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池
第一章 高原牧歌
一、天路的去向
在我的想象中,西藏應該是一幅大手筆的寫意畫,它將所有道理都濃縮在了寥寥勾勒的筆畫中,像王維筆下的竹篁與茅屋、弘一法師筆下的睡蓮、陳丹青筆下的藏人與牦牛物象……
當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們乘坐飛機、火車、自駕、摩托、自行車甚至徒步從各地邁進世界上離天最近的地方,我相信有一種力量催促著他們的腳步。
沿著絲綢之路的起點出發,車過西安、蘭州,從青海的格爾木一路向西南行進,高原的容光漸漸顯現……這是我第一次目睹青藏高原的尊容。在古歷三月的天風下,略顯枯黃的藏北草原上,三五成群的牦牛悠閑地享受著高原賜予的食物。這是高原特有的一種風景,在山頂高處常年不化的雪峰映襯下,山腳下磚石壘砌的房子若隱若現,單調、孤獨與庸常。在時間的指針下,牧民在此繁衍生息。我們難以判斷在羌塘巨大的象限中,那些牧人如何跨越更大的生存半徑。也許這正是一種超現實主義的生存形式,讓所有生活的目的和向度都回歸到個體,收縮到內心深處的信仰。
事實上,每個人都有其獨特的精神生態和不同時期的內在邏輯。在社會化進程暴烈式的前行中,更多的人不再擔憂溫飽問題,在自我反思與挖掘中,我們發現做自己的主人從外在的形式來看并不難,而從內在覺悟來講,總有諸般困惑。
不經意間,在“中產階級”中間悄然興起了禪修課程訓練,類似魔鬼訓練營,上收了手機、電腦等一切可以與外界聯絡的通訊工具,讓你即刻在形式上返回一種原始狀態。先前是北大教授夫婦隱居終南山修行,近期被廣為關注的是年薪百萬的廣州某企業高管隱居終南,在秦嶺深處,開始了讀古書、彈古琴、慕古人,遠避時事,不問有晉。有人不禁詰問,這是中產階級的癔癥嗎?
我相信,哲學不是信仰也不是宗教,所以哲學在解答基本命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的時候,從人的精神層面解析人的種種困惑,但最終難以深入人的終極關懷。于是,人們在追索自我價值的過程中執迷不悟,他們的心中無從有過高于自己的終極目標,所以制造著罪惡、陰謀、殘忍、虛妄與愚昧。
這時候,有人提出他們倡導有物質基礎的精神生活,這種生活應該兼顧見識與審美,讓人們知足又知不足,從而使人逐步達至完善。這是一種平和的成全過程。
在回答旅行的意義時,來自北京的同行者LuoJing說道:“現在我可以給出答案了:旅行可以讓人跳脫出自己的日常生活,擁抱未知的美好。關鍵詞是未知。”是的。我們的生活中有許多一眼就看到盡頭的無聊與乏味。而生活中,最可怕的是庸常帶來的懈怠、頹廢甚至絕望。當從日常生活中跳脫出來,的確可以站在另外一個角度審視自己以及這個世界。旅行帶給人的是一個全新的體驗過程,它不僅僅是視覺上的,更是由外向內的自察與自省。
旅行是一種在路上的狀態。在路上,才能以一種發現的眼光看待自己與周遭的關系,才能從常識層面彌補自己的知識結構以及審美能力,也才能以更加豁達的心態去包容、理解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這個廣袤的高原上,最高的山、最高的水以及多種多樣直接和云彩對話的動植物,它們共同構成了高原鮮為人知的歷史、藝術、神話和宗教。這種神秘是以人為中心展開的敘事技巧,在現代化的沖擊下,高原神秘的面紗被一層層揭開,關于慈悲舍得的精神內質也被放置在顯微鏡下,開始了反向的追究與盤查。
《西藏生死書》關于慈悲的邏輯:“在對抗你最大的敵人——我執和我愛——的戰爭中,最強大的盟友莫過于修持慈悲。慈悲是把自己奉獻給他人,承受他人的苦難而不自我愛惜,再加上了悟無我的智慧,可以最完整地摧毀讓我們無止境輪回的原因——就是自古以來對虛假自我的執著。”在密教上師口口相傳中,教法也非常精準地定義了慈悲舍喜的特征,他們說:慈就是希望將快樂帶給那些不快樂的人;悲就是想要解救那些痛苦的人;舍(平等)就是不以偏見、執著、嗔恨看待所有人,而以慈悲待之;喜就是希望人們不離既有之快樂。
那些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人們,懷想著一種對高原的神秘與敬仰,在目睹了沿途的草原,成群的牦牛、藏羚羊以及偶爾穿過視線的高原狼之后,在沉靜的內心深處埋下那些業與輪回的善念。此時,也許更能夠理解天路通往何處。
二、 艽野牧歌
多年以前,在看過一幅《牧歌》的國畫后,我在大學校刊上發表了如下一段話(節錄):
是誰的呼喚帶來這虔誠的感動?當浮云和牧歌在蔚藍的穹空行走,有誰在意梵音和鳥群的起落;是誰的幽咽劃破我敞亮的思維?當耗牛和歌聲一起反芻高原的風情,有誰會把焦灼的期許當作銅鈴掛在脖頸?是誰立在高原的風口用歌聲放牧日升月落的光景?當歌喉化做禱告在時間凍僵的日子傳唱,有誰企羨沐浴疲憊的歲月?是塵世生活的苦楚還是豁達,是無奈與自由,是躁動與安詳?無論哀樂酸甜的余味如何,我想,這些都在昭示著生機盎然的人世。
十年前,作家阿來的《塵埃落定》廣受歡迎,當小說中“弱智”的主人公一次次離奇的預言成為現實,成為部落的救贖,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在川藏線興高采烈地追逐這片未經工業污染的荒原,尋找那些神一般的存在。我在一篇文章中寫下:“從未走過雪域高原,但無數的畫面總是不期而遇,然后成為意象,在我的腦海經久不去。無論格薩爾王的史詩、土司頭人予取予奪的宏闊場面,都那么輕易地撞擊我的內心。在雄鷹盤旋的天空下,我總是直接想到用粗獷豪邁的古樸事物來描繪人生,納木錯與天的湛藍,古剎斑駁的銅鐘與廟墻,古道、巖畫、牛皮船以及銀碗、經桶、摩尼輪……但是這些猝不及防的意象都未能像牧歌那樣穿過如蛇的頹荒野徑一次次地打動我。”
當我真正踏入藏地的那一刻,我相信在自己的能力之外,有一種聲音已經召喚著我,指引著我的雙腳的走向。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跟隨梵音與牧歌,走進光里、走進一種預言當中。
在這偉岸的高原上,鷹隼盤旋的天空下,風吹草動,歲月像一層層紙張被風掀起,也掀起了矢刃交接的廝殺途徑,追逐與逃亡,生與死,塵與夢。湘西王陳渠珍在他四十八歲時寫下《艽野塵夢》,論述了藏地途中的風物人情、生死劫難。二十四年時光中,妻子西原的死亡讓一代梟雄惦念不忘。
在羌塘的荒原上,他帶領一干人馬由藏逃反,一度群途末路,妻子西原以其神勇讓逐漸衰減的隊伍涉過重重險境,荒野中斷糧斷水的情況下,這個驍勇的藏族女人夜里出去打獵。在荒原無所給養的困境中,箭術高超的西原不錯過一次鷹隼飛過的機會。即使只有一塊牛肉干,也要留給夫君。可以說,沒有西原,也就不會有后來的湘西王。
