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注意力集中在所涉的歷史事件上,則日本反戰片想要體現的反思,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偏差。日本反戰片與中國的距離,需要日本拋開傲慢與中國拋開偏見才能真正拉近。
日前,第38屆日本電影學院獎頒獎典禮在東京舉行,根據日本放送協會(簡稱NHK)經營委員百田尚樹同名小說改編的《永遠的零》(是以日本二戰時零式戰機飛行員為題材的戰爭影片,表現了侵略戰爭殘酷背景下個人對生命與和平的向往追求),一舉奪得八個獎項。觀眾說,這是一部反戰電影,這也是傳說中把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看哭了的電影。
但《日本新華僑報》對于這部影片的看法是反戰似是而非,同時對于安倍的評價也十分有趣:日本首相安倍在看后稱這部影片讓我十分感動,從他一貫的言行看,這番話并非言不由衷。這個意味深長的一貫,用在日本反戰片上,是與我們基于不同的戰爭定性而產生的距離。
反戰?促戰?
如果要從其他角度去看待這場侵略戰爭,那么日本反戰題材的電影則提供了另一些視角。然而反戰并不等于反思歷史。
正如《新華僑報》文章的表述,無論《永遠的零》還是日本其他類似戰爭片,都回避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那場戰爭是如何發生的?
電影《楚門的世界》表達了一個觀點,你所看到的世界,只是媒體想讓你看到的世界,日本反戰片深諳其道卻也并不隱晦,它們往往以回避的方式來變相否定侵略戰爭的本質,不表現那場戰爭給周邊民族國家造成巨大傷害,而是通過宣揚日本帝國軍人的頑強和忠誠,給戰爭的性質貼上自衛戰爭的標簽。
犧牲,是表達戰爭殘酷的慣用形式;殘酷,是襯托日軍勇敢的顯著標志。這類反戰片用這兩者的融合,將戰敗的事實渲染成雖敗猶榮的意味,于是上演了一幕幕催淚情節。
市川昆經典作品《緬甸的豎琴》(1956年)中,日軍遭到英軍包圍,大家便齊聲唱起了《陋室之歌》,顯得視死如歸。最后遭受英軍猛烈炮轟的日本士兵尸橫遍野,英軍還為戰敗的日軍們立了無名戰士之墓,并獻上了一束束鮮花。日軍的英勇把敵人都感動了,如何不催人淚下?
不僅如此,日本反戰片對巧借旁人之口稱贊日軍的手法也相當熟稔。
《盛夏獵戶座》(2009年)中,作為對手的美國海軍軍官就對使用自殺性魚雷而陣亡的日本戰士表示了贊美,稱日本海軍是全世界最值得驕傲、最值得一戰的敵人。顯然,這贊美發自日本人的內心。
對于這場戰爭的性質,早有定論,無需討論。這些反戰的根源,不是基于意識到日本發起的戰爭給他國造成的傷害,而是發動戰爭以后,由于盟國反擊導致的對日本的傷害。
這種對歷史真相的回避,與安倍偏執地將正視歷史,面向未來中的歷史解讀為戰后和平歷史的態度如出一轍,實則在扭曲整個日本民族尤其是年輕一代的歷史觀。
毋庸置疑,這些所謂的反戰片儼然成為了對戰爭的正面宣傳,鼓吹戰爭的正義性,激發人們對戰爭的向往。顯然,這不是在反戰,而是在促戰。
看不見的敵人與自己
也不乏有電影,試圖體現反思意旨。
日本反戰題材逐漸有意識地將軍國主義與普通民眾區分開來,反映出那段歷史中,日本舉全國之力制造了大東亞共榮的巨大謊言,將軍國主義吹得神乎其神,鼓動民眾投入戰爭,造成了一場舉國之難。
這類影片通過展現普通民眾與軍國主義的強烈沖突,將反思的重心落到對后者的批判上。
《芋蟲》(2010年)由江戶川亂步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影片講述了應征入伍的久藏在傷退后卻被奉為軍神的故事,不僅塑造了這個在軍國主義謊言下誕生的怪胎,而且展現了對軍國主義高度崇拜的百姓所遭遇的身心摧殘。最后軍國主義的神話隨著日本的節節潰敗而逐漸煙消云散,普通民眾也終于開始了反思和批判。
