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人生

希拉·赫蒂，1976年12月25日出生于加拿大多倫多，父親是匈牙利猶太移民。在多倫多大學學習藝術史和哲學，在加拿大國家戲劇學院學習編劇創作。TheBeliever雜志的采訪編輯，會定期做一些采訪，同時在《Maisonneuve》雜志上寫一個關于表演的專欄，她的哥哥戴維·赫蒂是一個喜劇演員。

我死的時候，周圍無人目睹。我獨自死去。這是件幸事，但很多人認為這是一樁悲劇。我高中時期的男朋友想娶我為妻，他認為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找到一個見證人。娶高中時期的女朋友為妻，并和她共度余生，這樣一生中的重要時刻都有一個女人來見證。我不贊同他的觀點：妻子僅僅是圍繞在丈夫身邊并記錄他生命里每一刻的人。但如今我很理解他，和心愛的人在一起見證彼此的生活，并在每天晚上討論生活的點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沒有嫁給他，也沒有嫁給任何人。我們分手了。我獨自生活，沒有孩子，我是自己生命唯一的見證人。他結婚并育有一個孩子。他岳父家是一個大家族，住的離他們很近。他父母家也一樣。有一次我去拜訪他，在他的生日晚宴上有三十個親朋好友，包括他們的孩子。

我們在他的岳父家，那是一個沿海小鎮，他們在那里生活。他明確知道自己想要的，他有三十個見證人。即使有一半死去或者離開那里或者成為他的仇人，他還有十五個見證人。當他死的時候，周圍都是愛他的家人，他們會記得他有頭發時的樣子，會記得他每天晚上醉醺醺回家大吵大鬧的樣子，會記得他的每一次失敗，盡管如此，他們依舊愛他。當他的所有見證人都死去時，他的人生即將結束。當他的兒子，他的兒媳，還有他的孫子都死去時，我第一個男朋友的一生才算真正結束。

我結束最后一次呼吸時，沒有人看到。撞倒我的汽車飛馳而去，一個司機停下來將我拖離馬路中心。他拖動我的時候，我已經死去，所以我是獨自死去的。

你們可能認為我在說謊，如果真如我說的那樣，沒有我愛的人見證我的死亡，為什么我會從死亡的地方來到這里？為什么我會將撞飛的肉體整理完整，并穿上最后一天穿的衣服？為什么我會用活著時候的聲音說話，我的體重怎么會和死亡那刻一樣？我甚至清洗掉眼睛和頭發上的血污，車禍時已經完全撞飛的牙齒也回到了原位，整齊地排列在口腔，我為什么要做這些麻煩而瑣碎的事情？如果我的生命已經完結，我完全可以躺在那里等待永生，就那樣四分五裂地躺著。如果不是要說出刺痛我內心深處的焦慮，我確實會躺在那里。

這件事就是：我是一個笑話，我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我愛的最后一個男人——不是我高中時期那個男朋友——在我們的最后一次爭吵中說出這樣的話。那時我三十四歲。在那次爭吵中，我試圖解釋我的看法時，他對我吼道：“你是一個笑話，你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

就在前一天，我們還深愛著彼此。我們一起上床睡覺，他在看一部流行的犯罪小說，我枕在枕頭上，溫柔地抱著他的胳臂進入了甜蜜的夢鄉。幾天后，我死了。那次爭吵后，我花了四年的時間去理解他說的那句話的全部意思。我是一個笑話，我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他說出那句話的瞬間，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只是很傷心地大哭起來。這更加證明了他是對的。我張大嘴巴死死地盯著他。雖然我已習慣他的殘忍，但還是很傷心。

當我收到今天晚上到這里演講的邀請時，你們不知道我已經死了嗎？你們應該不知道。當我收到邀請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我不能來。事實是我沒有理由來這里。但幾個月后我給你們回復：如果你們出資將我挖出來，帶我從埋葬的地方飛過北美洲，并推著我站到麥克風前，我就答應來到這里。在飛行的時候，我已死去的大腦在努力地回想我應該說些什么——這是我來到這里唯一的理由。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是什么事情呢？我是否已經說過？思緒在死去的大腦中飛快流逝，我記不起來是否說過。

躺在地上的時候，鹽巴、土壤、汗水，蠕蟲、秧苗、樹苗，還有干癟的鳥的骨頭填滿了我的口腔，我的血液干枯結塊，腳趾卷縮;我的大腦中填滿了毛發和鳥的羽毛、白色的球狀物質——塑料泡沫、狗的糞便、臭鼬的尿、秧苗、樹苗、橡樹果子、葡萄干。這是我躺在那里，黑暗潮濕的土地上面，能想象到的令人作嘔的事情。你永遠無法知道，躺在那里，你會想到什么瑣碎的事情。你只能帶著一種事情進入墳墓，這件事情一直困擾著你，你必須時刻想著它直到抵達內心的平和。我帶著的這件事情就是我深愛的男人對我說的這句話“你是一個笑話，你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這已經深深烙在我的大腦、刻入我的肌肉和骨頭，直到我什么都不是了，這些話語還在。當我生命內部塌陷時——也就是死亡來臨時，生命本身倒塌——那句話卻處于這個倒塌之外，它與我分離。因為它與我分離，我可以帶著它——這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