然而,陪伴湘西王走出困境的西原落腳西安后,卻染上天花,撒手人寰。《艽野塵夢》中,陳渠珍寫道:“余撫尸號哭,幾經皆絕……強起,見西原瞑然長睡,痛徹肺腑。”文章的最后:“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這是生死相依的紅塵悲歌,更是荒原寒夜中裊裊升起的炊煙般的戀曲。在羌塘無人區,晝夜的溫差如同熱戀中心思綿密的人兒,時喜時慍,時冷時暖。也許在這種變化中,那些打此走過的人們才不至于在浮泛的空洞中忘記自己。
沿途行走并不能看到更深層次的內容,而僅僅是形式。我們常常看到事物的表象,總是認為在荒僻的高原上,那些牧人在時令的擺布下,一切都是被動的,被動地蠕動,被動地放牧、遷徙與生老病死。然而,在曠遠而寒暑不定的環境中,陪伴牧人的還有星羅棋布的湖泊、每一座有名字的雪山、天上的蒼鷹野鶴、地上的牛羊馬匹……這些還不足以概括藏民分享神賜予的多種生存可能。
藏民們總善于改變時令帶來的挑戰,并傳承這種生存法則下的精神素質。在遼闊的荒原上,海拔與緯度的調節讓青藏高原具備了十足的豐富性。有些高海拔的地區往往是低緯度,有些高緯度的地方恰恰是低海拔。在此扎根的生靈也具有了不同尋常的生存方式。某個時令該遷徙到水草豐茂的地方,用行走改變時間與空間帶給生靈的新天地。某個時令適可而止地采摘冬蟲夏草這種藏區獨有的物種,抑或采摘松茸、猴頭菇、野山菌等等。在艽野之中,那些充滿愛與靈氣的故事就是在山與水、行走于停頓中不斷被傳頌,因為他們相信有一種更高的神明與更強的力量維護著高原的尊嚴。
三、文明還是反文明
隨行的隊友問我是否到來之前做過什么攻略,我相信是一種旅行的心態在暗中促使我、牽引我從大唐長安的過去穿越現在內心的荒煙,邁向一種滿懷崇敬的未知,它比旅行本身更讓我精神充沛。
作家閆紅在《我為什么不再熱愛旅行》一文中,給了一個愈發同質化的旅行場景:在城市化的洶涌浪潮之下,資本的力量滲透進中國的每一個角落,以至當我們搶著行李,帶著熱情的期待來到遙遠的遠方時,卻發現全中國的省會城市一個模樣,全中國的地級市又一個模樣。而城市發展的同質化,自然受制于畸形經濟至上的發展現狀。因此,我始終覺得“攻略”這個詞是一個侵犯性濃厚的詞,攻城略地,然后征服,顯得矯揉而張揚。去年,大學同學從西藏返回后興奮地說,西藏是一個住著神的原生態之地,再不去你將看不到神居住的地方,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悄然隱退。
在柴靜的《穹頂之下》,從現代工業發展的細枝末節中揭示了反文明的實質,經濟指標的政策調節,政策調節帶來的能源結構畸變,控制能源上游權利的利益集團角逐紛爭帶來的社會經濟失衡以及人文精神的淪陷……我們的身邊正在彌漫著和霧霾一樣的人文環境。而在西藏拉薩、海南海口這些遠離政治、經濟中心而輻射半徑跨度極大的邊陲之地,卻以其空氣質量的優質而成為生態文明的聚點。
人終究無法勝天,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終歸是違反道義的。當面對強大的自然變化時,人的存在顯得異常渺小,如同一個人的一生之于宇宙世界的一瞬,這時候人就尋求擺脫局限性的可能,及物到及我,從物理、化學到數理以至醫學、生理、神學……人發現自己所能發現的世界如同滄海一粟,這時候有一個維度,系統地揭示了人的本質。這個從外到內的過程,將歷史、神話、藝術與哲學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排列組合成為人們假設的終極關照,俯瞰眾生的神明或者宗教,它給予我們一個超出人類經驗范圍的超驗的諾言與希望。
卡希爾在《人論》中闡述了一種事實與理想。他認為盧梭關于自然狀態(恢復人的自然權利并使人返回到最初的狀態)的描述并不是想要作為一個關于過去的歷史記錄,它是一個用來為人類描畫新的未來并使之產生的符號。在文明史上,總是由烏托邦來完成這種任務的。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哲學中它自然地成為一種文學流派,并表明是攻擊現存社會秩序的最強大的武器之一。而烏托邦的偉大使命就在于它為可能性開拓了地盤,以反對當前現實事態的消極默認。
如果說文明是指人類所創造的精神財富的總和,那么文學、藝術、科學等等都是遵從人的精神需求的,這種文明應是同時建立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協同發展上。如果人的欲望超越了這種平衡,在社會發展進程中倒向拜物主義與無可挽回的生態犧牲上,那么,這種社會形態必然是畸形的,它應該返回社會倫理,“倒退”的文明。
西藏正在給出世人一個現實命題: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西藏?半個多世紀以來,農奴制的西藏人民大踏步地跟進現代社會的節律,奏響新時代機器轟鳴的開發大歌,天路伸到拉薩,高等公路穿過尼洋河、拉薩河以及山南地區,經濟社會的競爭思潮以及社會倫理快速滲透到這塊平靜的土地。在各省援建的新宅里,燈火明亮,但同時也悄然消解了藏民先前的淳樸與虔誠。在時間的流逝中,在不舍晝夜的社會化進程中,我們在一份白紙上整飭思緒,快速作文,但只能交給歷史去評判。
第二章 圣城的曙光
一、布達拉 布達拉
《創世紀》中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這光是光體、光源,是明亮與白晝,指向正義與救贖,相反于黑暗與罪惡。與基督教主旨相類,佛教用光明昭示自己擁有的絕對真理,引領著人們向善向上。
布達拉宮是佛的中心、雪域上的明珠、信徒心中的圣殿。作為空間結構的布達拉宮同時滿含了歷史的厚意和對佛教圣地、人文天堂的信念,大膽地超越了它的有限存在的一切界限,把那些掩埋的堅硬實相轉化為重塑的經驗,并成就了全世界最偉大的精神符號之一,吸引著四面八方的朝圣者。
在依山而建的群樓殿宇之間,巨大的鎏金寶瓶、經幢和經幡交相輝映,紅宮、白宮錯落有致,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具特色的建筑群,它以其宏闊的氣勢和獨特的風格將土木結構建筑發揮到極致。從松贊干布到吐蕃王朝的覆滅,從五世達賴大規模重建到歷世達賴喇嘛的改擴建,布達拉宮囊括了西藏歷史的縮影,囊括了屬于這方水土這方人的文化精華。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高原大地的時候,朝圣者已經成群地圍繞布達拉宮沿著順時針方向開始了聲勢浩然的轉經儀式,這種儀式從早到晚、日復一日,變成藏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深深烙印在當地藏民的內心深處。