故事的含義淺顯明了,無非是揭穿軍國主義的欺騙。但最后播放戰犯的絞刑畫面時,卻配上這樣的解說詞:他們因為報效祖國而被宣判為戰犯,他們被承認是為國效忠卻還是被處以死刑。主題依然落入了鼓吹戰爭的窠臼。
這類電影往往對于敵國的情況不愿著墨,對敵人的描述也是模棱兩可。忽略了對敵人的設定,也就同時忽略了為什么會有敵人這個前提。
而站在日本民眾的角度,他們批判軍國主義的同時,卻往往忽略的是自己。軍國主義謊言下的傷害固然顯而易見,但從人性的角度看,盲目的服從與愚昧的效忠更是滋生罪惡的溫床。正如《望鄉之鐘》(2015年)的開篇之語,就算只是單純地響應國家號召,但侵略的這個事實每個人要被追究責任。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這些反戰片始終沒有跨越國界,似乎將這場戰爭定位成一場國難已經是所謂的反思。
的確,比起自責,批判顯然更好收場;比起罪惡,愚昧似乎更容易被原諒。
消退的傲慢與偏見
日本沒有直接敗給中國,是因為被美國投了原子彈而迫不得已投降。這是大部分日本國民的二戰觀。
按理說,侵略本身與是否戰敗沒有本質的聯系,但日本拒絕承認侵略歷史,卻與其片面承認失敗是共生的。
魯斯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寫道:每個文化傳統中都有其關于戰爭的信條。在武士道傳統的影響下,日本人關于戰爭的信條有著強烈的成王敗寇意識,而沒有明顯的是非觀念。
日本民族以知恥為德行之本,又對榮譽有著高度的信仰。
那些對軍國主義的所謂批判,在榮譽共同體的意識形態面前,實則演變成了榮辱與共的民族情感的宣泄。始終將民族情感的升華作為最高表現形式及最終表達意旨,也許就是日本反戰片無法超越國界的根本原因。
要跨越國界,日本反戰片需要站在人的立場去思考,去理解戰爭的罪惡不僅來源于國家的侵略方針,更有個人盲目參戰的因素。
的確,正如《望鄉之鐘》導演山田火砂子所說,國家舉全國之力制造的大謊言無論在哪個時代都不容易被看穿,但就像影片主人公山本慈昭所說,被國家騙了的我們自己也要反省,不能第二次受騙。
從人的角度,對成敗與是非做出判斷,對榮譽與正義做出選擇。如《戰爭與人》(1970年)演繹了一個日本兵決定成為八路并投入抗戰的歷程,從第一人稱的角度去看待日本的罪行、反思個人的選擇。影片雖對軍國主義血腥暴力的表現略顯不足,但其中曲折也算表達得到位。
也有日本反戰片以中國人為主體視角。
如《流轉的王妃最后的皇弟》(2003年)這部公認的誠意之作,就是以溥儀的弟弟溥杰與日本嵯峨侯爵之女浩之間的艱難愛情,反映了戰爭的殘酷與罪惡。
日本反戰片與中國的距離,需要日本拋開傲慢與中國拋開偏見才能真正拉近。
如早年的電影《望鄉》(1974年)公映后在日本反響平平,卻在中國引起轟動,有人認為這是一部必須禁放的黃色電影,也有人對其給予了高度評價。
影片不強調日本民眾是戰爭的受害者,而是通過南洋姐阿崎的故事,對日本社會的冷漠無情進行了批判,還借劇中角色之口諷刺了日軍的侵略行為。
“我生在到處都有妓院的舊社會”。巴金曾談到這部影片時說,我看一次這部影片,就好像受到譴責,仿佛有人在質問我:你有沒有做過什么事情來改變那個、那些受苦的人的命運。
時隔70多年,沒有經歷過戰爭年代的我們,無法了解當時日本民眾的苦,正如他們也無法體會中國百姓的難。如果將注意力集中在所涉的歷史事件上,則日本反戰片想要體現的反思,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偏差。
日本反戰片的距離感需要打破傲慢與偏見的矛盾才能真正消退。
(《廉政瞭望》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