字樣的牌子問隊長：“這是啥地方？”隊長說：“這也是部隊，這里將是你實現夢想的地方。”

第一天，隊里安排他跟拿過全國冠軍的短跑隊員賽一賽，最后他雖然落敗，但冠軍并沒能拉開他多大差距。教官暗嘆：是個苗子！

很快，一個擁有冠軍潛質的新隊員到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體工隊，眾人有意無意都來一觀真容，只是丁坤山極少開口回應。體工隊本就是各路英雄并存的地方，丁坤山的態度引起了所有人的不滿，大家決定挫挫他的銳氣。

次日訓練場，馬拉松的一名隊員跑完三十公里后大喊不過癮，擦著汗要求沖趟百米。冠軍說：“你還沒資格跟我比，再說你剛跑完幾十公里，勝之不武，要賽就跟我的接班人賽吧。”就這樣，丁坤山被莫明其妙地趕上場，槍響過后他埋頭猛沖，到達終點時才發現對方幾乎和他同一時間抵達，對方豎起拇指向下沉了沉，轉身離開。

丁坤山沒有言語，不知是發泄還是知恥后勇，白天堅持訓練不說，半夜還要起床去操場跑步。這一切他的隊長都看在眼里，感動之余，有些于心不忍，便找其他隊員去商量：“停手吧，這個兵雖然有點狂，但沒做過什么壞事。或許他性格有點孤僻，大家饒過他吧。”

不僅如此，隊長還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經驗傾囊相授。有了隊長的指點，丁坤山進步飛快。

鄰省舉辦了一場省級運動會，隊長有意檢驗一下丁坤山，于是派他代表部隊體工隊參加了百米短跑項目。萬人沸騰的體育館，無數閃光燈照亮了跑道，丁坤山怯怯地走上來。跑道外的隊長看到他的表現后，頓時著急了：大賽在即，最怕的就是這個狀態！

隊長掙開邊場裁判的阻攔跑進賽場，拉過丁坤山就是一巴掌：“醒了沒？”丁坤山愣愣地看著他，隊長又是一巴掌：“你知道現在有很多人看不起你嗎？你這次不拿名次回去，以后你怎么立足？”丁坤山看著隊長鄙視的眼睛，狠狠吼了一聲，發令槍響后腳不沾地地躥出，不僅占了鰲頭，而且還刷新了該省的紀錄。

雖說體工隊省級冠軍一抓一大把，但大多都是特招的，像他這樣從基層部隊選進來的不多。領導層打算把他作為重點隊員進行培養。

只是在這節骨眼上，丁坤山又犯事了。馬拉松隊的人來短跑隊的寢室里玩，馬拉松隊的隊長王建偏巧肚子疼便隨手打開一個床頭柜找手紙，起身卻發現丁坤山站在他的身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平日沉默木訥的他徑直薅住王建的衣領，目放兇光：“為什么翻我的東西？”

“有話好說，放開手。”王建說。誰知，丁坤山二話不說一拳砸在他臉上，兩人隨后扭打起來。

部隊最忌諱的就是隊員打架，一旦有人打了架，就要開除軍籍。顯然，剛為丁坤山制訂的精英計劃一出生便夭折了，更嚴重的是大隊決定開除丁坤山。

很快，一輛小車來到體工隊，一位大校師長直接走進辦公室，體工隊的領導跟他說起了這事：“住在咱們這兒的全部是身懷絕技的暴脾氣孩子，這是這么多年來發生的第一次打架事件。丁坤山這個兵肯定是要被開除了，但他是你介紹來的，礙于面子得給你說一聲。”師長聽完原委后，不緊不慢地說：“先別急著開除，聽完我的故事后，還想開除他，隨你便。”

那天，師長見識了丁坤山的速度后，回去就調查了他的情況，丁坤山家居山村，從小跟著爺爺打獵為生。他13歲那年爺爺被熊瞎子刨了膛，他成了孤兒，政府為了照顧他，送他來參軍，武裝部長特意交代：丁坤山性格孤僻，自尊心和防備意識特別強。他跑步的能力就是從小在山上追兔子練出來的。