在巨大的紅墻下,朝拜者五體投地,叩響了陽光傾瀉下的高原土地,我看不見他的面孔,只看見脖頸上一串佛珠隨著他的身影一同投向大地,又一同擎起陽光。那些轉經的人們口中念著經文從他身邊走過,在摩尼輪、經桶的旋轉中,熾熱的陽光帶走宮殿金頂上翻飛的云彩,只留下早課一遍遍清晰的念經聲。
長明的酥油燈照亮了四面壁畫,也照亮了僧人的面孔。那些壁畫的顏料來自藏地不同的礦物顏料,有金粉、綠松石、赭石等等,千年過后依然鮮艷如初。那些供奉佛龕、塑像前的僧侶在學習了佛教教義、歷史、藏醫學、雕刻、繪畫、雕塑等等之后,重新回到一個僧人抑或喇嘛的身份,不斷修行與加持,在如潮的世人眼光里,他們像另外一個世界的高人,與慕名而來者那么近、又那么遠。
我曾想,如果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們緣何不斷修行與加持?如果一切苦厄皆可渡,那么人生還有彼岸嗎?在布達拉,在紅、黃、白三色背景的轉換中,在輝煌照耀的金頂下,站在佛門之前,任何一個靈魂此時都會比以往更加安靜。當五體投地的朝圣者口中念起六字真言的一次次膜拜中,紅墻高大的投影占據了眼前一個世界的時候。似乎,在佛面前,所有知識結構、所有已經掌握的智識都顯得虛弱無力。
那么多人,進了宮門,卻不會進入佛門,盡管立地成佛是禪宗頓悟的一種說辭,但是在人們的自我價值的判斷中,總會結合更為有利于自己邏輯的方式去處理。上師有言:修行之路比起任何其他學問更需要才智、冷靜與精細的辨別力。當修行人能夠保持本覺的不斷流動時,本覺就會開始滲透他的日常生活和行動,產生一種深度的穩定和信心。這些更能從本質上解釋旅行的深層次意義——即旅行的內心狀態比其本身更重要。我們在檢視自己的念想的時候,一切攀援幸福的舉動以及被悲傷裹挾的情境都將功利性地導致苦樂兩極的加重。
企業管理的實踐論者陳春花在一篇《人生是旅行,工作是修行》的文章里講到,人生是修行太苦,不要把人生變成修行的場所。工作才是修行之場所,而人生應該是旅行。旅行是快樂的,你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應該是風景,你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應該是美好,這才叫人生,或者說向上向善的積極的人生。
快樂的人生則苦短。但事實上,人生總是變動不居,親人、愛人、朋友以及同事、鄉鄰、偶遇的陌生人等等,在以個人為中心的同心圓中,他們或近或遠地和你保持著或重或輕的關系。這些組成了我們的社會關系,這是人的社會背景的基礎,也是人在生活中我執與我放的權衡所在,所有的煩憂或者說局限性不過于此。如果宗教是一種重新處理社會關系的過程、是一種重新梳理自我的超然行為,那么宗教應該有著無限種可能。
在誤入人間的天空之城拉薩,宗教將自己擁有的絕對真理放置于空間和時間的高地,在人們俯仰之間傳遞著業與輪回的因果關系,并通過莊嚴的儀式將佛教的情感法則、因緣原則擺在神祗之位,以超驗的目標讓人們從繁雜中簡化到極簡以及未知,萬物歸元,祈以來世靈魂的安頓。
二、瑪吉阿米的禪
八廊街頭,藏戲鼓樂自天而降,像佛祖提前安放的插曲,極盡人間的喜怒哀愁,濃縮了古老部落的愛與恨。傳說吉祥天女與黑暗天女,姐妹情深,卻播灑不同的果實——吉祥與災禍,就像人生,沒有恒長的快樂,也沒有恒長的痛苦,快樂與痛苦總是相生相隨,禍福相依。
藏戲《諾桑法王》已經在熟稔的情節中被演員自如地展現出來。離別的一刻,云卓向法王道別:“馬駒雖與母馬相離分,但遠不過隔墻的馬廄,馬駒與母馬還能嘶鳴呼應。從此一別,我和你千里迢迢隔音訊,望不見影來聽不見聲。”這一板一眼,似別離的笙簫,如泣如訴。
在大陜北,熱情奔放的信天游總能讓勞作化為泥土滲出的汩汩溫情。“上河里的鴨子下河里的鵝,一對對毛眼眼望哥哥”、“山擋不住云彩,樹擋不住風,神仙擋不住人想人”。信天游,不斷頭,斷了頭就沒法解憂愁。所以,不論是在情感基質上形成的神話,還是儀式早于教義的宗教,在知識結構無法處理的象限中,從生活勞作對于自身局限的突破來說,苦難與快樂一樣,由生至死都是潛在的禪。
蘇纓、毛曉雯的《只為途中與你相見——倉央嘉措傳與詩全集》中有一段話:
少年問道:為什么修持妙音天女法門的人那么少呢?
老師答道:因為妙音天女雖然能賜給人藝術的天賦和語言的智慧,但對財富的積累非常不利。所以,就算有人修持妙音天女的法門,往往也會事先皈依財續母,彌補這個缺陷。
少年問道:這樣就可以嗎?
老師答道:任何修持,若能做到極致,就必須專一。
“專一于妙音天女的人必將與貧窮困厄為伴,但在少年倉央嘉措的心里,這個代價簡直輕到可以忽略不計。”
在責任與自由的沖突中,這個意欲還俗的達賴喇嘛一直在掂量著活佛之身與自由之身孰輕孰重,傾向前者的人不會理解倉央嘉措為什么會選擇后者。諸神把世界托付給了他,他卻只想回到他自己,這是多么大的一出悲劇。盡管老師五世班禪、江央扎巴千方百計地勸說,終無濟于事。尤其第司桑結嘉錯,隱瞞五世達賴圓寂十五年后遇到的重重難題,又全交由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而少年倉央嘉措卻情竇初開,在幻覺般的出世與入世當中,成為權力爭奪中的一個籌碼,抑或棋子。
1697年,也就是康熙三十六年,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舉行坐床典禮,是為六世達賴。從此以后,在拉薩的三條轉經路上,虔誠的格魯派黃教信徒們便有了新的祈福與祈禱的對象,倉央嘉措的名字被一個個金色的光環牢牢系在了每一個朝圣者的心中。在萬眾矚目中,這個渴望妙音天女恩施,在音樂、酒以及佛教十戒不允許的底線外開始了他的踽踽獨行,也開始了他的坎坷命運。
如果說一個潛心修持的活佛在優渥命運徐徐展開的過程中,站在更為功利的責任擔當角度,像他的前一世達賴喇嘛一樣累積凡世的功績,那么權力之門將向他敞開。可是,倉央嘉措不是。當一次次佯裝打扮成普通的藏民在八廓街暗夜的酥油燈火中迷醉,他知道他要回歸他自己。
所以弱冠之年在前往日喀則扎什倫布寺舉行受戒儀式的時候,在眾生祈盼的隆重盛事開始前,這個萌生男女情愫的敏感之心終于無法按捺,他決絕地提出一個讓藏地驚恐的要求:還俗。俗僧還俗已經是一件大事,況且達賴活佛。然而,五世班禪和桑結嘉措終究無奈。史書沒有記載當時的過程,但是民間卻流傳了他和五世班禪的一段對話:
“師父,難道這樣的領袖一定要讀經到白頭嗎?出家之人,戒體清凈,不應受俗世五蘊熏染,這樣的人,又如何治理一方水土呢?”