請問我可以喝杯水嗎？我的水在哪里？我已經被烤干了，我死了。明天我將搭乘飛機飛回家里，帶上所有的行李，內心的平和，我已經在這里聲明了我想說的話——這些是我埋入地下時才意識到的。那個時候我將獲得永生，任何人也不必提起我。

說我和我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的那個男人，在我的最后一刻不在我的身邊，也沒有看到我的最后一口呼吸，但我意識到：他預測到了我的死亡。他看到了我的內心，從而預測到了我的死亡，他是我的靈魂見證人。他說出那句令人生厭的句子時，已經預測到了我的未來，我將面臨的未來。在我們的最后一次爭吵中，我試圖證明他是錯的。“我不是一個笑話！”我哭喊到，“你才是笑話，你才是笑話！”

當一個人滑倒在香蕉皮上摔死時，她的人生是一個笑話，我不是這樣的死法;當一個人帶著法師、牧師、修女進入酒吧時，她死的方式是一個笑話，我不是這樣的死法;當一個人像小雞一樣橫穿馬路，被撞死在馬路邊上時，她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我就是這樣死的，像小雞一樣橫穿馬路被撞死在馬路邊。

那天，當我穿過馬路，走向馬路對面時，我感到非常絕望，我們的爭吵仍然縈繞在腦中。小雞為什么要橫穿馬路，要去馬路對面？這是自殺。馬路另一邊是死亡，每個人都知道，不是嗎？

我沖到那輛破舊的銹跡斑斑的汽車前方，撞向那個金屬怪物，我的牙齒被擋風玻璃推到喉嚨，整個胸腔被撞飛。我不是故意讓你們感到難受的。我來這里是想告訴你們一個笑話。或者說，給你們展示一個笑話。那就是我！向你們吹噓有人見證了我的死亡。我的第一個男朋友——他就住在附近。也許他就是聽眾之一，在聽我的演講？有啤酒嗎？我希望他在這里！我要告訴你，我的生和死都有人見證！被見證，被預言。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結局是我們兩個都贏了。

我是一直小雞，我無法忍受生活的面貌。特別是那句古老的諺語：你必須比其他人過得好。

你們肯定想知道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子。既然我來到了這里，就告訴你們：那是一個荒謬的地方，每個人都一直在笑。這很像我的一次經歷，一次橫穿大陸的飛行。我旁邊的女人看到每一個愚蠢的笑話都會大笑。她看完一個，接著看另外一個。她的笑聲充滿了整個一排座位。從飛機起飛到降落，她沒有停止笑。一個人的笑聲怎么會讓人如此討厭她！笑的人不知道這些嗎？難道他們會認為自己很可愛嗎？有誰會喜歡聽一個戴著耳機、盯著屏幕看的人的笑聲？比起這些笑聲，人們會更喜歡隔壁旅館房間里做愛的聲音。

在那個世界，任何時候，無論可笑與否，狗在笑，樹在笑，一切都在笑。我在那邊練習這次演講，僅有十六個聽眾，但從開始到結束卻用了整整四個小時，我在說每個句子前都要等笑聲退去。當然，在地球上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安靜是最大的欣慰。每個人的死亡世界都一樣嗎？還是只有我的死亡世界充滿了笑聲？我怎么才能確認？

我說的這些有意義嗎？我的演講是自覺發出的嗎？我的聲音聽起來還好吧？當人死去之后，很難產生一種思想。我的頭腦中充滿了棉絮，我的眼睛里彌漫了棉球，我的耳朵里塞滿了棉花。很難進行思考，串聯出一句句有意義的話語。我來到這里不是要告訴你們我愛你們。你們認為我是在說這些嗎？我只愛過兩個男人。一個想要娶我，一個認為我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我第一個男朋友找到了生命的見證人，我來這里聲明我也找到了。我贏了，不是嗎？我贏了！我贏得了一個人可以得到的最好的東西——被見證！我今天就要作此聲明。這是我爬到這里站在你們面前，作為舞臺上的笑話的唯一理由。他的話語不再會傷害到我，他們讓我感到如此驕傲。

為什么小雞要橫穿馬路？那是我，我就是那只小雞。我要到馬路對面去。他在說出那句話時就預言到即將發生的一切。被見證是如此美好！