師長請求道：“這個孩子很可憐，而且有能力擁有一個嶄新的世界，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于是丁坤山沒有被開除，但給他提出的要求是必須在國家級運動會上取得名次，否則即時淘汰。為了取得名次，他玩了命地訓練。

全運會終于要來了，丁坤山在隊醫的監督下減少訓練量放松心情，不過待到會方組織參賽選手體檢完畢后，一個噩耗突然傳了過來：會方拒絕丁坤山參賽。

送達信后面附有體檢表和原因：該選手雙腿脛骨嚴重變形，骨骼密度不適合再進行劇烈對抗性運動。一向不怎么說話的丁坤山拿著單子找到體工隊領導，哭著說：“我這雙腿在小時候就是這樣，跑了這么多年，為什么就不讓我參加比賽了！”領導覺得非常可惜，但正規比賽門檻嚴格，嘗試著跟會方溝通了一下，會方說：“很抱歉，運動會不僅僅是競技平臺，它代表著很多精神，我們不提倡為了比賽而損傷身體。”

丁坤山的天塌了。幾個月后，他隨著一起退伍的戰友踏上返鄉列車，改變命運之路徹底被粉碎了。

部隊非常體貼地聯系丁坤山老家的體校，希望能為他安排一個工作。但丁坤山拒絕了部隊的好意，從此杳無音信。

兩年后，全球迎來了四年一屆的世界軍人運動會，這場運動會號稱全球軍人的奧運會，除常規項目外，還有一些準軍事競賽。

體工大隊領導層開會討論，定下參加常規賽事的人選。此時，一個師長領著一個風塵仆仆的小伙子敲開會議室的門，在滿堂不解的目光中，小伙子開了口：我整整跑了兩年，我腿沒斷，我知道軍人運動會不檢查身體，能給我次機會嗎？”

領導們有點為難。在第二天，領導們聚集在操場，專門為丁坤山組織了一場考核，丁坤山輕松地跑出了百米十秒整的成績，震驚了所有人。很快，丁坤山以特招人員進入體工隊，當他穿上軍裝的那一剎那，蹲在操場哭了很久。

運動會如期舉行。這天，丁坤山站在了百米跑道上。槍響，飛出，丁坤山雙臂舞出了幻影，幾秒鐘轉瞬即逝，子彈般的他率先跑到終點。全場沸騰了，丁坤山卻蹲在一旁，抱頭痛哭。

“你是冠軍了！你哭什么？”隊長激動地訓道。

“隊長……你知道我為了這一天……有多難嗎……”丁坤山哽咽地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老師長都跟我們說了！”隊長說。

丁坤山回到山村后，孤村老房獨身一人，又沒了希望，他沉淪了很久，每天靠著微薄的退伍費維生，買醉麻痹自己。直到那天實在沒錢吃飯，他打開塵封已久的行李，那套軍裝和冠軍的獎章赫然入目。他衡量了很久，最終拿起獎章去市區兜售想換些錢，圍觀的人不少，不管識貨還是看熱鬧的，都只是搖頭嘆息，沒人購買。

最終，一個老大爺來到丁坤山面前，問他：“多大了？這么年輕就賣資本討飯吃，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你打算怎么過？”

回到家后，丁坤山徹夜難眠，想著自己才20歲，難道就這樣混到死？他突然想起隊長講過的一句話：“人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你本來可以做到，但你沒做到！”

次日，他重新打開行李箱，拿出沙袋和阻力繩，白天種地糊口，傍晚在山坡上練習沖刺爆發。整整兩年風雨無阻，直到那座山坡被他踏得寸草不生，他終于用煉獄的煎熬等來了最后一次機會。

比賽完回國后，他找到師長，感謝他再次的相助之恩。師長擺擺手說：“那天你背著路上沒吃完的饅頭和地瓜來找我，我就感動了。你自己沒放棄自己，我肯定也不會放棄你，幸好你還有夢，否則你還真回不來了，是嗎，世界冠軍？”

“是，差點沒回來。”丁坤山低下頭，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