“可是,孩子,如果不出家,又哪里有資格做轉世尊者呢?”
“師父,出家之人本不該沾染世俗之事,卻要領導地方、處理俗務,如若不出家,卻又做不了尊者,這豈不是矛盾?難道我們出家人就是為了俗世紛爭而轉世嗎?”
五世班禪一時語塞。
“師父,弟子情愿不受戒,并請將以往所受之戒還回。戒體在身,實在是本心與行為相悖,兩相比較,弟子覺得暫不受戒,反而能為地方求得福祉。”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在西藏的佛教傳統里,達賴活佛既是宗教之王,同時也是世俗之王。在五世達賴千辛萬苦多年經營之后,達賴系統終于掌握了統治西藏的實質性權力,使得西藏政教合一達到了頂峰。然而,叛逆的倉央嘉措拋卻宗教和政治的功利因素,一心回歸自己或者說回歸自己的本心。他清楚一個名叫瑪吉阿米的卓瑪正在八廓街的酒館癡癡地等著他。他忘卻了葛瑪葛舉派奪取黃教獨尊地位的興風作浪,忘卻了曾經被五世達賴和桑結嘉措苦苦壓制著的蒙古勢力對奪回西藏統治權的虎視眈眈。
內心脆弱而善良的活佛終究不愿過一種沒有選擇的人生,在布達拉宮禪房中,一邊讀著經文,一邊寫著情詩。凡人渴望有一尊神,而倉央嘉措覺得自己比凡人更凡人。掌握實際權利的第司桑結嘉措,這個經歷了西藏王朝大起大落、久經沙場的政治家,面對自己一手選擇的活佛、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弟子,他心里清楚,達賴活佛政教合一的傳統及發揚在他和五世達賴經營多年以后,實現了他對權利的各種想象,此時決不能讓來之不易的成果就此斷送。
在激烈的政治斗爭中,本想毒死勁敵拉藏汗(固始汗的重孫,固始汗時期蒙人治藏)的桑結嘉措反被拉藏汗殺害。從此,倉央嘉措沒有了靠山,拉藏汗奪回治藏的實際權力,并對這個不守清規的活佛開始了制裁。這就有了倉央嘉措被押解京師到途中下落不明的故事……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我本將心向明月,明月緣何照溝渠”,癡情的活佛癡癡地戀上了羊卓雍錯湖邊的女子,桑結嘉措利用一切手段隔斷了兩個人的聯系。瑪吉阿米是被處死還是被發落遠方,誰人也不清楚。他們殊途同歸的命運,如同達賴喇嘛的愛情故事一樣神秘,使人不斷品味與想象,因而被廣為流傳。
帶著枷鎖、刑具的達賴喇嘛跟隨著清王朝的隨官和拉藏汗的蒙古士兵從雪域高原開始了漫長的問責路。自由的代價很高,路途也十分兇險。而這位藏人眼中的達賴活佛、庶民眼中的浪子此時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成為名副其實的囚徒。只有一顆詩心還帶著活佛走向內心自我的禪……
在那東方高高的山尖
每當升起明月的嬌顏
瑪吉阿米的笑臉
就會冉冉浮現在我的心田
三、大昭寺的佛光
大昭寺輻射出了三條環形的轉經路,由內到外分別叫做囊廊、八廊和林廊。囊廊環繞的是大昭寺中心供奉釋迦摩尼的大殿,八廊環繞的是大昭寺的外墻,林廊則是以大昭寺為中心,將布達拉宮和小昭寺包括進去。早在松贊干布時代,尼泊爾的赤尊公主修建了大昭寺,李唐的文成公主修建了小昭寺,這兩座寺院猶如西藏高原上兩粒熠熠生輝的佛種。
在祝勇書寫的長篇散文《西藏——遠方的上方》中,這樣描述了大昭寺的由來:
文成公主攤開八十種博唐及五行推算圖,這份神奇圖紙將大地變成一幅鮮活的人體解剖圖,她從紛亂的群山中辨識出魔女的身體和樣貌,從紅山、鐵山和磨盤山上尋找到她心竅上的脈絡。拉薩在她的圖紙中成為一個血肉相聯的整體,而她先后在群山上修建的大小寺廟,則成為使肌體良性運轉的關鍵器官。據說在文成公主之前,松贊干布的尼泊爾妃子赤尊公主曾幾度修建寺廟,但她的努力始終被魔女所拒絕,白天建起的寺廟,無不在夜晚倒塌。據說是大小昭寺改變了拉薩的命運。釋迦牟尼的真身出現在魔女的心臟之上——赤尊公主主持修建大昭寺,供奉釋迦牟尼八歲等身佛像;文成公主主持修建小昭寺,供奉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佛像。大小昭寺建成不久,兩尊佛像又互換了位置。
為了將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金佛從中土大唐運送到吐蕃,文成公主命工匠專門訂制了一輛木輪車,帶著跟她去拉薩的工匠、醫侶、卜者、伺女等隨從,開始了一次政治意義上的遠徙。
在西藏,文成公主是被作為半人半神的角色供奉的,像松贊干布是觀音菩薩的化身一樣,文成公主與她一同到達拉薩的佛像被置于高高在上的神祗。在眾生渴望的終極意義上,文成公主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尊金身佛像,而是藏人在生命象限中的一個新的定位和托付。
現實生活中,我們相信此在、相信當下,所以強調活在當下。繼往開來并不是把自己置于過去和未來的時空,置于虛幻之中,而是付諸實踐,更好地把握現在。但在藏人看來,現世才是一種經過理性多次處理之后的幻象,不可把握和控制,人的現世的行為只能成為來世超越自己的依據。
在藏人的內心世界,他們相信六道輪回,即天道、人間道、 修羅道、 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上三道為三善道,因其作業(善惡二業,即因果)較優良;下三道為三惡道,因其作業較慘重。一切沉淪于分段生死的眾生,其輪回的途徑,不出六道。教義中,六道輪回都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所求不得苦、五陰盛苦。如此,六道輪回可以說苦多于樂,因此人生是苦海。所以,藏人認為死亡是一種解脫,是世間最大的歡喜。在他們圖騰的法輪指引下,六道不是物理空間,而是心的境界。
對于文成公主,漢人的傳說又各種各樣。有的說文成公主并非像神話得那樣,她的地位遠不如尼泊爾的赤尊公主。對于只有政治目的的松贊干布來說,并不愛這個李唐公主,甚至沒有和她同房過,所以也就沒有她親生的一兒半女。更有甚者,從李唐角度的政治策略談到,文成公主只不過是李唐挑選的一個宮女或者大戶千金,是被作為干女兒去和親的。傳說總歸是傳說,存在著民間的各種猜測和想象。在封疆裂土的大事上,強大的李唐做出了一定的妥協,在官方的史冊上,那些關于一個公主捕風捉影的記錄,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因此也留下了各種八卦。
大昭寺像一個盛裝預言的書冊,我們努力去解讀屬于它的隱秘,在解讀中發現,那些混淆虛構和真實界限的故事都無法全面細微地解釋大昭寺的魅力所在。有虔誠的修持,有政治的博弈,也有獨異的愛情敘事。誰也把握不了大昭寺的精神范疇,所以,全付予更高的神明去預言、去把握。
清晨,大昭寺外圍的八廓街上已經人潮如流,那些手持轉經筒的朝圣者開始了一天具有特定意義的儀式。他們或者口念經文或者默默不語,在八廓街的轉經路上沿著順時針不斷行進,從早到晚。那些頂禮膜拜者五體投地,叩響大地,也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托付給寺廟中的神明、內心深處的神靈。
而紅色的宮墻之外,紅色的光伴著寺廟殿前的香火映紅了拜叩的信徒的臉龐,這是西藏一種獨有的精神氣象。不論誰打此走過,當朝圣者在晨曦的光影中三步一叩,伸展和收縮自己身體影像的時候,我們能看到的是超越富裕、貧窮,甚至超越選擇與命運的一種強勢力量,讓人不可思議又不由自主反觀自我。
我只不過是個過客,在佛的主語之后,我不是謂語,像更多前來此地的人一樣,只是行走和變化著的賓語,更像一個名詞——甲、乙、丙、丁……大昭寺威儀坐落于此,將神的語言幻化為光,照射到每一個在生命意義上平等的人。此時,我不敢隨意說話或者舉起手中的相機,我更關注一種從物質到精神、從神話到宗教、從顯到隱的一種呼應關系,以一種誠實與謙卑的嶄新面貌打量每一尊佛、每一座塔、每一個朝圣者,感受著所有物象的合理性存在。這是人類獨有的精神現象,宗教給予了這種觀自在的多重可能。
第三章 藏寨印象
一、雪域中的桃花谷
西藏的春天里,林芝的生命律動是伴著桃花從含苞怒放到熱情洋溢地綻放出來的。在無數神山屹立的高原,盤旋而降的鷹隼、蒼狼與牧羊犬的對峙、馳騁的馬匹……這些藏人充滿敬畏之情的生靈往往給造訪者粗糲的意象。就像一個緩慢的過渡,佛陀俯瞰的大地上,一草一木有著各自天然的節律。而林芝則是一個符號,深深鑲嵌在藏南大地的腹部,安然地感知著南迦巴瓦的呼吸與雅魯藏布的悸動。
在經幡凍結的高原,我們總能從冷這個字延伸到收縮、遲鈍的行為,當第一腳踏入藏土,總有人提醒你小步行走、緩慢活動。在缺氧的高原,藏民祖祖輩輩生存的地方,原生態、慢生活成為他們休養生息的基調。然而因自然環境帶來的生活方式并不會恒常固化這方水土這方人在精神意義上的追索。佛法、佛理恢渾宏闊,氣象包容,不論在邏輯上還是情感上生發出各種道理,一如道路,每個靈魂都曾曲折地經過。《涅槃經》中說“若斷愛無余,如蓮花處水”。從蓮花生大師傳教法到宗喀巴大師創立黃教,確立了格魯派的地位,進一步嚴密戒律,使得僧眾清規守戒、不染世塵、如蓮處水……正如林芝這個美妙的名詞包含了藏人對于圣潔的精致解讀。
從拉薩到林芝,沿318國道一路向東,途經墨竹工卡、工布江達、林芝。沿途有世界上最大的天葬臺,有清澈碧藍的拉薩河與尼洋河,也有高原最美的桃花節。
米拉山口將拉薩河與尼洋河隔開,米拉山口以南沿著尼洋河流域是平緩的峽谷,海拔較低,不足三千米。飛花碎玉的尼洋河從米拉山逶迤曲折而下,清澈、翠綠、潔白是它的名片,一路上歡聲笑語給沉靜的山谷帶來動人的旋律,也滋養了林芝這方優渥而神秘的土地。
一年一度的林芝桃花節在這里被作為最隆重的節慶活動之一。嘎拉桃花村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得正艷,這里三面環山,高處是耀眼的冰山雪峰,四圍林木蔥郁,山溪順流而下,清澈見底。山谷中山桃花鱗次櫛比,與尼洋河景致相互映襯,曼妙無比。每年的三月底,桃花綻放最美的時候,鋪滿山坡的桃花林在雪山之下,又與云朵相擁,藏寨悠然的情致顯露無疑。
桃花節已經開始,藏寨人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堪比雪頓節之情形。今天是四個鄉鎮的箭術比賽,四個戰隊成員都是經過精挑細選來參戰的,他們的啦啦隊也比往年更甚。藏族漢子們一個個信心十足,拉滿弓的一瞬間,眾人屏住了呼吸。而箭簇離弦的一瞬,則是震蕩山谷的呼聲。
勝利者作為英雄被眾人高高拋起,身穿藏族傳統服裝的女人們圍成一圈,跳起藏族舞,唱起藏寨歌。在優美的旋律中,斟滿的青稞酒從漢子們的喉嚨汩汩而下。日頭從尼洋河畔緩緩降落,藏寨的燈火照亮了山谷,人們還意猶未盡,遲遲不愿離去。
時間,沒有什么比它再強悍,也沒有什么比它更內斂。春天是提前調好的滴漏,點點滴滴,在無比公正的時光中,它又指揮著萬物復蘇。在形而下的修煉中,在形而上的精神意念中,佛的恒定狀態就是了悟的一切和合事物皆無法恒長存在,就像林芝的桃花,年年如是又年年不同;就像每一個佛陀看待一塊石頭的心念,看待一次灑掃庭除的修行,一草一木中都有佛的影子和精神指向,這是佛的智慧。當這種智慧變成輪回,指揮著四季中的萬物,心性與覺知,一切都超脫了本我,有了境界。
二、日喀則的證悟
歌曲《醒來》:
從生到死有多遠,呼吸之間
從迷到悟有多遠,一念之間
從愛到恨有多遠,無常之間
從古到今有多遠,笑談之間
從你到我有多遠,善解之間
從心到心有多遠,天地之間
當歡場變成荒臺
當新歡笑著舊愛
當記憶飄落塵埃
當一切是不可得的空白
人生是多么無常的醒來
人生是無常的醒來
在進藏以前,對日喀則的了解僅限韓紅的歌曲“我的家鄉在日喀則,那里有條美麗的河 ,阿媽拉說牛羊滿山坡,那是因為菩薩保佑的。藍藍的天上白云朵朵,美麗河水泛清波,雄鷹從這里展翅飛過,留下那段動人的歌。”歌曲中的這條河一定是年楚河,它向北流經康馬、江孜、白朗,在日喀則市附近匯入雅魯藏布江,是雅江最大的支流。
從拉薩到日喀則,沿著年楚河,一路上的村莊在四月的天風下,顯得有些蕭索。據史料,日喀則是從古到今的后藏重鎮,藏語稱“溪卡孜”,意為“土地肥美的莊園”。年楚河可謂日喀則的生命之河,從雪山流淌下來的日喀則母親河。在清澈的河水岸邊,是日喀則牧民的棲息地。
在西藏,氣候的變化在很小的范圍往往就有著明顯的變化。生活在高山上的民族,不論在拉薩河流域、尼洋河流域,還是滋養著當地人的年楚河流域,藏民族都能夠因地制宜,創造和傳承著其不同地域獨特的飲食結構。而糌粑、酥油茶、青稞酒和風干牦牛肉則是藏民族最具特色的食品了。
在平均海拔接近四千米的日喀則,高原的氣候與藏南形成巨大的差異。此時林芝已經桃花遍野,而日喀則的鄉村并沒有因為年楚河的滋潤而變得溫暖。沿途的鄉村多在山坳中,牧人家的院子煨桑爐飄蕩的煙火氣息彌漫著村落,屋頂的經幡在寒風的吹動下獵獵作響。
此時的西藏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你可以在此刻將一切煩惱、苦楚與憤恨統統涌出,讓它們在高處隨風飄散。在寂寥與寒冷的情境中,人最有可能將苦難變成砝碼,衡量自己的生存狀態或者生活品質。于是在信仰的問題上,糾結那些瑣碎的現實,變得更加焦慮不安、荒誕不經。
活著的那些年老的藏人有的年輕時還是奴隸,他們被作為牲畜一樣的對待,只能賣力地勞作,不敢正眼看主人,否則就會被剝皮或者挖眼,所以他們當中還有那么多人彎下去的腰桿再也不能夠直起來。帕拉莊園的農奴院子還遺存從事紡織氆氌、紡織卡墊、釀酒、裁縫、飼養等等繁重勞動的場地和行刑間。在農奴居住間,也只有極其簡陋的基本生活用品,那是西藏的苦難史。正是因為無盡無常的苦難的如影隨形,對生命的把握顯得柔弱無力,才將更多的期許留給明天,留給來生。
索甲仁波切說生命是一個巨大的和合現象,因此生命無常。沒有任何一個生命希望受苦。因此快樂對許多人而言不斷調適于這些無盡而又無常的快樂定義即為生之目的。這種調適與其說是對抗苦難,不如說是對生存規律的把握與向死而生的修行。
西藏作為一種極簡生存的證明,更像是一面鏡子,你怎么看它,它就會怎么看你,這是生存哲學的鏡像反照。我們通過經驗判斷,過早定義了自己把握的一切。而事實上,我們從視覺、聽覺到嗅覺等,一切的感覺如果不經生命體驗或者高峰體驗而成為覺知,就難有正確的實相把握。不成覺,何來悟。從到場的看(視覺)到在場的感受(觸覺)和驗證(心覺),我們習慣于現實經驗的預設,當面對一種力量涵隱而出之時,那些經世致用的法則全部失效了。現實投影的你自己完全被另一種樸素的存在哲學之光掩蓋后,每個人除了反思、反省與改變,追求物質的興趣即刻減弱,而更加相信生命的精神層面和精神意義,當然也更能接受關于來世的信仰。
三、藏人面孔
藏民們在物質匱乏、條件艱苦的情況下獨享著一方寧靜,四面八方的游人在用畫筆沾染了其他原生態居住地的圖景后,開始經意或者不經意地將屬于自己的顏色投進西藏、投進西藏原住民人群當中。
這是大勢所趨。正如工布江達縣林則村接待我們的菊珍卓瑪所說:“我們的村莊是福建省援建的,房子修建得非常漂亮。藏人保持著單純和安靜的生活習慣,不希望外人打擾。現在政府給我們那些思想保守的老年人做了大量工作,他們同意外界的參觀者到村中十五戶藏民家中參觀,最大的希望就是把藏民的文化傳播出去。”
我始終覺得,隱藏是一種刻度,它在標記著生命象限中的獨特存在。不論藏北荒原還是藏南山林,在時間的流程中,藏人們總是能夠將自己的生存路徑刻畫得清晰、沉穩。
每年的農歷四至五月間,積雪溶化的時候,便是冬蟲夏草采收的季節。菊珍卓瑪的阿爸和居覺都會帶上風干牛肉、糌粑、酥油等去住山,一進入深山就是兩三個月。她說,運氣好一點,每天可以采到十余個,運氣不好了雪中爬一天也難采到一個。這種生在高海拔的森林草甸或草坪上的蟲草,是麥角菌科真菌寄生在幼蟲蛾科昆蟲幼蟲上的子座及幼蟲尸體的復合體。在藏北的那曲,冬蟲夏草的品質是最好的。而藏南的工布江達,蟲草色澤相對發暗,賣的價錢也不如那曲。阿爸和居覺進入森林兩個月,能夠采到二三兩的干蟲草,收入兩萬左右。但是因為長期匍匐在冰雪中,伴生而來的是風濕等病癥。
銀飾成為藏民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不僅僅為了裝飾,更多的是為了醫用。除了刮痧外,治療風濕的時候,他們會把蔥白、姜片、紫皮獨頭蒜、熟雞蛋白與純銀(銀碗、銀手鐲等)用白紗布包裹,在風濕痛的地方揉壓,用來拔毒(濕氣)。純銀發黑的程度可以看出風濕的嚴重情況。菊珍卓瑪說,如果風濕過于嚴重,像波拉一樣癱瘓了,這個法子就不管用了。
藏人總是習慣于隱藏,隱藏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苦難與命運。他們似乎天生就善于順應造化,在極簡生存條件下抱樸見素、安然面對。這種尺度的把握似乎不是物理層面的單純變動,更多是內心深處的自我調節。在祈禱中強化內心,在內心柔軟的地方住進神靈。
八廓街頭五體投地的朝圣者,他們有的不遠萬里從西藏以西的山南、阿里某一個村莊出發,沿途問齋,向圣城的中心進發,一年到不了就兩年,兩年到不了就三年,如是,終見目標。當然,也有人倒在途中,再也無法醒來。他們從更多的經驗中得出的結果十分相似,而這種結果往往是悲觀的。《維摩詰所說經》:“譬如一燈,然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楞嚴經》:“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傳佛教義者對此生此世美好事物稍縱即逝毀滅的惋惜和對不幸人生的刻骨銘心的感受,讓佛學把人生的負面現象推到極致,最終得出人生空幻的結論。由此追求超越人生的無盡輪回的痛苦,以求達于涅槃。
那些高原紅臉蛋的少年,跟隨阿爸、居覺或者阿佳一同放牧,他們小小年紀卻是御馬的高手。在荒野中,他們找到了自信,或者他們本來就是荒野的駕馭者,本來就是荒野的主人。當荒野的河流、湖泊與草甸給予他們更為豐富的存在價值的時候,他們并不覺得生活的單調、迷惘。反而更多的是一種從簡單到復雜再回歸簡單的詩意人生的展現。海德格爾說:“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那么最大的詩意,非生既死。”如此而已。也許這是關于生存哲學之于佛教的最簡潔的注腳。
不論遭遇曾經迷失的魂靈、邂逅紅塵中的知音,在記憶中回想過去,在展望中反觀當下,每個人似乎都打算從涉足的這片新土地上找到信仰的答案,或者緣何信仰的理由。但是當面對不同的面孔,在藏人的目光中查找腦海中關于為幸福證明的所有詞匯,似乎都顯得不夠恰切、微不足道。而內心深處久違的精神期待也許正是那些炯炯目光注視中的沉靜與悲憫。
也許到來與離去只有一種目的,在審美的世界里尋求一塊心靈凈土以達到現實世界的超驗的擺脫、尋求心靈的原始逃遁、尋覓丟失的家園。
第四章 與佛隨行
一、碧玉湖的智慧展現
“天上的仙境,人間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這是藏民通過民歌的形式對羊卓雍錯湖的最高褒獎和贊美。
在藏文中,“達賴”是大海的意思;“嘉”是廣大宏闊的意思,“措”也是大海的意思,合起來的“嘉措”意思是心胸如大海般廣闊。這是高原上的人們對大海的想象,是高原上的智者對飽含苦難的人生寓以精神上的愿望。所以,藏人的名字中總有那么多象征美好愿望的“白瑪”“嘉措”等等。
在我身處的陜北,人們將小的湖泊都稱作海子,而大的湖泊才叫做淖,更大的湖泊才稱為湖。比起黃土高原的塞上風物,青藏高原在靠近天堂的地方以她更為博大的胸懷安詳地打量著人世滄桑,這種寧靜的力量足以讓人自性皈依。
在三大圣湖中,羊卓雍錯與納木錯、瑪旁雍錯相比,湖汊口非常之多,如同高原上鑲嵌著的藍色的珊瑚。藍似碧玉,這是羊湖最為明顯的特征了。四月,這個喜馬拉雅山北麓最大的內陸湖泊在陽光的照耀下,與遠處連綿的寧金抗沙雪峰遙相呼應,像天上的神賜予高原大地在高處和低處的兩條美麗的哈達。白色的雪峰在高處守護,藍色的湖泊在低處安詳地守望,一切都在靜穆之中。
這種寧靜的藍在山谷中形成碧玉鏡,反照到高原上空的天穹,滲出更加神秘的氣息。造化總是讓細節更加天衣無縫。在羊卓雍錯,你能感覺到的正是這種造化的力量,讓高原的湖泊與周遭相融相生,并衍生出更為唯美的秘境。你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藍與藍之間高原的成色讓你回歸到腳下站立的土地。
湖光瀲滟,岸邊經幡飄動。梵音從遠處飄來,你無法辨別這是朝圣者的聲音,還是風吹經幡飄動的聲音。那些經幡上面印制著密密麻麻的經文,當風吹起,這些信徒賦予的神物就會在風中誦讀幡上的經文。此時,天光云影中的一切都會參與到這種儀式當中。而每一個粗糙的內心,此時都會安靜地盛放在湖水之中,等待一場精神的洗滌。
轉湖與轉山一樣,是藏區莊嚴而神圣的儀式。虔誠的藏傳佛教信徒們相信人要承受六道輪回之苦,只有兩種辦法可以免除,其一是修成活佛,這很難;另外的辦法就是轉山或者轉湖,他們相信轉山或者轉湖可以洗清一生的罪孽,可以在輪回中免遭墮入無間地獄,甚至脫離六道輪回,來世成佛。轉湖的人們手持轉經桶成排走過,有的默不作聲,有的口中輕輕地誦經。四千米海拔的高原湖泊邊,成了長長的轉經路,也成了尋找皈依者的生命之旅。
我相信,高原上的每一個湖泊都有她的靈性。在高原的山川河流中間,他們以其博大的胸襟接納著來自高山的雪水,來自河流的停歇,來自朝圣者的祈福。他們像誤落人間的碧玉、寶石,反照著外在的現實,也悄然更改著人們內在的邏輯。
費爾南多·佩索阿說:“我渴望默默無聞,因默默無聞而享有寧靜,因寧靜而成為我自己。”不知道這位葡萄牙詩人是否來過中國,是否來到青藏高原碧玉湖進行了轉湖膜拜,可是這句反映自己內心世界的詩句就像是對羊卓雍錯的闡釋。在蔚藍的天空之下,高原上的圣湖把她的明凈之光再次向上投射,穿過云層,在比天更高的地方,把眾生的虔誠一同敬獻給神祗。
二、雅魯藏布的氣息
如果說佛陀之言如汩汩流淌著的河水,處于下而萬物莫能與之爭。那么,雅魯藏布江從高原之巔伸出她的覺知,汲純凈之雪水流向南方的山川,亦如佛之證言,在千峰萬轉、千結百繞之后通往明凈之淵、解脫之道、彼岸之輪回。
雅魯藏布,下游稱作布拉馬普特拉河(在印度和孟加拉國的稱謂),是西藏地區第一大河,以水量來說是印度和孟加拉國的第二大河(僅次于恒河)。它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大河,也是中國坡降最陡的大河。在藏語中雅魯藏布江意為“高山流下的雪水”,梵語中布拉馬普特拉河意為“梵天之子”。
雅魯藏布江奔流在世界最高、最年輕的喜馬拉雅山及岡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脈之間的藏南谷地上。上游水道曲折分散,湖塘星羅棋布,江水清澈見底。中游匯集了眾多的支流,水量充沛,江寬水深。下游河段,則江水滔滔,在逐漸折向東北后,驟然急轉南流,在大拐彎處形成著名的雅江大峽谷,這里江面狹窄,河床灘礁密布,江水流急浪高,響聲隆隆,蔚為壯觀。
四月的白直村,山花爛漫,楊柳扶風。我們到來的時候,村莊掩映在桃花叢中,山坡與河谷之間大片的青稞地已經泛綠,幾頭牦牛悠閑地在河邊徜徉。這是雅魯藏布大峽谷拐彎處的春色。從雪峰、森林、巖石到河谷的綠地,它們共同組成了高原河谷春天的動人氣象。這種景象遠觀如同一幅生意盎然的中國山水畫。在清晨的陽光照耀下,雪峰之上飄蕩的云煙與河谷雅江潺潺的水波相呼應,好像水窮云起,江水飄到了天空,又似雪峰的云煙傾瀉而下,幻化為奔騰的河流。
直白村口,曬太陽的藏民無憂無慮地聊天,幾個孩子追逐嬉戲,山坡蜿蜒下來的一股細流清澈見底、潺潺有聲,個頭短小的藏香豬在水流邊覓食。這些構成了大峽谷村落獨有的景致,你能夠想象一切世外桃源的存在,比如華胥國、比如烏托邦。高高的雪峰與雅江大峽谷沿岸巨大的空間落差,促發著人們飛馳的想象,讓一切外物都更加渺小與瑣碎,只有過濾后的心靈自由,在疏通每一根神經,讓人愜意、怡然、灑脫、狂歡。
據說,在大峽谷隱秘的山林深處,生活著為數不多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較為落后的門巴族和珞巴族人。他們靠狩獵為生,身穿動物皮毛做成的衣服。在喪葬方式上,門巴族和珞巴族人除了保持藏區天葬、水葬、火葬方式之外,還保持著樹葬、土葬的傳統。像極了遲子建筆下生存在東北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鄂溫克族人。這是深山密林中特有的一種對亡靈的超度。他們將胎兒狀蜷曲的尸體置于亡者曾經用過的藤筐里,根據死者遺愿懸于某處樹杈上。上搭草棚,遮雨防曬。他們相信,世上萬事萬物都是有精靈的,人雖死了,但靈魂卻去了“極樂世界”。
在群峰大山之間,雅魯藏布江奔流而下、勢不可擋,沖刷著滾落的巖塊,磨平了沿岸突出的石壁,任性而張揚。這是我第一眼看到大峽谷時對雅魯藏布的直接感受。但是,在河谷迂回之間,雅魯藏布卻把最適合種植作物的土壤帶給了沿岸的村莊,顯得溫柔而平和。這也許是雅江敢于對強勢者碰硬,又對弱勢者謙遜平和的表現。
在容納了藏南大地萬物的歡愉與悲慟、承載了西藏牽絆迂回的歷史經驗之后,雅魯藏布江一如當初,把記憶展現給所有前來的拜謁者,用柔軟的堅強洗濯著每一個停留在水邊的靈魂。
在藏南,不論信仰藏傳佛教還是信仰苯教的民族,都把雅魯藏布當作神河來朝圣。像面對一座神山一樣,當地人從不用食指指著這條河的流向。他們相信,雅魯藏布能夠改變他們的一切,在河水邊,每個人都是卑微的。
現實中,多數國人之于宗教,都以學理比較方式去了解、研究,從哲學方向探究,從美學角度思索,從藝術范疇對比,從史學知識方向把握等等,這種比較的方式從宗教源頭是可以捕風捉影得到一點點了悟的。就像宗教傳播本身,需要五明——工巧明(工藝學)、聲明(語言學)、醫方明(醫學)、因明(天文學)、內明(佛學),在《大乘莊嚴經論》有云“若不勤習五明,不得一切種智故。”至今佛學院的證書考取都需要辯經,要有好的語言學功夫。但這種包含知識邏輯的方法論只是佛學基礎之基礎。上師的口口相傳維持著教法的真實性與純凈,以心傳心,傳遞著知識、智識之上的智慧,依了義不依不了義。這種傳承如純凈的水流,從源頭開始就形成了強烈的流動與整體形式。
信徒們對于身旁的圣物——一座山、一條河流、一只山鷹或者一塊石頭——他們都不以簡單的經驗去描述它的實用價值。在他們心中,有一種超驗的理念貫穿一生的行走,就像一條源源不斷的河流不可能突然截止,就如同身體里流淌的血液不可能瞬間凍結。雅魯藏布的氣息是流淌在生命的血液,更是催人向死而生的向善力量。
三、南迦巴瓦隨想
南迦巴瓦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之一,也是眾神聚會和煨桑之地,天風吹動旗云,天神燃起離天最近的煨桑爐的松枝,牽引著眾神的通天之路。
青藏高原,氣象萬千。時間的弧線與空間的縱橫聯合起來,在四月的南迦巴瓦演繹著一場驚世駭俗的光影故事。早春清晨的南迦巴瓦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神秘莫測。這個季節,從印度洋北上的暖濕氣流開始醞釀,形成氣候。但與七八月份高空冷暖氣候強烈的對峙不同,四月的南迦巴瓦峰頂南北兩翼氣溫相當,天云飄蕩,卻不會煙雨蒙蒙。這個時候正是一年之中朝圣南迦巴瓦神山的最佳時機。
云煙飄蕩間,峰頂若隱若現,陽光總是變著戲法,讓人好奇而焦灼地等待南迦巴瓦揭開神秘的面紗。然而南迦巴瓦九連峰,站在她腳下的人們沒有萬分之一的幸運是不會看到整座神山的全貌的。只有那些一代代棲居在山腳下的藏民,他們趕著時間的節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經意間就眷顧了神山的面容以及神山給予的種種恩賜。
當一個人站立在都市人潮涌動的街頭,被人流沖刷的時候,是孤獨而渺小的;當一個人在離家而入夜的黑暗中踽踽獨行之時,是孤獨而渺小的;當一個人站在世界最高的群山之間仰望時,更是孤獨而渺小的。南迦巴瓦讓我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一個人在她面前多么平凡、多么孤獨、又多么渺小。
我曾想,如果有一天我所掌控的地理邏輯讓我靠近每一個在地球儀上找到的坐標點,那么我就征服了這個世界。當站在南迦巴瓦腳下的時候,我意識到那種表面的邏輯扭曲了我的好奇心,誤導我一味地從知識上靠近她。其實,許多的必然性是我們所不能夠對抗的。有時,我們除了接受加諸于意志之上的限制外別無選擇。而在一座高山面前,這樣的謙卑更加顯露無疑。就像一座山面對強有力的宇宙之時,她的謙卑顯得清晰而具體。
如果說神仙們也食人間煙火,那么作為大神的佛陀應不會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一類。南迦巴瓦俯瞰著雅魯藏布大峽谷以及河谷兩岸的生靈,在云靄繚繞之中不動聲色地調節著四季的律動,安詳地享受著和山下藏民們一樣的時序悸動之樂。當人們拋卻了邏輯法則,以集體意識或者情感統一的原則判斷神的在場與否,那么所有在情感源頭出發并生成的宗教都晦暗無光了。
而此刻,是在南迦巴瓦。在到來之前,它的神性之光已經普照,在離開之后,它的尊嚴與慈悲依然輝映蒼生。在南迦巴瓦凝視的目光之下,不論達官貴人,庶民百姓,甚至一只飛過的蝴蝶、昆蟲,似乎都是平凡平等而又各自發光的實相。對于每一個人來講,眾生皆佛,在佛居住的圣山之下,每一個個體的佛性都是善惡之因濾盡后的新生。沒有比信仰更強的意念讓人高人一等或矮人一截。
無論是賞心悅目的事物還是現實種種,我們從中獲取幸福的關鍵似乎取決于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必須首先滿足自己情感上或者心理上的一些更為重要的需求,比如愛、理解和尊重的需求等等。所以有人說,一萬次旅行也救不了平庸的你、即使旅行一千年也無濟于事的原因所在,你要明白的旅行意義到底是什么。英倫才子型作家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中說道:“對旅行的研究可加深人們對幸福的體驗。這種幸福就是古希臘哲學家所說的‘由理性支配的積極生活所帶來的幸福。”處在一個地方所得的幸福感和同一個地方聯系起來的幸福感似乎是短暫的,只有旅行本身才能抵達圓滿,畢竟旅行仍然能夠表達出緊張工作和辛苦謀生之外的另一種意義。而本然的距離與欲望使得南迦巴瓦充滿的神秘,從知識與靈性的層面,更加凸顯了這種意義。想到這里,更覺不虛此行了。
欄目責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